“你來晚了。”坐在講桌上的諾諾面無表情地說。
路明非抓頭,“我走錯了麼?我是來考試的……”
“你沒走錯,我是這場考試的監考學生,監考老師是風紀委員會的曼施坦因教授。”諾諾指着下面,“所有人都在等你。”
一身黑色西裝的曼施坦因教授從門背後閃現,透過圓片眼鏡冷冷地掃了路明非一眼,低低的說,“不要有瑕疵,作爲‘s‘級雪深,你有遲到七分鐘的特權,但是如果你在這場考試中降級,你就會失去這項特權,我這是在警告你。”
他看了一眼腕錶,“全部人到齊,現在宣佈考試紀律!”
“作弊是絕對禁止的,違反者會被取消一切資格!我以風紀委員會主席的名義確保,卡塞爾學院的學習氣氛是輕鬆的,但是紀律卻是最嚴格的,不要試圖偷看別人的試卷,攝像頭覆蓋了整個教室,沒有任何死角!也不要試圖攜帶什麼小電子設備,無線電波在教室裡也是被監控的!我知道你們都是天才,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比你們更加天才的人也曾在這個教室裡考試,你們現在能想到的作弊手段,都有人嘗試過。比如一個來自美國的心聲研製過一種特殊的無線電波調製設備,藉助這種設備,他把通訊電波僞裝成太陽黑子爆發導致的無線電亂流,但他失敗了,諾瑪輕易地解密了他的信號。當我們出示證據的時候,他無話可說……”曼施坦因教授掃視一衆新生,侃侃而談,如同久經沙場的將軍教訓一批新兵蛋子。
路明非抓緊這個機會閃進自己的座位裡,每個人的座位前都有名牌,他的座位前清楚地寫着“李嘉圖。m。路”。
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路明非愣了一下,他意識到這個名字是在說他,但是又有什麼地方不對。他擡頭掃視整個教室,看見諾諾雙手抱在懷裡側頭去眺望窗外,忽然明白了。
名牌是諾諾設的,這個世界上她是第一個叫他“李嘉圖”的人,這個讓人聯想起某個著名經濟學家的名字是諾諾隨便幫他起的。
“該死!”他在心裡嘀咕,卻覺得心裡有個小人扭扭捏捏地舞蹈起來。
他忽然發覺今天是個陽光燦爛的好天氣,雲層上平鋪着的陽光灑下,照在諾諾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在胡桃木的課桌上投下窗戶的影子,整個教室裡有一抹淡淡的緋色。他的心情忽然好起來,覺得這是個好兆頭,也許事情沒有昨晚想的那麼糟糕,從他給諾諾買那個冰激凌,到他在賽百味遭遇芬格爾,一切麻煩他都闖過來了,居然能和這幫留着龍血的傢伙一起坐在這間教室裡考試!
他想像一個地道的賭棍那樣拍拍手說“幸運女神在我這邊!”
他總是這樣沒心沒肺,即使在心情最低落的時候,也會因爲一點兒屁大的事情開心起來,以前這些屁大的事情往往是陳雯越過幾排課桌過來問他晚上掃除誰負責擦黑板。他是個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的類型,如今覺得就算現在這兒有條巨龍在他面前,他也少不得抓起狙擊步槍瞄上一瞄,決不至於臨陣泄氣兒。到了這地界,看起來不當英雄是混不過去了。
“嘿!兄弟!路?是你麼?他們都說你很棒!“前排一個黑人學生小心地回過頭來對路明非豎起大拇指,壓低了聲音,燦爛地笑着露出一嘴白牙。
路明非的內心正式意氣風發的時候……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意氣風發……於是慨然地豎起大拇指回應。
“布拉德雷。”黑人學生自我介紹。
“路明非”路明非試圖越過一道課桌去和他握手。
這個名字爆出來,像是在教室裡投入了一顆深水炸彈。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從曼施坦因教授光可鑑人的腦門上賺到了路明非的臉上,幾十個新生同時吸氣,“呵”地一聲後,整個教室沉默了。曼施坦因教授停下來訓導,露出不悅的神色。
一個男生忽然站起身來鼓掌,掌聲震耳,路明非懷疑他有一雙橡皮巴掌,拍起來就絲毫不疼,跟着是那個黑人學生布拉德雷,其他新生原本還在互相遞着眼神,此刻都興奮地起身,跟打了雞血似的使勁鼓掌,掌聲震耳欲聾。
路明非懵了,他再次成了目光焦點,成了架在太陽竈上的熱水壺,他受寵若驚地站起來,又覺得自己若是坦然地接受這些掌聲看起來太倨傲了,於是也跟着噼裡啪啦的鼓掌,向所有人點頭,彷彿一個新開業的牛肉麪館小老闆,還向曼施坦因教授送去了燦爛的秋波。
曼施坦因被這種不受控制的集體行爲氣得鼻子差點兒歪了。諾諾聳聳肩,無聊地繼續眺望窗外。
路明非向着四面點頭致意的時候,注意到還有一個人沒有鼓掌。那是個嬌小的女孩兒,坐在角落裡,背對着路明非,一身白色的t恤,一頭顏色淡得近乎純白的金髮編成辮子,又在頭頂紮成髮髻,露出修長的脖子,肌膚白得有種“寒洌”的感覺。在這種喧鬧的場合,她越發顯得像是一尊與世隔絕的冰雕。
路明非心裡一跳,有種揮之不去的、奇怪的感覺。可當他試圖揣摩那種感覺的時候,它又消失了。第一個鼓掌的男生過來和他握手,那個男生看起來是個印度人,有一張極英俊的臉,漆黑的捲髮和黑白分明的眼睛,t恤下一身精悍的肌肉,像是寶萊塢歌舞片裡的男星,帶着自然而然的親切,自我介紹說“奇蘭,新生聯誼會主席,路明非,你是我們的偶像。”
路明非在手上加了把勁兒,臉上帶着不知所謂的親切笑容,似乎是和失散十年的老友聚會。
“好了先生們,現在不是社團活動的時間,是3e考試,如果你們通不過這場考試,等待你們的不會是卡塞爾學院世界第一流的教育,而是被取消資格。”曼施坦因教授切入打斷了這場忽然出現的歡迎儀式,“3分鐘之後考試正式開始,現在關閉手機,和學生證一起放在你們的桌角上。”
他點了點腕錶,黑色的幕牆無聲地從雕花木窗的夾層中一出來,所有窗口被嚴密地封閉起來。同時教室裡的壁燈跳閃着亮了起來,諾諾沿着走到給每個新生一張a4紙大小的試卷和一支削好的鉛筆。學生們分別從口袋裡摸出手機關機,只有路明非沒事可做,他沒有手機。他左顧右盼,看見那個冰雕般沉默的女孩伸出了一隻近乎透明的手,把一臺昂貴的vertu手機推到桌邊。他有點鄉巴佬進城的尷尬,忽然想到那張十萬美金額度的學生證來,他瞥了一眼自己桌角上的學生證,意識到那確實是個會改變他生活的東西,就算別的幹不了,至少他可以去買世界上任何一部手機。
手機是個小東西,但是路明非想要一部想了好些年,如今這些觸手可得,只要他通過這次考試。
他再次下了決心,深吸一口氣審視那張試卷——
一片空白。
一片吸氣的聲音,這張匪夷所思的試卷顯然震驚到了這裡所有人。這份試卷只是一張雪白的水印紙,上面沒有印任何一個字。
“沒有任何問題,試卷已經分發完畢,我和監考學生以及醫療組都在教室外,這間教室由諾瑪監控,你們可以聊天或者睡一覺,只是不要抄襲別人的答案。”曼施坦因教授露出冷漠的笑,“你們無法抄襲,因爲你們每個人的答案都不會相同!”
隨着教室的門在諾諾和曼施坦因教授的身後重重地關上,所有學生都開始傳遞眼神,靠近的兩桌低聲低聲說話,滿臉都是白日見鬼的神情。確實,他們無法作弊,因爲他們甚至不知道試題是什麼?攝像頭在屋頂無聲地凝視着亂成一窩蜂的學生們,這個該死的時候,居然想起來悠揚的輕音樂。
“他們在玩什麼遊戲麼?也許我應該拿斯坦福的錄取通知書的……他們給了我一份半獎。”布拉德雷抓着自己滿頭的小卷發,顯然沮喪到了極點,“聽說那裡不考試。”
“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斯坦福。”路明非聳聳肩,“我有斯坦福的錄取我還來這兒?”
“可是你難道不渴望和世界上真正一流的人聚集在一起麼?”布拉德雷很困惑地回過頭來,“假設我去了斯坦福我就無法和你這樣的人見面。”
“我這樣的人?”路明非一面豎着耳朵聽那音樂背後某種風一樣的流轉的微聲,一面和布拉德雷搭腔,“我是什麼樣的人?“
“締造新世界?”路明非想這事兒跟他能扯上關係麼?他擺擺手,“這事兒歸奧巴馬,真的,他剛剛得到諾貝爾和平獎,我看新聞說的。”
“奇蘭這麼說的。”布拉德雷湊近路明非,“奇蘭從不說錯話,他的言靈是‘先知’。”
“先知?言靈?”這是路明非第二次聽到這個概念,芬格爾說過這是龍族語言的一種能力,在小範圍內強行施加一個規則,但是路明非對此有些懷疑,這個能力如果真的存在簡直就是一個bug,好比機器貓那個超時空口袋裡的神奇道具,如果某人的言靈是“有財”,豈不是每次吃飯只要說一句“我是最有錢的人,哪裡吃飯都掛賬免單”就可以不帶錢了?
“他從不說錯話,也從不推崇任何一個人,但他推崇你。”布拉德雷低聲說,“他是我從小的好朋友,每次他預言的事情都會應驗,有人很畏懼他,以爲他是瘋子,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他一度很苦悶,只有我陪着他。”
路明非不由得擡眼看了奇蘭的方向,那個英俊的印度學生如同真的預知了這次注視似的,回頭跟路明非打了個招呼。
“新生聯誼會都支持你,”布拉德雷很誠懇的說,“獅心會和學生會很早就在新生里拉攏人,想壯大他們自己,但是奇蘭告訴我們我們不應該分散,我們應該等待,會有領導我們的人出現。我們開始都懷疑,知道聽說他們找到了‘s’級新生,就是你啊!”
布拉德雷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兩肘撐在課桌上,無聲地流下淚來。
路明非嚇了一跳“媽的,他哭什麼?我是救世主麼?看見我那麼感動?……對了對了他說他一直陪着那個什麼奇蘭,是在精神病院裡吧?這些人都是腦子短路吧?”
