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如龍再次想看清她的臉,卻還是做不到。
但他還是感覺得出,那一定是天使般的容顏,所以他不相信她會有一顆蛇蠍般的心。
雖然這兩種極端相反的事物也會在一個人身上出現,武林中並不乏其人,但她不會,她還太小了。
“我不和你廝纏。”馬如龍冷笑道,“你馬上叫人把籠子打開。否則我出不去,你也得死在這裡。”
“馬大俠,請您別動手,我馬上去叫人打開籠子。”一個丫環惶聲道,說完又提着燈籠向回跑。
“回來!”少女厲聲喝道,“馬如龍,你就算再拉上一百個人也沒用,這籠子你只能自己想辦法打開,否則你只有死路一條,你要想好好出去也不難,甚至很簡單。”
“怎麼個簡單法?”
“你自認是個熊包軟皮蛋,以後也別在江湖上瞎嚷嚷專做什麼不可能的事兒。”少女怒氣衝衝地說,雖在黑暗中也看得出眼中噙滿淚水。
馬如龍心頭一熱,臉上竟火辣辣的。好像做了什麼丟人的事兒似的,他並沒在江湖上瞎嚷嚷自己專做什麼不可能的事。
相反他時時處處都煞費苦心地藏形滅跡,唯恐被人認出來。然而他這名聲卻不翼而飛,佈滿江湖。
他想否認也來不及了,他從那少女的話中聽得出,這個試驗對她至關重要,以致她寧肯捨棄自己的性命也不肯放棄這個試驗。
“她們究竟想做什麼?爲何要先把自己騙來做這個試驗?”
他正想着,上面火光暴現,十幾枝火箭奇準無比從鐵柱間射進來,他本能地退後閃避,強光映射下,他的眼睛一陣痠痛,急忙閉上,幸好燃火的弩箭只有一輪,否則在如此狹窄的空間裡,他只有當烤豬了。
火不多時便熄滅了,將熄未熄之際,馬如龍睜開眼睛,發現他擒住的人質已然不見了。
那八個青衣丫環也已影蹤全無。弩箭的響聲遮住了那些人動作的聲音,但發生了什麼事,以及是怎樣發生的,他猜也猜得出來。
不過他並沒有惘然失落的感覺,反倒如釋重負,就在他擒住那少女的瞬間,他竟有抓住了燙手的山芋那種感覺,甚至有些後悔。
即便用這種法子能勒令那些人放他出去,他自己也是不情不願。
扣留人質來求得自己的活命,從他目前的角度而言,雖也算得上正大光明,但他還是不願使用,不管怎麼說,這種手法都含有“卑劣”、“無恥”的成分。
當然對方對付他的手法還不僅於此,還需加上歹毒二字,但那少女說,她可以這樣來對付他,他卻不能用相同的手段來反擊,他心裡竟有種認同感,畢竟女人還是有許多天生的特權。
所以對方又用一輪燃火的弩箭把他和那少女隔開,並趁機把少女救走。
反而是幫他卸去了一份負擔,其實他自己也沒有明確意識到,對方把他逼進這個絕無可能逃生的陷阱,是向他發出挑戰,也激起了他的鬥志,只是他沒想到,他對對手的“歹毒”估計得遠遠不夠。
“馬如龍,你得意夠了嗎?”上面又傳來那少女的笑聲。
“死丫頭,我雖不知道你是誰,你要小心了,我馬如龍不是隨便讓人擺道的。你別讓我找到你。”馬如龍咬牙切齒地說,他自己都感覺得出,這份“狠”勁是裝出來的。
“好啊,我就在上面等着你,只要你能逃得出來,我任憑你擺佈。”少女咯咯地笑着,毫無心機,也毫無惡意,竟似乎還隱含着莫大的期待。
馬如龍聽着,心中竟沒來由地一蕩,一股熱流從腰脊竄上頭頂,瀰漫開來。
砰的一聲輕響,地底下幽暗的光也消失了,好像是被什麼
東西一下子全吸了進去。
馬如龍向上望去,卻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那是上面的機關合攏了,他的腦中又浮現出他剛邁進庭院時的景象:
古樹森森,修篁搖曳,碧影沉沉,瀉金遍地,有誰能意想到,如此風雅迷人的場所竟暗含莫大的殺機?
地下的黑暗是他以前從未體驗過的,那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黑暗,好像自太陽誕生之日起,陽光就從未照射過這裡,那是地心最深處纔可能有的黑暗。
馬如龍竟有些恐懼了,他並不擔心黑暗中還隱藏着什麼,他知道,什麼都沒有。而他偏偏怕的就是這個。
就好像某一天,你一覺醒來,卻發現偌大的世界裡突然沒有了人,也沒有其他生物,甚至沒有樹,也沒有草,甚至也沒有太陽、月亮和星星,什麼都沒有,只有自己,剎那間充塞他身心的就是這種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確已失去時間概念了,他感到周身神經都已麻痹,思維也停滯了。
一陣響聲把他從麻痹中喚醒,他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水聲,不是流水,而是無數個涌泉約定好似的一齊噴出水來。
“天哪!她們是在往這裡灌水,她們要往這裡注滿水!”