“節哀啊……傷心也不是個辦法……”路明非試圖勸慰布拉德雷,但是這件事有點棘手,似乎布拉德雷毫無悲傷的理由。
布拉德雷把沾滿淚水的雙手平放在課桌上,露出滿是淚水的臉,眼睛裡透着沉重的、穿透時間的悲哀……然後他不再管路明非,開始低頭在白紙上書寫。
“媽的……他不是感動於見到了我……是考試開始了!”路明非警覺起來。
芬格爾的囑咐迴盪在他的腦海裡:“無論其他考生有什麼異樣,你都不要分神,要全力聽音樂掩蓋下的一個接近水聲的低音,那就是龍文咒文,對於有共鳴的人來說,那咒文會直接進入思維深處,就像有人在腦海裡說話一樣。你沒有共鳴不要緊,憑着耳朵也能聽見那些細微的聲音,你把音符規律記下來,照着我給你的答案填就是了。”
那些緊張不安的學生都不再交頭接耳了,有些人呆呆地坐着,好像剛死了全家,有些人則在走道里拖着步子行走,眼睛裡空蕩蕩的,彷彿走在汨羅江邊的屈原或者其他什麼行屍走肉,一個女生拿着水筆在白板上不停筆的書寫,像是在畫一幅抽象派的畫兒,而她甚至沒有意識到筆油早已經用幹了,還有一個輕盈嫵媚的女生滿臉歡欣雀躍,彷彿看到了天他該洞開般在前面起舞,自己要客串從天使島上帝,看得出來她練過,舞姿曼妙,卻沒有任何人欣賞,奇蘭則以一個標準印度教徒的姿勢在課桌邊跪下了,嘴裡喃喃的說:“是的,是這樣麼?我已經明白了一切。”這些人就一會兒再試卷上答題一會兒羣魔亂舞,互不干擾自得其樂,看得路明非一陣陣發毛。
“你第一次聽到龍文咒文的時候是什麼感覺?”路明非問過芬格爾。
“就像腦門上開了一個洞,有人從那裡灌進清水一樣,空間變得像是無數絲線組成的,這些絲線忽然噴發出去,洞穿了時間,時間盡頭有個女人在哭。”芬格爾說,“也不知道怎麼的,我一下子覺得很悲傷很悲傷,自己也哭了,自然而然就把答案寫出來了。”
路明非琢磨了很久,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奇怪的感覺,但是現在他相信那時候芬格爾看見了奇怪的事,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因爲芬格爾確實通過了考試,而且他身邊這些人瘋的一點兒不比芬格爾輕。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路明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着手心裡的小條,集中精神聽那個方法古代祭祀唱歌的、流水般的聲音。芬格爾教了好幾遍,但路明非實在記不住那些完全沒有規律的聲音,於是他用中文記聲。
芬格爾覺得這辦法不錯,發音“木頭呆鵝頭也呆”的,是咒文“月照”,發音是“朗格二百五”的,是咒文“法皇”,發音是“芝麻一頭大”的,是咒文“寂靜”……這個辦法大大提升了效率,使得路明非用了四個小時的時間久做好了全部的準備。
雖然這個做法委實有點兒褻瀆古老神話時代的巨龍們,不過對於路明非這樣一個把“bus“記作“爸死”,“bike”記作“拜客”,“pen”記作“盆”而完成英語前期教育的傢伙而言,這確實是最穩妥可靠的。路明非強大的想象力令芬格爾非常驚歎,譬如“法皇這種神棍就是二百五”、“芝麻落地沒有聲音,所以寂靜”。德國人的理性思維在中國人古老的技巧下折服了,其實路明非上新東方的託福班時,老師也教過她“ch日sma”(領袖魅力)可以記作“china-日色-mao”,“中國升起了”,縮略一下就是“ch日sma”,當然有領袖魅力了是不是?路明非代替所有中國學生再次證明了應試教育在中國這片國土上的強大,相比起來美國人的什麼標準化考試不過是些外夷的奇技淫巧而已,中國學生的箴言便是——我不需要懂,我只要能答對。
裡面的氣氛現在大概很低沉吧?
每次3e考試結束都要富山雅史教員做很長時間的心理輔導。對了,你第一次聽到龍文咒文的時候感覺怎麼樣的?”門外,曼施坦因教授靠在門上問諾諾。
“看見我媽媽躺在牀上,一個影子走過來抽走了她的靈魂,她死了。”諾諾輕聲說,“因爲這件事已經發生了,所以我也不驚恐,只是默默地看着。”
“我聽見了風聲,滿世界的風聲。”曼施坦因教授低沉地說,“諾諾,你們學生有沒有覺得卡塞爾學院的教育很殘忍,很少有人第一次聽到龍文咒文的時候,第一次接觸到世界本相的時候,感覺到開心快樂,如果早知道,是否不要揭開那層溫情的面紗更好些?”
諾諾聳聳肩,“我無所謂,每個人都想看到真相,即使那再殘忍就像我看到的,是真的,有人帶走了我媽媽的靈魂而且我看清了那個人的臉!”
路明非毫不悲痛,他手握聯想記憶法、一雙尖耳朵和掌心小條三大法寶,輕輕鬆鬆地從被掩蓋的音樂聲裡抓出了八條龍文咒文。芬格爾用事實證明了他的好人品,一切都和他說的吻合,卡塞爾學院把八年前的考題翻出來調整了一下順序,重新考了一遍,路明非高價買的八條答案一條沒糟踐全用上了。
芬格爾善意地提醒路明非不需要答完全部的題目,只需要霸道,正確解析出八條龍文咒文就可以隨便選高級課程,如果非努力地答到十條保住了“s”級學生的地位,反而可能引發作弊的懷疑。
“降到‘a’級不過是信用額度降到60000美元而已,凱撒和楚子航都是‘a’級,‘a’級已經很好了。”芬格爾很有中國哲人的想法,力勸路明非不要一步登上山頂,反正對於一般人而言爬到山頂的結果就是下山,走下坡路,不如留一步將來再爬,停下來吃點燒烤。
他的身邊坐着布拉德雷,布拉德雷也不知道已經答了多少道題,總之是非常的悲傷,扶着路明非的肩膀跟他痛說革命家史,說他小時候生在昆士蘭州的一個貧民區,和印度移民的後代奇蘭是朋友,說起他曾曾曾曾曾曾祖父母在一艘破船上被販運到美國的故事,說起他可憐的外婆在屋後種的石榴樹,還有他那個酗酒的父親和捱打的母親。
路明非不好甩開他,只能以一個未來領袖的寬仁投去撫慰的目光,無可奈何地想龍文咒文如果翻譯出來想必是篇很感人的散文,要不然布拉德雷這個黑黑的大老粗怎麼都被擊中了弱點了呢?
布拉德雷抹了抹眼淚繼續寫答案,輕音樂背後像是流水、像是女人在吟唱、又像是管風琴低鳴的聲音還在繼續,教室裡一團亂糟糟。
“不不,媽媽,我錯了,我錯了。”布拉德雷一邊書寫,一邊在那裡喃喃自語。
路明非覺得這一切真是荒誕頭頂,難怪那個前“s”級學長會吞槍自殺。不過他已經答出了八道題,是既得利益者了,他在手心裡狠狠地吐了兩口吐沫,在褲腿上蹭了蹭,再看時手心裡只有一團淡淡的藍色墨跡。他心裡得意地笑,有種衆人皆醉我獨醒,你將跳河我唱歌的快樂,反正所剩的時間還不少,他也懶得管布拉德雷那個衰仔了,拿鉛筆在課桌上描那些韓文字母。
他小學時候數學考試打完所有的題之後就會在試卷反面畫烏龜來打發時間,也不驗算,這個習慣多年來不改……他想到這裡的時候愣了一下,記憶有點兒模糊,他記得自己的成績一直很湊合,怎麼會有那麼慵懶地在卷子上畫烏龜的時候呢?記憶中每次都是在交卷前目光賊快地閃動從同桌那裡瞅兩眼選擇題答案來補上然後匆匆忙忙交卷的啊,可爲什麼那種下午陽光照在身上,他在昏黃的紙上畫烏龜的場面那麼清晰?
他覺得有點頭疼,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讓人腦子有點亂。
他一邊隨手把那些“鑰匙扣”的圓圈都塗成實心的,一邊偷眼去看那個冰雕般的女孩,在別人都瘋瘋癲癲的時候,只有她的腰背挺直如細竹,和路明非一樣正常地答題。路明非懷疑芬格爾會不會把這答案賣兩遍,從芬格爾的窮困和下作無恥的風格來看,這不是沒有可能。
女孩不在那裡,坐在女孩座位上的人正看着路明非,坐在課桌上,晃悠着一雙腿,腳上穿着白色的方口小皮鞋,一身黑色的小西裝,戴着白色的絲綢領巾,一雙顏色淡淡的黃金瞳。
是那個男孩!路明非吃了一驚,那是他在芝加哥火車站的夢裡曾經見到的那個男孩,現在真真實實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了!可那個女生去了哪裡?難道出去上洗手間了?監考的風紀委員會主席怎麼會允許這個男孩進入考場的?路明非覺得這裡面有點問題。
男孩衝路明非緩緩地招收,帶着淡淡的、天使般的笑容,下午的陽光照在他背後,他長長的影子一直投射到路明非身上。路明非覺得自己沒什麼選擇,他推開旁邊哭哭啼啼的布拉德雷,一步步走向男孩。
男孩衝路明非比了個手勢,似乎是示意他到窗臺上“上坐”,然後自己輕盈地翻到了窗臺上坐着,把兩腿放在外面晃悠着。路明非疑惑着在他身邊的空兒裡坐下,藉着落日的光,他終於可以仔細打量這個男孩了。路明非從來不曾見過任何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像他那麼漂亮,一張圓潤的臉,帶着一種介乎男孩和女孩之間的稚氣,一舉一動都是輕輕的,高雅得好像不曾踩過灰塵,他靠在爬滿綠藤的窗框上遠眺,黃金瞳在落日中暈出一抹淡紅色。
他的安靜讓人不忍心打破,路明非也只能跟着他去看落日下的卡塞爾學院,看男孩腳踝處露出的雪白襪子。
“嘿,我叫路明非。”路明非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要打個招呼。
“我叫路鳴澤。”男孩眼望遠方,輕聲說。
路明非想他是在開玩笑,路鳴澤他最熟了,整天跟他睡一個屋的標的,跟他高中同校,小時候長得還是很可愛的,不過正逢青春期長了滿臉的痤瘡,拿像素低的手機照點大頭貼還要加個柔光效果然後放在博客空間裡,寫一寫對人生很絕望的悲情句子勾引小女孩。眼前這個男孩跟路鳴澤相差十萬八千里湊不到一塊兒去。
“夕陽?你上來啦?”男孩慢慢地把頭扭過來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吃了一驚,“夕陽的刻痕”確實是他qq上扮女生的名字,他用這個id調戲路鳴澤,路鳴澤每次看他的頭像上線都會說這句話。“夕陽?你上來啦?”這句簡簡單單的問候,路鳴澤每次在屏幕上打出來的時候都會讓路明非覺得有一種很急色的期待,而這個男孩說同樣一句話,卻是完全另一種感覺,就好像是——
他知道你一定會來,在那裡,在那一刻。
“你在耍我?”路明非內心裡想要從這個奇怪的感覺裡掙扎出去。
“他們都很難過,即使那個笑着跳舞的女孩,你不難過麼?”男孩瞥了一眼教室裡的人們,他們坐在窗臺上,就像是一場亂哄哄華麗舞臺劇的觀衆。
“不難過,難過什麼?我覺得他們都是神經病。”路明非聳聳肩。
“他們是真的很難過,因爲他們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的東西,你心底最深的地方時哪裡?”男孩伸出一根手指,在路明非的胸口戳了戳。
“比心還深……那就到胃裡了。”路明非想說句爛話來打破這種優雅、哀傷又咬文嚼字的對話氣氛。
“人類是種很愚蠢的東西,你也是,你和他們的區別只是,你是故意要讓自己愚蠢的。”男孩淡淡地說,
“你不難過,是因爲我代替你難過了。真殘忍,不是麼?”
這個“路鳴澤”對着路明非微微地笑了起來,笑容在陽光裡很燦爛。
“搞什麼?我們是在很有感情地討論兩個男性之間的愛麼?你這個臺詞非常小言你不覺得麼?”路明非嚷嚷。他比這個男孩大了大概十歲之多,卻絲毫感覺不到年齡閱歷上的優勢,對方那些淡淡的話始終在緊逼着她,讓路明非漸漸失去抵禦的能力,像是被鎖在水池中的人看着誰慢慢地上來就要淹過自己的嘴巴。
男孩沒有理會他,默默地看着夕陽發呆,太陽正在墜落,最後的光明裡,兩行眼淚無聲地劃過男孩的面頰。
路明非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手猛地捏住了,這一刻他能夠感覺到那個孩子身上絕大的悲傷,如同噴涌而出的冰冷的水流,鋪天蓋地地過來,就要覆蓋他了。那不是什麼小言,更不是僞裝造作,那種悲傷強烈、兇狠而霸道,讓人虛弱無力。路明非不知道男孩到底在說什麼,他無法共鳴,只是敬畏。
他無意識地低頭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哪裡似乎空蕩蕩的。
“我現在很討厭你坐在我身邊了。”男孩說,忽然擡腿在路明非身上一踹。
路明非沒有防備這忽如其來的一擊,失去平衡,墜下了窗臺。他赫然發現自己其實是在很高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塔的尖頂,下面不是卡塞爾學院綠草如茵的地面,而是犬牙般的石羣,撞上去的唯一結果就是四分五裂。他全力揮舞着雙手要去抓住什麼,可完全落空,他能觸到的只有空氣。
他看見上方默默站起來的男孩,那個男孩站在矛槍般指天的高塔頂上,背後是一輪巨大的夕陽,衝他緩緩地揮手告別,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一瞬間彷佛有雷電穿過路明非的大腦,一個畫面猙獰地跳閃了一下,那是在一個悽風苦雨的夜晚,在冰冷的石砌花壇上,頭頂的樹葉上雨滴墜落,他和那個男孩,或者是和他的表弟路鳴澤,坐在黑暗裡,緊緊地擁抱。
“天吶!我不會喜歡男人的啊”這是路明非最後的思緒。
他幾乎是從課桌上暴跳起來,渾身冷汗,彷佛撞破一層黑暗的膜回到了現實裡。他的面前站着諾諾,正用力拍他的腦袋,拍得他一陣陣發暈。空蕩蕩的考場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我真佩服你誒,能睡得那麼死。”諾諾撇了撇嘴,“其他人都全神貫注,恨不得把耳朵豎起來,你那麼託大,因爲自己是‘s’級麼?”
“考試結束了?”路明非揉了揉眼睛,四下顧盼。
“當然啦,很快就要到午飯時間了,3e考試本來也只有三個小時而已。”
路明非忽然意識到什麼不對,他指着空空如也的白板,聲音有些緊張,“你們擦了白板?有人在上面亂寫亂畫的”
諾諾聳聳肩,“沒人擦,也沒人亂寫亂畫,你是做夢了吧?你看看你嘴角邊還有口水”
“考試很順利?沒人發瘋?”
“考生們的情緒都不太好,但沒人發瘋。”
“沒人?”路明非有點呆。他再次混亂了,到底那個該死的夢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他看見布拉德雷流淚開始?還是那個男孩出現開始?或者直到現在他仍舊在做夢?那個失控的考場,那些羣魔亂舞的考生,都是他臆想出來的?他伸手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扭了一下,不小心用力過大眼淚都涌上來了。
“腫了……”諾諾指指他的手腕說。
“哎呦……我知道……”路明非苦着臉說。
“交卷咯,反正3e考試的時間是不能延長的。”
路明非沒什麼辦法,有點膽戰心驚地把那張扣在桌上的試卷翻過來遞了過去。他很擔心卷面上其實是一片空白,連慷慨豪邁地答題也是他夢中的事情而已。不過好在並不是這樣的,整張試卷都被寫滿了,是他自己那種向左傾斜彷佛危樓的字體。
他腦袋嗡的一聲大了!他記得他只寫了八條答案,那八條答案短得可以記在手心裡,可是現在卷面上的文字多得好似一篇洋洋灑灑的論文……最要命的是他自己還完全看不懂那些鑰匙般的韓文字是什麼,不過有些韓文字母的圓圈被均勻地塗黑了,顯然是他在答完卷子後無聊的時候做的……
“稍等稍等……”他腦子裡有根筋一蹦,“難熬在課桌上練習畫鑰匙的時候……其實是畫在了考卷上?那豈不是亂七八糟的一堆錯誤答案?”
他急得想從諾諾的手裡把那張試卷抽回來,把那些可笑的練筆都擦掉。但是已經晚了,諾諾拿着那張試卷走到教室的門邊,門口站着曼施坦因教授,他打開了沉重的黑色密碼箱,把最後一張試卷也鎖了進去。箱蓋合上的聲音重重地砸在路明非心上,曼施坦因教授打亂了密碼錶之後衝諾諾點點頭,“送到諾瑪那裡。她是閱卷官。”
路明非按住自己的額頭,覺得那裡忽然痛得厲害,像是有個小魔鬼掙扎着要跳出來。這時候他注意到自己掌心那些辨不出來的墨跡。是的,他答完了考卷,擦掉了答案,這些都是真的,但是沒有羣魔亂舞,也沒有那個男孩,自己也沒有墜落窗臺,沒有夕陽,也沒有高塔。
一切都像是現實,一切又都像是夢境,他的夢和現實像是交融那樣拆解不開。
“嗨!嗨!怎麼樣?怎麼樣?你一臉作弊被發現的樣子。”芬格爾坐在路明非旁邊,用肩膀拱他,“要是那樣你可別把我供出來!”
“別逗了,我是什麼人?我是道中老手誒!”路明非不耐煩地揮手,“我就是填完答案之後發了神經,在卷面上瞎塗瞎畫了一些……”
“發了神經?難道你……”芬格爾瞪大了眼睛,“你對龍文言靈產生了共鳴,你不是說你從未聽懂這些龍文麼?”
“可笑……我只是太困了……”路明非還是耷拉着褦襶。他實在沒法把腦袋裡那些亂流般的幻覺和現實分拆清楚來跟芬格爾說,芬格爾大概也會覺得自己發瘋了吧?
他們正端坐在卡塞爾學院古典的高穹頂餐廳裡吃午飯,花崗岩的牆壁上掛着歡迎新生入學的拉丁文字樣,象徵卡塞爾學院的巨型世界樹型吊燈掛在穹頂正中央,每一片葉子都是一盞水晶小燈,照得體育館一樣巨大的餐廳裡四處閃閃發光。每一張餐桌都是很值點錢的實木桌子,足有20米長和兩米寬,一色卡塞爾學院墨綠色校服的學生們圍繞着桌子,等待侍者上菜,每桌的盡頭都坐着負責這張餐桌的學生,芬格爾就坐在餐桌盡頭。
“想不到你還是個幹部。”路明非沒精打采地說。
“只是實在沒有留級四年的學生坐的位置了,所以我被髮配來坐新生的桌,在這裡我還是有資歷擺一下大哥身份的。”芬格爾露出燦爛的微笑。
“傳過去!”侍者說着把一份午餐放在芬格爾面前,路明非看見裡面的菜色,愣了一下。
芬格爾嘆了口氣:“德式菜,你覺得有什麼?出了烤豬肘子就是薰豬肘子,還有土豆泥和酸菜,可憐這套該死的菜譜我已經吃了八年!”
“爲什麼是德式菜?”
“你難道不知道卡塞爾學院的由來麼?卡塞爾是個德國家族的姓氏,這是歷史上最著名的屠龍家族,代代都有幾把屠龍的好手。”芬格爾說,“卡塞爾學院就是用他家的財富設立的,所以一切規則都是徳式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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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校長室姓卡塞爾麼?”
“別逗了,卡塞爾家族的人都死了,他們已經沒有後裔了。”
“爲什麼?”
“你也想想他家那麼多年是做什麼營生……能堅持到二戰之前已經是運氣了。”芬格爾大口對着豬肘子咬下,“反正考完了,等結果吧,我明天可以帶你在校園裡轉轉。”
“看課表,明天不是有課麼?”路明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斜飛,不遠處的一張桌子上,諾諾和那個金髮皇帝般的學生凱撒正並肩而坐,學生會的幹部們圍繞着他們,哥哥面色凝重,不時地向着路明非這邊飛過一線冷冷的目光。
“哦,這你倒不用擔心,這個學院經常因爲教授有任務外出而停課極晝,據我所知你的三門課目前都在停課中,譬如‘魔動力機械設計學一級’的授課老師曼斯·龍德施泰特教授,正在中國客座講學。”芬格爾打了個嗝兒。
“中國曼斯龍什麼教授”路明非聽到祖國的名字心裡稍微悸動了一下,然後緊接着回到了自己鬱悶的狀態。
中國,長江。
深夜,“摩尼亞赫”號拖船在長江上游的暴風雨中顫抖。這是秋季罕見的暴雨,長江即將進入枯水期,但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把水庫上游的水位兩夜間擡升了四米,此刻水面上看不見其他任何一條船的影子,只有拖船摩尼亞赫號的燈還在雨幕中閃爍。
船長曼斯·龍德施泰特站在駕駛室的窗前,風像是魔鬼那樣嘶吼,一潑潑雨水“砸”在前窗上,而後爆開,有如一柄柄重錘。船在搖晃,讓人錯以爲整個世界在搖晃,而曼斯船長穩穩地站着,深深地把雪茄的煙霧吸到肺裡去。這種昂貴的雪茄抽多了就像醉酒一樣,但是曼斯船長需要,濃郁的雪茄煙霧反而令他震驚,這是關鍵的時候,一個號船長,應該以他鎮定抽雪茄的形象給他的船員們以信心。
後艙隱約傳來了嬰兒嚎啕大哭的聲音,曼斯船長皺了皺他典型的德國式細眉,他的眉毛細長如刀。
“該餵奶的時候要餵奶!該逗他玩的時候要逗他玩!我說過很多遍,這是我們的工作,很重要!你們中就沒有人懂得怎麼照顧孩子麼?”他轉過身對着全神貫注的船員們大喊:“誰去看看那寶貝怎麼了?“
“教授,執行部目前的主力成員都沒結婚,你指望我們從哪裡學會照顧嬰兒?”端坐在顯示屏前的一個女孩兒頭也不擡地說,顯示屏的光照亮了她姣好的臉,她大概23、4歲,一頭紅髮,一副典型的拉丁美人長相,穿着一件深藍色的大翻領海員服,看起來是個實習船員。
“叫我船長,在這裡我不是卡塞爾學院的教授,我是摩尼亞赫號的船長。見鬼,我想起我的‘魔動機械設計學一級’那門課這周應該已經開課了,而我還在中國的長江上面漂着”曼斯嘆了口氣,“好吧好吧,既然只有我一個已婚男人,那麼我去照顧一下那個親愛的寶寶看起來是逃不過的了,塞爾瑪,注意他們兩個人的生命檢測,有任何一點異樣,立刻收線!”
“明白!”拉丁女孩塞爾瑪答得沉着有力。
“船長,我們收到三峽航道救援機構的信號,後半夜暴風雨會繼續,風力會增大到十級,降雨量將達到200毫米,這是罕見的暴雨,可能伴有雷暴的現象。他們正在調集直升機救援我們,建議我們棄船。”三副摘下耳機說。
“回覆他們說我們的拖船吃水很深,船身目前還穩定,可以堅持過暴雨,船上有幾個病人,不宜棄船。”曼斯在艙門邊回頭,“你們也不必擔心,這可是摩尼亞赫號,它不是什麼拖船,它是一艘軍艦,12級風暴對它都不是問題。”他這麼說着擡頭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沉默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可是這場暴雨讓人想起了10年前格陵蘭的冰海每一次接近這些神秘的東西都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他轉身進入後艙,前艙的人們都盯着各自的屏幕保持安靜,一切的操作都迅疾無聲,耳機的電流乾擾聲裡迴盪着兩個糾纏在一起的心跳聲。塞爾瑪屏幕上,心跳監控窗口裡,一起一落的綠色光點表示那兩顆年輕強健的心臟還在正常跳動在水面50米以下。
葉勝打開強光手電,氙燈的光柱在深水之中無法穿透多少距離,只有一條青灰色的光帶,盡頭模糊在浮游着細小生物的水中。酒德亞紀苗條的身影漂浮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他只要伸手就能拉到她。這個美國長大的日本女孩是他在卡塞爾學院的同班同學,他們練習配合足足聯繫了五年之久,才一起進入執行部,能夠從一個眼神讀出彼此的內心。但他們從未相愛,這按照慣例是禁止的。
他們兩個的特長都是深潛,深潛時他們靠氧氣瓶和一層納米材料的潛水衣頂住十幾個大氣壓的水壓,靠着一根纜繩和人類的世界保持着聯繫,深水中的世界孤單得讓人懷疑自己的存在,如果執行任務的同伴還有感情因素,可能會導致不可控的結果。
他們已經到達水底,水面上的狂風暴雨被厚達數十米的水層過濾後抵達這裡只剩下輕柔的水波,只要氧氣供應充足,風暴不影響潛水作業。摩尼亞赫號特別選擇了這個時間,否則繁忙的長江航道上放眼都是船,行動容易暴露。
葉勝輕輕地踩在水底,那裡被淹沒之前大概是片山地,都是石頭表面,沒有水草,石頭被水流磨得圓滑,難以落腳。葉勝從腳蹼中彈出了鋼爪,穩當地站在了岩石上,伸手到貼着底層漂浮的泥沙裡摸索。他向亞紀亮出了摸到的東西,一塊有着古老花紋的陶片。
亞紀漂浮過來,接過那片陶片檢視:“至少一千年以上的歷史,是蜀文化還沒有被中原文化吞沒前的東西。”
他們在水中的對話通過頭盔裡的對講機,非常清晰。
葉勝環顧四周,“大概是個一千埋在山上的古墓,在三峽注水的時候被掀翻了,陪葬品都四散開來。”
亞紀無聲地同意了他的意見,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具腐朽的青黑色棺木半沉在水底,棺材已經打開,表面覆蓋着一層像是苔蘚的生物。
“雖然用了新的氧氣提供設備,但是剩下的時間不多,這裡會是地圖上指示的位置麼?”亞紀四顧,漆黑一片,肉眼在這裡是看不到什麼的。
“諾瑪,我們需要水底的結構圖。”葉勝在頭盔上調用了聲納圖,聲波在水中遠比人眼有效。
“明白,我需要大約二十秒進行掃描。”遠在美國的中央處理器立刻應答,他們的越洋對話直接使用了衛星頻道。很快,一幅由深綠色等高線勾勒的三維聲納圖出現在葉勝和亞紀的頭盔屏幕上。
“雖然我們看不見,”葉勝伸手遙指,“但是東北和東南都是山,露出水面的是白帝山,水下的是赤甲山,形成一個‘門’的結構,對面是原來的草堂河,經過一片谷地,按照中國的風水學,這裡是山龍和水龍交匯的地方,聚集了陰陽之氣,這是墓葬的好地方,也是地圖中標明的位置,但是我們得找到入口。”
“即使龍王諾頓把他的藏身處入口修建在明處,上千年下來那個入口已經被浮土覆蓋了幾米深了,我們需要取土樣才能判斷可能的位置。”亞紀輕輕地笑,“所以,節省時間,還是麻煩一下你吧,拜託了。”
“每次都累得我像是要虛脫過去。”葉勝抱怨,“我需要一個固定點。”
“我就是你一直以來的固定點啊。”亞紀游到他背後,腳蹼中彈出鋼爪,緊緊地扣住了演示,雙手從後而前環抱葉勝的腰,“準備好了麼?”
這是他們一直以來合作的方法,葉勝冬泳那份異乎尋常的言靈能力時像嬰兒般脆弱,甚至會失去意識摔到,在水下這是危險的,隨時可能被水流帶走,如果纜繩再纏住,那就有生命危險。
所以每一次他準備使用“蛇”這個言靈能力的時候,亞紀都會這樣抱住他。
葉勝緩緩地握拳,閉上了眼睛,那些狡猾而危險的蛇在他的腦海中流動,鱗片泛着冷硬的青光。
“摩尼亞赫,做好準備,啓動設備儀器的電磁屏蔽。”葉勝說。
“摩尼亞赫收到,你的生命狀況正常,腦電波頻率正在急劇上升,可以啓用’蛇‘之言靈,電磁屏蔽開啓完畢。”
耳機中傳來塞爾瑪的聲音。
葉勝閉上眼睛,向前方的黑暗中伸出手,緩緩地張開嘴,發出的聲音帶着重重的回聲,像是歌吟像是唱頌。世界上能真正理解這種語言的人已經不存在了,這是死去的語言-龍文。
思維深處的蛇被解放出來,它們沿着葉勝的四肢百骸流動,最後洶涌而出,消失在整個水域中。
此刻摩尼亞赫號監控到了強大的生物電流,在水下的某一點爆發出來,隨水流動。
言靈·蛇
葉勝在他的那一屆的3e考試中第一次遇見了這些“蛇”,它們棲息在他的思維深處,冬眠者,葉勝的言靈會驚醒它們。
它們會暫時離開葉勝的身體去探索周圍,它們在科學的角度解釋是一種生物電流,而在龍類的理解中式被降服的奴僕,只有絕緣體可以阻擋它們,而此刻葉勝在水深50米以下,龐大的水體大大強化了這種能力,足有五公里半徑都在葉勝的監視之下,超越了諾瑪控制的聲納系統。
葉勝的意識領域瞬間滲入了水底的每個縫隙,一直向下,一直向下,葉勝猛地睜開眼睛,嚴迪流淌着淡金色的微光,他以“蛇”的眼睛觀察着世界,向看不見底的黑暗中越扎越深。世界在他的眼裡由無數細微的管道組成,管道勾連着,交匯,分開,無限延伸,他的“蛇”在管道中穿行,但是所到之處瀰漫着霧,濃烈的霧,這是一個讓人絕望的、死灰色的世界。
亞紀感覺到葉勝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這是他最虛弱的時候,心跳速度迅速地下降到每分鐘不過30次,血液溫度也在緩慢降低,通過面罩,頭盔裡的小燈照亮葉勝死灰色的臉,只有那雙令人不安的淡金色瞳孔閃亮。亞紀加力摟住了野生,試圖讓他感覺到自己的體溫,她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現在葉勝就像她懷抱裡的孩子一樣脆弱,需要她的保護。
“船長,航道救援機構通知我們可能會有強度五級的水下地震!”三副大聲說,“他們堅持要向我們派出救援直升機,可能他們意識到這裡有什麼不對。”
曼斯·龍德泰特疾步進入前艙,湊到塞爾瑪身邊,盯着葉勝的心跳檢測,“再拒絕也是沒有意義的,通知他們說我們船上有白血病人,請他們帶血漿來。”
“白血病人?”
“拖延時間,準備血漿需要一些時間,這樣他們可以到得晚一些,我有種感覺,我們已經逼近了,很近……非常近!”曼斯低聲說,葉勝的心跳頻率已經降低到了每分鐘幾次。
葉勝的身體猛地一震,瞳孔中的淡金色消失,他的心跳頻率急速回升,血液重新變得溫暖起來,那些“蛇”重新回到他的思維中休眠,只剩一條,這一條仍在一直向下,它鑽透黑暗,洞察到了光明!
“有結果了?“亞紀問。
“就在我們腳下,大概100米的地方,我感覺到有巨大的金屬存在,在那裡‘蛇’的遊動非常之快,只有金屬體有那麼好的導電性。”
“下面100米?”亞紀愣住了,“下面是岩石,我們不可能打穿100米的岩石,龍王諾頓也不可能把它的地宮安置進去。”
“只能暫時放棄,我們需要鑽取岩心來分析。”葉勝說,這時候他感覺到四周的水體傳來一種令人不安的搖晃,亞紀也感覺到了,這搖晃來自她立足的岩石,整個水底都在震動,水底揚起的塵埃完全遮擋了視線。
“地震開始了……該死,這時候地震!”摩尼亞赫號上,曼斯從聲納圖上清楚地知道水底正在發生的事,他轉身對着大副大喊,“收線,收線,把他們拉上來!”
船身微微一震,曼斯臉色變了,他隱隱約約聽見一個崩斷的聲音從風雨聲裡透出,納米材料的救生索斷裂了,他們失去了和葉勝亞紀之間的聯繫。
地震撕裂了水底,一條明顯的裂痕從遠處迅速逼近,彷佛一柄無形的大刀在斬切,厚達疏密的岩石層開裂下限,那具棺木立刻下沉,葉勝和亞紀根本沒有時間反應,就感覺到巨大的水壓從上而下,像是一個幾十米高的浪砸在他們頭頂。在水底四面的壓力是均等的,只有一種可能導致頭頂壓力忽然增大,就是腳下出現巨大的空腔,數以百萬噸記的水正在灌入那個空腔,帶着她們和巖塊一起向下、向下、再向下。高科技的救生索也無法抵抗這種自然偉力。
這個瞬間葉勝想到路西法的墮天,哪場神話中的墮落持續了九日九夜,一直從天堂島地獄,葉勝不知道腳下的黑暗裡有什麼,也許就是地獄。
前艙裡一片死寂,曼斯·龍德施泰特雙手插入自己的頭髮狠狠地往後梳,拔得髮根生痛。他損失了兩個最優秀的學生,雖然他在來這裡之前就意識到了這個可能。卡塞爾學院的歷史上不乏英雄,多數的英雄都死了,屠龍從來不是個好玩的事情。通訊機傳來電流混亂的嘶嘶聲,信號中斷,存亡不明,是否應該派人去探索救援?還是像格陵蘭冰海那次一樣放棄?曼斯狠狠地咬着牙思考。
“如果你看見一面牆,往上往下往左往右都看不見盡頭,永遠抵達不了邊界,那是什麼?”一個低低的聲音在船艙裡迴盪。
曼斯猛地擡起頭,他相信自己沒有聽錯,那是葉勝的聲音!
“那是死亡,一箇中國科幻小說家說的,我現在明白他的意思了。”那個聲音說,“這是葉勝,我和亞紀都存活,我通過‘蛇’的電流在和你們對話,已經抵達龍王諾頓的地宮,收到請回復。”
“確認麼?”曼斯抓住麥克風,聲音微顫。
“教授,如果你看到我眼前這面青銅牆壁,你也會相信的。”葉勝說。
水底150米深處,葉勝和亞紀緊緊地拉住彼此的手,懸浮在幽綠色的水中,擡頭去看上方,手電的光迷失在幽綠色裡,看不到頭。一面結着數尺厚銅鏽的青銅巨牆矗立着,想着上下左右延伸,看起來沒有邊界,水中的塵埃漸漸下落,視野清晰起來。
地震瞬間就已經停止,通往龍類之國的門卻已經打開。葉勝能從銅鏽上看出那個斑駁的印記,和他發現的陶片上的印記完全一樣,一張在火焰中灼燒的臉。
“是偶然麼?我們運氣那麼好?”亞紀輕聲說,她和葉勝之間的通訊線沒有斷。
“如果不是偶然,就當做是龍王諾頓的邀請好了。”葉勝笑笑,“我猜那個棺材所在的古墓原本就是通往這座青銅之城的,只是它被流水沖毀了,入口被堵住了。這裡的密封非常好,那麼大的空腔維持了上千年沒有縫隙。”
“和傳說中他在北歐冰雪的青銅之城一摸一樣。”
“記得馮·施耐德教授上課時說過一種可能麼?龍王諾頓是把整座山鑿空作爲模子,把銅漿從山頂灌入,青銅之城成型的同時,高熱導致山岩崩裂,從而鑄造出現在技術都無法實現的龐然大物,一座完完全全由青銅鑄造的城市,他的棲息地。”
“龍類可真是瘋子啊。”亞紀輕聲說,“不知道里面有什麼。”
“敲開個口子看看。”葉勝說,“我很期待的。”
“摩尼亞赫,胡椒水割機支援。”葉勝的聲音傳入船艙中。
曼斯沉吟了一下,“你們現在的深度是150米,水割機切割不了那麼大的東西,而且你們的氧氣即將耗盡,更換氧氣瓶之後也只能維持兩個小時,我建議你們放棄任務返回,龍王諾頓的甦醒期還沒到,我們還有機會。”
“教授,你會在觸摸到世界邊界的時候停下來喘口氣麼?”葉勝說,“雖然甦醒期還沒到,我擔心‘蛇’會驚醒他,我能感覺到進去的那條‘蛇’有恐懼,它圍繞着什麼在遊動。”
曼斯沉默了足有一分鐘,“諾頓親王就在裡面?好,完全明白。水下切割設備共計四臺已經準備完畢,10分鐘後到達你們指定的的位置,記住,你們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無論是氧氣還是電力,兩個小時後航道救援機構的直升機大概就會到了,那時候我們可沒法跟這些政府機構解釋說我們是趁着雨夜在這裡挖掘龍王沉睡之地。”
“還有,時刻注意你們的‘護身符’,如果它被污染,那麼說明龍王的精神已經開始侵入你們,就要迅速撤離。”他補充說。
“課上教的東西我都記得。”葉勝說。他把手電橫在自己身前,別在潛水服上的“世界樹”會長仍舊閃爍銀光,這就是“護身符”,以銀汞洗過的鍊金製品,如果龍類放出精神領域對他們進行衝擊,這個小東西可以頂過幾次。
很快,晃眼的燈光從上而下,四名執行部年輕成員攜帶能在水下推進的切割機靠近,他們爲葉勝和亞紀更換了氧氣瓶和救生索之後,開始在這面巨大無朋的青銅牆壁上打下四個孔洞,開始進行切割。聲納又能用了,回聲定位的結果是這個半嵌在水下山脈裡的青銅製品的形狀大致是個方塊,並不是沒有邊界,只是體積超過一棟摩天大樓,如果矗立在水面上,它就是一座青銅的山。
“天吶,我真想知道他爲什麼不能給自己製造一個石頭的巢穴,龍喜歡住在金屬屋子裡麼?”有人操作者水割機抱怨,那些能夠割開高強度鋼材的強壓水流切進青銅牆壁中去,卻無法穿透。
“只是青銅之王喜歡吧?誰教他擁有着操縱火焰冶煉金屬的權利呢?”葉勝和亞紀隔着面罩相視笑笑。
曼斯走進後艙,打開衛星手機“校長,我們相信已經找到了龍王諾頓。”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真是讓人激動的消息,可是你們不該在羅布泊麼?你一直告訴我羅布泊纔是龍王諾頓的沉睡之地,現在忽然變成了三峽水庫。”
“羅布泊不過是掩人耳目,有人在跟蹤我們,我們找到哪裡,他們就找到哪裡,所以我們纔在羅布泊留下了一些人手做了個忙碌的挖掘現場,但是把主要人手秘密集中在這裡。”
“有誰會試圖在考古探險上和我們競爭?”
“是一些被中國香港的民間基金資助的考古隊,不過看起來他們對於龍王的事情並沒有什麼瞭解。”曼斯說,“但我們在這裡獲得了突破性的進展。我們正在切割青銅之城,等待本部的指示。”
“首選是生擒,其次是殺死。”校長說,“但是切記不能讓一個真正的龍族離開我們的監控,這種東西放出去,整個世界都要被顛倒的。”
“明白,時間有限,要打開青銅之城,我可以使用‘鑰匙’麼?”
“可以,我讓你帶着他,就是爲了這一刻。”校長掛斷了電話。
曼斯收起電話,俯下身輕輕撫摸搖籃裡的嬰兒,剛纔還嚎啕大哭的嬰兒現在安靜了,瞪大無辜的眼睛四顧。搖籃邊坐着一箇中年女人,她的臉嫵媚動人,左手無名指上閃耀的結婚戒指說明她顯然又一個相當富有的丈夫。
“寶貝,你是感覺到那個東西了麼?”曼斯捏了捏嬰兒的鼻子。
“使用他要當心,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鑰匙’”女人看着曼斯的眼睛。
“我知道,我很喜歡他,”曼斯聳聳肩,“不要做出這麼不相信人的樣子,這又不是你的孩子,是我們大家的,你有自己的女兒,有時間可以多關心她,她今年還選了我一門課。”
“陳墨瞳麼?”女人淡淡地說,“我看不出她把我看做母親。”
“家庭問題,家庭問題總是很複雜……工作時間就不要討論這個了,”曼斯從搖籃裡小心地抱起孩子,“不過,非要女兒把自己看做母親,自己才把女兒看做女兒,這樣的母親是否要求太高?”
“一個能看着自己親生母親死在自己面前,卻不哭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等了兩天兩夜知道收屍人敲門的女孩,讓人沒有去愛的打算。”女人聲音裡沒有任何動搖。
曼斯站在前艙的窗前,伸展雙臂讓手下爲他穿山那身能夠抗高壓抗撕裂的潛水服,旁邊有人幫他抱着嬰兒。他的目光穿越風雨,落在遠處露出水面的山上,“嗯,白帝城,我很稀罕這個名字。”
“教授……哦,不,船長,水下真的是有一座城市麼?”塞爾瑪問。
“真的有,一座建立在2000多年前的城市,幾十年前它還暴露在空氣中,因爲三峽水庫的修建,水位上漲,古城主體已經被淹沒,只剩下那座島上的白帝廟。建立這個城市的人名叫公孫述,2000多年前他反抗一個理想主義的王朝叛逆者王莽,在這裡建立了他自己的國家。有人稱他爲”白帝” ωwш_тт kān_¢Ο
“白帝,這個名字讓我想起白之王。”三副說。
“不是白之王,按照我們掌握的資料,下面的應該是青銅之王,也有人稱他爲火之王或者灰之王,他的名字是諾頓,高貴的龍族初代種,由黑王尼德霍格直接繁衍出來的最偉大的龍族親王。”
“能解釋的再詳細點兒麼?”
“龍族譜系學的課你們顯然沒花精力,不過這種入門的理論課其實相當重要,你們不單要掌握屠龍的技術,還必須知道技術背後的事。”曼斯回到了他在卡塞爾學院課堂上神采飛揚的時候,“簡單地說,龍族親王的排列方式是按照四大元素,但是東方人的元素表述和我們有區別,他們是金木水火土,這裡在古代中國的版圖上是西方,而公孫述認爲他的幸運來自金屬,金屬的顏色是白色,所以他才被稱爲‘白帝’。也就是說,所謂的‘白帝’,在中文中的真實意思是‘金屬之王’。”
“和青銅之王的意思一樣?”
“對,青銅之王諾頓是以他無與倫比的火焰而得名,從地脈深處煉出了青銅,並以之爲武器。”
“是那個公孫述?那個中國人其實是龍王?”
“不,是隱藏在公孫述背後的某個人,是這個人讓公孫述看見有龍從井中升起,趴伏在他的宅邸前,在中國歷史中的記載是‘龍出府殿前’,這被公孫述看作是他可以稱帝的吉兆。”曼斯說,“看,這就是老師和學生的差別,來之前我做了足夠的功課。”
“這個人……好吧,他其實是條龍,爲什麼要做這些呢?還要鑄造這麼大巨大的青銅城,這是不可思議的大工程啊!”塞爾瑪看着聲納圖上那個巨大的物體發呆。
奧斯聳聳肩,“這我們從來不知道,我們要想弄清楚這些龍到底想要幹什麼,就得先弄清楚到底什麼是龍,他們和人類的關係。不過……這是個學術難題,只分析龍類的化石可沒結論,我們可能只有抓到一個活的龍王來拷問一下。”他頓了頓,“今晚是個機會!”
葉勝看了一眼氣壓表的讀數,剩下能用的氧氣只有大約一個小時了,水割機在青銅牆壁上留下了“井”字形的縱橫紋路,深度大約20釐米,但是他們沒能貫通這面牆壁,這個龐然大物讓人覺得是一塊純淨的實心金屬。葉勝感覺到他留在金屬內部那條‘蛇’的不安加劇了,遊動的速度快了很多,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
強光手電的光柱自上而下,潛水服裡的曼斯沒有說話,而是敲了敲自己頭盔面罩致意,吐出一串氣泡。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懷孕九個月的女人,那件特製的潛水服在身前有一個硬質透明材料的囊,裡面是穿着超小號潛水服的嬰兒。在水下150米的地方,嬰兒沒有哭喊,甚至沒有流露任何驚恐的表情,他緩緩地轉頭四顧,瞳孔中流動着淡金色的微光。
“水割機撤離,葉勝亞紀做好準備,我們要開門了。”曼斯下了命令。
四臺水割機向着上方升去,葉勝和亞紀懸浮在曼斯的背後,各把一隻手打在他的肩上。曼斯雙手在胸前交叉有力地拍了拍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們的手。
曼斯閉上眼睛,伸手向前方,低聲說話。他關閉了對講機,但是那種像是歌唱又像是咆哮的磅礴之音直接穿透了葉勝和亞紀的腦海深處。曼斯猛地睜開眼睛,他做了一件普通潛水員看到會嚇得心臟停跳的事情,他在水下150米打開了自己加壓潛水服的面罩,這會導致的結果只是巨大的水壓直接作用在他脆弱的人類身體上,他肺裡每一個氣泡都會爭相往外逃逸,這些氣泡會爆掉他的血管!
水下轟然迴盪着曼斯的聲音,他完成了言靈咒的最後部分。
言靈·不塵之地。
圍繞着曼斯的水旋轉起來,一個透明的水殼從他的眉心向外迅速地擴大,高壓下的水被某種力量排斥開去,形成了劇烈旋轉的渦流,曼斯氧氣瓶中泄露的高雅氧氣填補了這個泡裡的空間。渦流圍繞着他們高速地旋轉,他們站在了空氣中!亞紀腳下一空,失去了水的浮力,她下墜的瞬間,葉勝撈住了她的手腕,另一手拔出了胸前的合金刀,插進了水割機留下的痕跡中。
“見鬼……從來沒在水下使用過這個言靈,疏忽了。”曼斯也是和葉勝一樣的反應。
此刻劇烈旋轉的流水圍繞着他們,直徑數米的球型空間裡,水被強行排開,彷佛朔風吹過青銅牆壁的表面,大塊的銅鏽被剝下,剩下的是光滑無塵的金屬表面,泛着過了油一樣的青黑色微光。這一次牆壁上的圖案清晰地顯現出來,是一張凸起的人臉,嘴裡含着燃燒的木柴,這是幅怪異的圖畫,臉扭曲痛苦,卻不肯鬆開緊咬木柴的牙齒。
“唔,寶貝,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曼斯小心地用鋼爪掛着,從潛水服的腹腔裡抱出了嬰兒。
曼斯平伸出一隻手,他的手巨大得像是個盤子,嬰兒蜷縮在他的手心。這個黃金瞳的寶寶沉默了很久,寂靜一片,只有水渦高速旋轉發出的“嘩嘩聲”。寶寶努力地彎腰,站了起來,立在曼斯的手掌上。他看起來只有幾個月大小,叼着一個奶嘴兒,穿着印着大大小小奶牛的連身嬰兒服,腦袋上還只有些稀稀疏疏的胎毛,就是這麼樣一個孩子,站在曼斯手掌上,挺直了腰背,肅穆得像是一個神父。他看着那個人臉,慢慢地深處胖嘟嘟的小手,以一根手指點在那張臉的眉心。
眉心的青銅凸起劃破了嬰兒嬌嫩的手指,血漫過那張痛苦的臉,一瞬間亞紀有種錯覺,那張臉上透出如釋重負的表情……葉勝伸手一撈,接住了嬰兒嘴裡落下的奶嘴,低沉得彷佛巨鐘的聲音從那張孩子的嘴裡涌出,青銅壁隱隱地共鳴起來。
嬰兒的血彷佛被強力吸噬一般涌入人臉的嘴裡,嬰兒卻以一付殉道者的漠然站立着,完全沒有失血的痛苦表情。他微微俯身,竟然像是要去親吻那個青銅人臉的嘴。曼斯猛地抱住他的腰,強行阻止了這個悚然的行爲,從隨身的防水盒裡拿出止血繃帶,小心地層層裹在嬰兒的小指頭上,拍拍他的臉蛋,“鑰匙,你太棒了。”
青銅人臉吸噬了全部的血液之後,沉默了片刻,緩緩地張開了嘴,像是打哈欠似的。青銅壁深處傳來金屬加熱碎裂的可拍聲音,一個直徑約有一米的漆黑洞口出現在青銅壁上,上下都是那張青銅人臉的牙齒,那絕不是人類的牙齒,一枚枚鋒銳的像是匕首。
“我的天!”葉勝低聲說。
“鍊金術的偉大成就,用最純淨的物質容納精神,而後作爲這裡的守衛,”曼斯小心地撫摸那張臉,“這是個活靈,‘鑰匙’的言靈是命令他打開門,血液會讓他暫時地滿足,你們有大概一個小時。”
“大概?”亞紀說,“如果是探索月球,你能說大概還有一小時我們月面降落麼?這可比月面還要危險!”
“那就節省一分鐘用於討論的時間吧,”葉勝說,“龍德施泰特教授,解除‘不塵之地’的言靈吧,通道灌水之後我們就可以進入了。”
嬰兒眼睛裡的淡金色褪去,他舉起纏着繃帶的手指道自己面前,驚異地看了一眼,忽然咧開嘴嚎啕大哭起來,哭聲大得好像雷鳴似的,要多傷心有多傷心。
“哦哦哦哦哦哦,別哭別哭,寶貝兒辛苦你了……”曼斯露出一付無奈老爹的表情,把嬰兒放回那個袋鼠嬰兒袋似的空倉裡。
“1個小時,”曼斯看着葉勝的眼睛,豎起一根手指,“還未到甦醒期,但是如果不能獲得骨骸,就直接毀掉。”他遞過一個黑色的鐵盒,“引爆前要避開至少20米。”
葉勝豎起大拇指,曼斯重新戴上了頭盔。言靈悄無聲息地解除了,巨大的空氣球一瞬間碎裂爲無數的泡沫,急速向着上方升起,洶涌而來的水衝得葉勝和亞紀一瞬間幾乎無法呼吸。而作爲教授的曼斯居然有游魚般的敏捷,在青銅壁上借力,刺入水中,同時開啓了背後的水壓助推設備,高速離開。
亞紀擡頭看着漸漸消失在遠處的人影,所有人再次離開了他們,黑暗重臨,唯一的亮光只有葉勝手中的手電。亞紀忽然感覺到了寒冷,足以摧毀人的、世界邊緣的寒冷。
“葉勝!”她猛地回頭喊。
“我在這裡。”葉勝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手套和她交握,把光柱照在自己的臉上,對她露出了笑來。
曼斯翻上船舷,摘去腳蹼,扒掉那層幾乎和皮膚一樣緊貼着他的潛水服,直撲進前艙的指揮室裡。
“生命參數正常,氧氣瓶還能支撐35分鐘,信號通暢,他們已經深入內部,哪裡有很多的蛇臉人雕像,還有齒輪……你不會相信的,天吶,那裡簡直是……太科幻了!”塞爾瑪撲上來,滿臉都是興奮。
“有視圖傳回來麼?”曼斯說,“投在大屏幕上。”
一段深綠色的視頻出現在大屏幕上,在強光電筒照射下,層層漾動的波紋投在一件不可思議的青銅器上,圓形的,四周是一圈鋒利得如同狼牙的結構,像是一件古老的殺人兵器,第一眼看到就讓人想起如果投擲出去,它會呼嘯着劃出詭異的弧線,咬在敵人的脖子上旋轉。
“不可思議的工藝。”曼斯低聲說。
鏡頭不斷地拉遠,似乎是葉勝帶着他頭盔上的攝像頭在緩慢地遊遠,同時攝像頭升到了水面上方。
“裡面還有大量的空氣,這很好,能爲我們爭取很多時間。”曼斯說。
“不,空氣成分中氧氣含量很低,過久的封閉讓氧氣都被金屬的氧化耗盡了。”大副說,“他們的氧氣依然只夠支撐35……不33分鐘。”
第二個金屬圓盤出現在鏡頭裡,它的青銅牙和第一個金屬圓盤的青銅牙緊緊咬在一起,之後是第三個、第四個,數不清的金屬圓盤佈滿了一面高度數十面的青銅巨牆,每一個金屬圓盤都被中央的一根鐵軸釘死在牆上……曼斯愣了一瞬間,不由地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腕,他手腕上是一隻歐米茄海洋宇宙同軸潛水機械錶。
“看起來像不像是隻放大了無數倍的手錶機芯?”葉勝的聲音響起。
“是種鍊金機械,雖然我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用的。”曼斯說,“但是根據它的複雜程度,龍類那時候的機械傳動技術史遠遠高過人類的。”
“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封閉空穴,其他的空穴也都有不同的機械系統,都鏽死很多年了。”葉勝說,“是青銅之王爲了保護自己而設置的機關麼?”
“別太天真,這位龍族親王對於火和金屬的瞭解無人可比,如果是他親自設計的機關,那麼就不會鏽死不能發動了。”曼斯低聲說。
“船長,中國方面救援直升機已經裝載了藥物和血清,即將起飛。如果他們過來了,我們的行動會暴露的。”三副大聲說。
“葉勝!加快,找到龍王諾頓的位置,引爆水下炸彈,時間不夠了。”曼斯下令。
“明白,我能感覺到‘蛇’所環遊的那個位置距離我很近了。”
葉勝摸了摸潛水服側袋裡的深水炸彈,轉頭對着亞紀,“你在這裡對周圍進行拍照和取樣,我去找‘蛇’的位置,如果猜得沒錯,就在隔壁的空穴中,注意看我的生命數據,出現問題不必管我,首先撤離。”
亞紀點了點頭,葉勝豎起大拇指,翻身潛入水下,這個恢弘的青銅之城中都是一個又一個的空穴,每個空穴以青銅甬道相連,被水淹沒之後,大部分甬道都爲於水面以下的位置,像是一個半浸在水中的蟻穴。
她擡起頭,用手電照向上方,仰望這個空穴,空間巨大得彷佛一個巨人的宮殿,穹頂上刻滿了古老的花紋,那是一株巨樹四散的枝葉,葉片和枝條彎曲成無法解讀的字符。
“龍文?”亞紀猜到了那是什麼。
她拿出口袋裡的防水攝像機,把穹頂切分成小塊,開始拍照,數據循着救生索中的線路直傳回摩尼亞赫號上。
“注意做好備份!”曼斯驚喜地搓着手,尼古拉斯·弗拉梅爾之後,這是人類第一次獲得如此巨量的龍文資料,雖然這些也許要幾十年時間去解讀,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明白。”亞紀說,她懸浮在水中,努力讓相機不要抖動得太厲害,時間剩餘不多了。
複雜的花紋不斷地進入她的觀景窗,這些花紋的複雜程度匪夷所思,樹葉攢集在一起像是一張一張的人臉,分拆開來又確實是一種消失多年的古文字,在穹頂上逆時針旋轉。亞紀調低了氧氣瓶的輸出氣壓,延長一些水下活動的時間,順便等待葉勝。氧氣輸送量降低零她有些頭暈,穹頂上的花紋在她的眼睛裡有點模糊。她暫時停止了拍攝,微微閉上眼睛,甩甩頭,深深地吸了兩口氣。
“亞紀,你的心跳在加快,你沒事吧?”耳機裡傳來塞爾瑪略帶緊張的聲音。
“沒事,只是有點暈。”亞紀說。
她把折刀收回口袋裡,再次睜開眼睛,遊向洞穴的邊緣。
“信號中斷!”摩尼亞赫號上,塞爾瑪驚呼,“我們和亞紀之間的數據線斷了!”
“收線!收線!警告葉勝!”曼斯愣了一下,大吼。
船尾的滾軸高速轉動起來,回收亞紀的救生索。
“滾軸電機上沒有拉力,”塞爾瑪擡起頭來,臉上失去了血色,“亞紀的救生索斷掉了!”
葉勝從亞紀的身邊浮起,托住了她的胳膊,讓她覺得輕鬆很多。
“你回來了?任務結束了麼?我沒有聽見爆炸的聲音。”亞紀重新見到夥伴,心情一下子放鬆很多。
“水下爆炸,動靜不會太大。”葉勝說,“我已經解決了做完採集我們就準備返回,時間所剩不多了。”
“好啊,已經完成穹頂花紋的拍照了。”
“再採集一些青銅材質吧,回去分析一下成分,”葉勝指着不遠處青銅壁上的一尊蛇臉人的雕像“我們可以試着把那東西帶回去,這種造像一定不是中國古代的,而是來源於歐洲。”
“好啊,”亞紀被葉勝拖着,向着蛇臉人的方向遊了過去,水順着她的潛水服被分開,居然帶着一股微微的暖意。
蛇臉人的雕像不過幾十釐米的高度,和他們進入這個青銅城時所看到的和人等高的蛇臉人雕像不可相比,它穿着中國古代的袍服,捧着很中國風的牙芴,站在一根橋形的青銅杆上,微微低着頭,顯出恭敬的樣子,姿勢像是對着前方的人傾訴,但它的頭部卻是一條眼鏡蛇的樣子,細長的脖子從袍服的領子裡探出來,極其地突兀。
“這東西是什麼?”亞紀轉向葉勝。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龍類的一種圖騰,不過帶回去總會有用,你把它拿下來吧。”葉勝說。
亞紀點點頭,遊了過去,和那個蛇臉人的雕像面對面的瞬間,她有一絲驚訝,那個蛇臉人的眼睛是純銀的,在黝黑的青銅表面上閃着孤立的銀光,錯覺像是在眨眼,又像是它在盯着你看。亞紀提醒自己要打消心裡奇怪的念頭,只是因爲反光造成的錯覺而已,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葉勝還在身後不遠處等着她拿了這個樣本之後返回摩尼亞赫號。
她伸手抓住了蛇臉人的脖子,這件青銅雕塑沒有她想的那樣沉重,她不太費力就把它提了起來。
一個影子在這一瞬間從她身邊的水中浮起,伸手就抓向她的脖子,快得難以言喻。卡塞爾學院體能課的教育,以及多年和芝加哥大學潛水隊一起的培訓讓亞紀毫不猶豫地從潛水服的口袋裡拔出折刀,直接划向那個影子。
同時她對着頭盔裡的麥克風大聲喊:“葉勝!小心!”
葉勝配了一柄裝備部改造過的俄羅斯產ssp-1水下手槍。
但是那個影子比亞紀和葉勝的速度都更快,一瞬間它用手中的一件武器格開了亞紀的折刀,重擊在亞紀的頭盔頂上,這一擊的力量讓亞紀瞬間失去了反應能力。她下意識的向後翻騰,要避開這個影子的下一次進攻,但是已經被這個影子緊緊地摟抱住了。
“葉勝!開槍!”亞紀大喊。
“對誰開槍?”影子問。
亞紀愣住了,那是葉勝的聲音,曾經有過一次,他們在大堡礁訓練的時候她的氧氣瓶在水下出了故障,在窒息前的一刻她也是聽到了葉勝的聲音而略微回覆了意識,這救過她一命。她猛地睜大眼睛看着那個黑色影子,對方頭盔裡的微光照亮了面部,是葉勝那張瘦削精幹的臉。
“怎麼會有兩個葉勝?”亞紀心裡,巨大的恐懼砰然炸開。
她扭頭向自己的背後,那個帶着她一起游過來的葉勝不見了。浮在水中的,是一具蛇臉人的雕塑,誰也不知道一具青銅雕塑爲什麼能浮在水中,它那雙用銀子鑲嵌的眼睛閃動着,咧開的、獠牙畢露的嘴彷佛帶着嘲諷的笑容。
葉勝拔出ssp-1,一槍崩掉了哪個雕塑的臉,打開自己和亞紀的頭盔面罩,“我回來發現你游到這裡,那東西浮在你背後,不明白爲什麼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伸手去啓動那個系統。”
亞紀這才發現自己的救生索和數據線都斷了,她和葉勝之間的聯繫也斷掉了。她順着自己腰間的救生索往下摸,摸到了毫無毛刺的斷口,救生索是被一刀割斷的,忽然想起剛纔正是她自己拔刀割斷了救生索,她記得自己之前更早也曾拔出折刀來。
“天吶!”亞紀低聲說,空氣裡的低含氧量讓她呼吸不暢。
“那些龍文,”葉勝指了指自己的頭頂,“你如果連續拍照,按照一種次序來讀,就是一種言靈,會令你陷入幻覺,這纔是這裡的機關。”
“和3e考試時候的聲音一樣會直接作用在意識深處?”
“遠比那些更強大。”
青銅壁上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如同有人操着兩塊鏽蝕的鐵片,貼着你的耳朵狠狠地摩擦。但是此刻這種聲音被數百數千倍地放大了。
葉勝和亞紀驚恐地看向青銅壁,牆壁上數以萬計的周圍是狼牙形的青銅齒輪緩慢地開始轉動,巨大的鐘聲迴盪在洞穴的內部,青銅齒輪上的鏽跡開始剝落,牙齒咬在一起發出格格作響的聲音。葉勝猛地仰頭,隱藏在看不清的黑暗裡,一座造型前所未見的巨鐘敲響了,青銅鐘圍繞着軸承往復震盪,青銅壁四處站在青銅杆上的蛇臉人動了起來,舉起手中的牙笏,像是讚頌什麼似的,細長的蛇頸彎曲,它們一起仰頭看着穹頂,像是一場古老的朝聖儀式。
“你已經啓動了系統,”葉勝看着剛纔被亞紀推過的青銅杆,“可問題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系統……”
他心裡猛地一震,感覺到那條被他留在周圍警戒的‘蛇’正在逃離,這是從未有過的現象,那些‘蛇’是他的奴僕,爲他刺探消息的手下,它們永遠棲息在他的言靈意識深處,而此刻,巨大的恐懼正在逼迫這條‘蛇’選擇逃離主人。葉勝的頭劇痛,意識深處其他的蛇也在驚恐地遊動,想要擠爆他的頭。
來不及了,沒有選擇,,葉勝拔出亞紀腰間的折刀,刺入兩枚齒輪之間的空隙。這份力量很驚人,折刀的納米刀刃也異常鋒利,折刀陷入青銅壁兩寸之深,兩枚齒輪扣死在折刀上無法轉動,青銅巨鐘的搖晃立刻慢了下來,它失去了動力。
“無論什麼鍊金機械,還是需要動力的啊!”葉勝大聲說着,關閉了他和亞紀的頭盔面罩,“快走!離開這裡!我們沒有時間了!”
路明非聽見了震耳欲聾的鐘聲,他在鐘聲中驚醒,仰頭看見外面的黑夜和星光。
“媽的,半夜三更叫魂麼?這是什麼該死的學校,不知道保護學生的健康睡眠麼?”他的第一反應是罵罵咧咧,第二反應是掀起被子捂住腦袋。
他在被窩裡縮了一會兒,意識到有什麼不對。收線,入睡前在他上鋪鼾聲大作的芬格爾現在跟死了似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其次,鐘聲沒有任何減弱的跡象,直接穿透了他的被子射入腦海。出了這種事難道芬格爾這個精神分裂的傢伙不該跳起來破口大罵的麼?路明非慢慢地爬起來,探頭到上鋪去看,芬格爾平靜地睡在那裡,就像……死了似的。
“嗨,這裡。”有人在窗邊說。
路明非猛地回頭,看見那個穿着黑色小西裝、白色絲綢襯衣和方口小皮鞋的男孩正坐在他的窗臺上,靜靜地看着遠處發呆。路明非遲疑了一會兒,踮着腳尖走到男孩背後,咬咬牙,忽的伸手出去抓亂了男孩的頭髮。讓他失望的是,觸感異常真實,那頭洗過的頭髮滑爽好摸,男孩的體溫也是實實在在的。男孩毫不反抗,頂着雞窩一樣的腦袋回頭看了看路明非,簡單地掃了掃頭髮,恢復了貴族小學生一樣的髮型。
“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是不是在做夢?”路明非靠在窗邊說。
“看你怎麼理解‘做夢’這件事,差不多吧,按照你們的理解,你現在看到的不是真實世界。”男孩聳聳肩,
“但什麼又是真實世界?”
“可我感覺真是超超超真實誒……”路明非指着外面的鐘樓說,“你看鐘都還在走,我記得我睡下是晚上兩點多,現在是四點半,一點看不出是做夢。”
“不要過於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實,也許你現在死了,你只是覺得你還站在這裡說話。”男孩看着路明非的眼睛,“蛆蟲正在你的屍體裡爬來爬去,像是蟲子在奶酪洞裡鑽來鑽去那樣開心。”
路明非愣了一下,全身發寒,掐着喉嚨想要乾嘔,“我晚上剛剛吃的奶酪,你能不做這種瘮人的比喻麼?還有。這次別把我往下推了,做夢也蠻嚇人的。”
“這次不會了,上次只是你太煩人了而已,我這次是來提醒你,有些事就要發生,做好準備。”男孩說。
“什麼事?龍族入侵還是世界毀滅?”
“你不都聽見鐘聲了麼?”男孩含義深長的說。
路明非愣了一下,“鐘聲算個鬼,我在家門口地毯上買十塊錢一個小鬧鐘也能叫!”
“可是小鬧鐘不殺人,”男孩微笑,“此外,我還要恭喜你通過了3e考試,成爲卡塞爾學院的一員。”
“可考分還沒出來呢!”
“相信我的判斷,不過估計想要挑戰你或者從你那裡得到點好處的人不少。我願意幫你一個忙,你要在這個地方以‘s‘級學生的身份繼續你的學業,總的有點兒本事,你記得星際爭霸裡面的秘籍麼?”
“當然記得,poweroverwhelming是無敵,showmethemoney是加10000個礦和氣,black射epwall是地圖全開……”路明非這個倒是駕輕就熟。
“對,這個就好,地圖全開很有用吧?”
“當然啦,星際裡探路多重要你不知道?”
“我教給你的第一個秘籍就是black射epwall,現在你可以使用它了,只要你對着空氣喊出這句話,你會獲得一份周圍環境的詳細地圖。但是記得,這個秘籍你只能使用一次,所以不要輕易地把我的好意用來試着玩,在你需要這個幫助的時候,大聲地喊出來,你會感謝我救了你。”男孩說。
路明非愣了一下,“神神鬼鬼的,對空氣喊……black……”
他沒能說完,因爲男孩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嘴。男孩豎起一根指頭對路明非搖了搖,“現在別說,別枉費我的好意,那樣我會發怒的。”
路明非看他不像是裝的,“你爲什麼要幫我?”
“因爲我是路鳴澤,我們是兄弟。”男孩在窗臺上站了起來,使勁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記得,black射epwall,在你最需要的時候……你的麻煩,很快就要找上來了。”
“你這個神神鬼鬼的小子現在就是我最大的麻煩……”路明非想說。
男孩像是來串門的同學那樣,打開門走了出去,門關閉的一刻,宿舍裡陷入了死亡般的寂靜。路明非上下左右看看,又瞅瞅上鋪挺屍般的芬格爾,一時間又陷入了真實和夢境的思辨,背後一溜兒冷氣,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伸手就掐自己的臉。
還沒等他掐到,門外傳來了刺耳的蜂鳴聲,兼職像是小刀在刮耳骨,或者是某個大盜在同一瞬間激發了全世界銀行的報警器。
“那傢伙不是拿打火機燒火警警報器呢吧?”路明非想,他本能地覺得那個自稱路鳴澤的男孩不是盞省油的燈。不過這聲音讓他心裡的壓力爲之一輕,那種死亡般的寂靜實在太可怕了。
他一頭衝出宿舍,拉直了嗓子大喊,“你搞什麼飛機?”
“你搞什麼飛機?”有人回問。
路明非忽然愣住了,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一身校服裙的諾諾。這不是什麼夢境,他真真實實地站在宿舍過道中,此刻沿着天花板排成陣列的紅燈閃爍,刺耳的蜂鳴聲來自隱藏在牆壁中的擴音器。學生們正從各個樓梯出口向着電梯彙集,有男有女,都穿着校服,神色嚴肅。卡塞爾學院的規模有限,所以1區宿舍男女混住,只是被安排在不同的樓層。
而路明非穿着一條斑點狗圖案的大褲衩,盯着亂蓬蓬的腦袋,一付睡眼惺忪的樣子。
“朋友,你這副摸樣,就算有追女生三個月不能被拒絕的特權,三個月零一天的時候也一定會被踹掉啊。”湊上來的布拉德雷惋惜地說。
“誰能告訴我是着火了麼?”路明非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向着圍觀的人們微笑,反正他也已經被看到了,這時候窘迫也來不及了。
“不是,肯定有什麼緊急事件,你應該仔細閱讀入學手冊,學院會在發生緊急事務的時候召喚學生在圖書館集合。”芬格爾從屋裡探出一個比路明非更亂的腦袋來,眯着更加惺忪的睡眼,路明非知道他不敢露頭,芬格爾喜歡裸睡,“這個警鈴聲是召集‘s’和‘a’級的學生,其他人可以繼續睡覺,沒有你們的事兒。”
說完之後他響亮地關上門,縮回了自己的宿舍裡。
“請所有‘s’級和‘a’級學生到圖書館報告,緊急事件!緊急事件!”諾瑪的聲音從擴音器中傳來,證實了芬格爾的推測。
“3e考試的分還沒出,我該不算。”路明非很想和芬格爾一樣回去睡覺。
“諾諾,明非,快,快,緊急事件,圖書館集合,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古德里安教授一邊套西裝一邊從樓道里衝出來,頭髮比路明非和芬格爾加起來還亂。
路明非知道自己大概是無法脫逃了,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宿舍的門適時地打開,裡面伸出芬格爾的光膀子來,上面搭着路明非的校服。
“緊急事件也是最優秀的學生可以嶄露頭角的機會,我對你有信心!”古德里安教授有力地拍打路明非的肩膀,湊近他耳邊說。
“你是爲了你的正教授席位吧?”路明非不懷好意的想。
一羣人幾乎是狂奔着衝進圖書館的,蜂鳴聲沒有停止,催魂似的叫。路明非忽然想路鳴澤那傢伙說的沒錯,真有麻煩事兒,那傢伙難道是個先知?
曼施坦因教授和執行部的馮·施耐德教授陰沉着臉在圖書館的控制室裡等待精英學生們,路明非悄悄地點了數,一共是十三人,包括了凱撒、楚子航、諾諾和奇蘭,還有3e考試中那個背影嬌小的少女,她坐在最前排,仍舊只留了一個背影給所有人,教授團佔領了剩下的位置,這間屋子是很古典優雅的藏書室,不像什麼控制中心,能坐四五十人,四壁都是書架,書架上立着牛皮封面的精裝本古籍。
“學生13人,‘a’級12人‘s’級1人,教授團27人,人都到了。”曼施坦因教授對馮·施耐德教授低聲說。
“時間不多,我們立刻開始。”馮·施耐德教授拖着他的氣瓶小車走到牆壁前,掃視衆人。他低沉急促地呼吸着,那張被黑色面罩遮了一半的猙獰面孔鎮住了躁動的學生們。
“各位同學,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就是現在。情況是我們有兩名執行部的成員陷在中國三峽水庫的青銅城裡了,那是一處龍穴,我們剛剛從中獲得了重要的資料,但是不知道什麼樣的機關被觸發了,所有道路都改變了。他們的氧氣瓶每一秒鐘都在減少。你們每個人都有龍族血統,有的人的血緣來自偉大的青銅之王諾頓,也就是那個龍穴的主人。我這裡有執行部成員亞紀在水下獲得的龍文資料,我希望你們集中精神閱讀它,思考,回憶,看你們能否對揭開青銅城的迷宮提供些幫助。請儘快!儘快!全世界我們的人都在試圖提供幫助,他們的氧氣瓶支撐不過20分鐘了!”馮·施耐德教授猛地拍掌,高出頂牆的柚木書架兩側移開,露出了足有一百英寸的巨型屏幕,同時所有人面前的桌面自動翻開,一臺臺個人顯示器露出來。
只是一瞬間,這裡變成了一個設備極端精尖的控制中心,所有人包括新生奇蘭和那個嬌小的女孩兒都麻利地掏出自己的學生磁卡在卡槽中劃過,諾瑪極快地審覈了他們的身份切入了各自的操作界面。同時一幅幅照片拼接成的巨型青色穹頂出現在大屏幕上,路明非茫然地看着那些文字,和3e考試時的注音龍文又不一樣,這一次不是那些鑰匙扣一樣的韓文了,完全是……一棵大樹!
“媽的,龍是用畫代替寫字麼?”路明非詛咒這些不把修辭學搞簡單點卻把文字搞得無比藝術的古代蜥蜴。
他全身上下一通摸索,最後在屁股後面的口袋裡摸出了自己的學生卡,手忙腳亂地在卡槽裡劃過。他的屏幕也亮了起來,大概是他從未配置過自己的界面,所以和別人不一樣,居然出現了引導頁面,頁面一側是一個寫實的少女的3d形象,一身睡衣般的白紗長裙,長髮飄飛如漫卷在氣流中,向着路明非輕盈地躬身。
“新手指南倒是很貼心……”路明非嘀咕。
“你好,路明非,很高興爲你服務,請配置你的系統。”少女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
“你是諾瑪麼?”路明非很高興聽到這樣清甜的聲音,“我還以爲你是個中年大媽。”
“我是eva。”少女在屏幕上微笑,“如果不會配置,我可以爲你按照最常用的辦法來配置,可以麼?”
“沒問題!”路明非想除非你把系統配置成一個泡泡龍的遊戲,否則就算是最簡單的配置方式,我也還是不會玩。
屏幕上窗口快速地閃動,出乎路明非的預料,這套系統確實和泡泡龍遊戲難度差不多,只需要用手指在屏幕上指戳就可以隨意打開、移動和關閉文件,需要他注意的圖標全部被eva以高亮標出,他跟着eva的知道走,自然而然地調出了一張地圖。
“這張是我們根據葉勝進入時的路線整理出來的地圖,”摩尼亞赫號上,曼斯對着顯示器臉色凝重,“但是地圖已經變化了,原有的通路全部鎖死,全部!”
“葉勝的‘蛇’還能維持通訊,但是不知道能維持多久,言靈‘蛇’會耗損他的體力,氧氣消耗量也會上升。”塞爾瑪臉色蒼白,“時間越來越少了。”
“救援直升機距離這裡只剩下60公里了。”大副摘下耳機大喊。
“校長已經命令全部的精英開始對龍文解密……現在我們能做的只有等待。”塞爾瑪說。
路明非左顧右盼,所有人都臉色沉重,有的緊盯着自己顯示器上的地圖,更多人像是看三維立體畫兒似的瞪眼看着大屏幕上的‘樹’,諾諾正在一張白紙上高速地塗畫,臨摹那些龍文,大概是希望能解開它的語法規則,凱撒和楚子航都盯着大屏幕,臉色陰得可怕,奇蘭雙手捧着額頭,閉上了雙眼沉思,那個嬌小的女孩雕塑般坐着,大口地呼吸,好像她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幹什麼體力活兒。教授團們壓低了聲音激烈地爭論,他們在血統上還不如這些學生純正,對於龍文的直接感悟要弱很多,但是他們又只是,他們研究了幾十年的龍文語法,他們試圖在這二十分鐘裡讓這些知識聚合起來爆出一個奇蹟。
路明非其實蠻同情這些人的,都是精英,與衆不同,因爲絕高的智慧區別於人類,會有‘血之哀’那樣的孤獨感。對於他們來說即使還有一絲希望,放棄都是可恥的。這就好比蜘蛛俠老叔臨死前跟蜘蛛俠說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不過他路明非不一樣,他是混進這裡的,別人聽到龍文如同聽到驚雷,看到龍文覺得那些圖案如同活了過來開出繁花長出枝葉,而在路明非那裡,哼哼就是哼哼,樹就是樹,樸實剛健。
所以他被拉來和這些超級精英一起思考幾百年里人類都沒能揭開的龍文秘密,去拯救還有二十分鐘就要掛掉的兩個人,實在有點焦烏龜馱着大象趕路的意思。路明非覺得自己也蠻善良的,要是他能有點兒能力去幫水下面那兩個人,哪怕是去倒杯水給這些沉思的精英們解解渴,他倒也樂意,可惜顯然這些人沒有一個想喝水。
路明非治好皺着眉頭做出思考的樣子來,這是救人的大事兒,他總不想百無聊懶地被看做冷血動物。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在心裡嘆了口氣,這場利用衛星通訊的跨海救援其實根本就不現實,有些事情是很殘酷的,好比你是蟲族,你的兩隻小狗失陷在人族家裡了,人家坦克都加起來馬上要轟炸了,你這邊開始孵飛龍去救,還來得及麼?來得及才見鬼了……
路明非愣了一下,腦海裡忽然爆出一朵火花,對的……未必來不及……只要你作弊!
地圖……開地圖不是麼?只是要解開地圖……怎麼解開地圖?
black射epwall!
黑羊之牆!
black射epwall,“黑羊”,或者“害羣之馬”,白羊羣中不安分的邪惡分子,它越過了牆,會看見什麼?無線廣大的天地?
路明非感覺到他舉例某個禁忌只有一層紙之隔。這個控制室裡是羣白色的綿羊,它們只是低頭吃草,不知道看外面,所以只能被剪羊毛,被宰了吃肉,找不到一條路。而黑羊不同,黑羊會跳過牆去求生,龍文就是樹立在她們面前接天的高牆,它們翻不過這堵牆,只能靠一對黑羊的、尖利的角……把它頂碎。
路明非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地圖最上方的搜索框中輸入,“black射epwall”。
他覺得自己聽見有人在隱秘的角落裡輕輕笑了一聲,地圖的區塊快速地移動起來,舊的道路被封堵,新的道路出現,幾秒鐘之後,一幅全新的地圖出現在路明非的顯示器上。路明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雙手離開鍵盤,瞪大了眼睛。他沒有做其他任何事,但是就像“路鳴澤”許諾的那樣,奇蹟正在他眼前發生,他越過牆去了,他是那隻不安分的黑羊!
“這是地圖……這就是現在的地圖!”路明非站起來大聲說,“我解開了!”
新的地圖立刻顯示在大屏幕上,短暫的沉默後,所有人都猛地扭頭看着路明非,地圖被解開之後,再理解就太簡單了,每個人都意識到這是正確的結果。控制室裡一片死寂,平靜中隱藏着巨大的驚歎和不安,像是顆深水炸彈正幽幽的下沉。
路明非第一次看見了那個嬌小女孩的臉,透明得像是冰雪,冷得也像是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