他絕望了,先前他一直認爲對方對他並無惡意,更無殺機,不過是做個試驗而已。
而他也並未把這座鐵籠子放在眼裡,雖說辦法還沒想到,但若說僅憑這座簡簡單單的鐵籠子就能把他困住,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而今他卻知道自己錯了,大錯而特錯。所以他絕望了,絕望得如同這黑暗一樣,無比徹底!
牆上掛着一幅巨大的畫,右上角是四個自字:江左風流,左下角的落款是:
貞觀五年臣閻立本奉敕作。原來這是唐初的宰相畫家閻立本奉太宗李世民之命而畫的。
畫中一共有四十二個人物,所記的事情正是東晉永和九年的蘭亭集會。
當時身任會稽內史,右將軍的王羲之召集會稽郡內的四十一位名士兵,聚會於山陰之蘭亭,吟酒賦詩,薄酣耳熱之際,王羲之揮筆寫下了號稱千古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這次集會也成了可憐的東晉歷史上唯一堪稱輝煌的事。
畫下佇立着一箇中年女人,素衣素裙,頭上梳着“墮馬髻”。
她神情癡癡地看着畫,好像她已經融合到圖畫裡,與那四十一個名士共相徘徊。
凝神觀看書聖寫字,或許這也是李世民命閻立本作此畫的用意所在吧。
“娘,您爲什麼讓人往裡面灌水?”那個身穿粉紅色衣裙的少女隨聲而進。
“因爲那裡面必須有水。”中年女人神色不變,只是眼皮略微動了一下。
“娘,我們只是做個試驗。
“看他能不能從裡面出來,他若能從裡面出來當然好,出不來也就算了,沒必要一定讓他死啊。”
“你這樣想?”中年女人微感詫異,轉過身來,“你在下面不是親口告訴他,他逃不出來就必死無疑嗎?”
“娘,那是女兒聽您說的,要置之於死地而後生,一定讓他明白必死無疑。
“才能挖掘出他後生的潛力,纔有可能做到這件不可能的事。
“我也只是說說,並沒想真的弄死他。娘,下面雖然沒吃沒喝的,他還能挺幾天,可這一灌水,他非死不可,您快下令叫他們往外抽水吧,不然真的要出人命了。”少女急得直跺腳,胸口也劇烈起伏着。
“出人命是必然的,不是他就是我們。”中年女人冷冷地道,“如果這個試驗失敗了,我們必死無疑。
“我們都要死了,又何必在乎別人的死活,哪怕他是
馬如龍。”
“娘,我們的事和他沒有一點關係,又何必拉上他……”
“拉上他?他現在已經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你以爲我希望他死嗎?”
“娘,您這不是親手把自己的希望打滅了嗎?
“您一點兒生的機會都沒給他呀。”
“這個試驗必須這樣做才行,至於生的機會我給不了他,只有靠他自己在死地裡創造了。
“我說過,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現在他還沒死,我們的希望也就還沒破滅,而且我相信,絕大多數人在下面都無法存活,更無法逃出來,但是他能,因爲他是馬如龍。”
“娘,咱們這樣對付他,他就算真的能活下來,逃出來,也會對咱們恨之入骨,怎會反過來幫我們?那不還是毫無希望嗎?”
“乖女兒。”中年女人憐愛地摸摸少女吹彈得破的面頰,“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他死在下面,我們必死無疑。
“如果他逃出來不肯幫我們,這從人情道理上而言幾乎是肯定的。
“我們也必死無疑。
“你說我一點兒生的機會都沒給他,並不是爲娘心地歹毒,而是老天也幾乎沒給我們一點兒生的機會,幸好還有個馬如龍。
“倘若他能從下面逃出來,並肯不計前嫌地幫我們,我們纔有生的可能,娘做這些,也同樣是在死中求活。”
“稟夫人,下面的水注滿了。”一個健壯的中年漢子在門口躬身稟道。
“好,命令弟兄們嚴加警戒,把所有機關打開,三天之內不許任何人踏進半步,擅入者殺無赦!”
中年女人平靜地說,聲音中卻具無上威嚴。
“屬下遵命。”那中年漢子轉身大步走開。
“佛祖啊,您老人家大慈大悲,保佑馬如龍從下面逃出來吧,弟子願捨身奉佛!”
少女雙手合什,攏在胸前,呢呢喃喃祈禱着,下面水已注滿,最後一點兒生機也沒有了,徹徹底底成了死地,少女絕美的身體也開始顫抖起來。
當水從腳踝沒到膝蓋時,馬如龍就不絕望了。
並不是有了什麼希望,恰恰是沒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也就無所謂絕望了。
他知道自己等於是被活埋了。而且是水葬。
他現在已經不相信這是什麼試驗了,這種試驗其實和砍掉一個人的腦袋或者挖出一個人的心臟然後看他是否還能活是一樣的,這不是試驗,而是純純粹粹的殺人。
對此,他並沒有怒氣填胸,也沒有怨天尤人。
反而是從未有過的平和寂靜,他這樣死了,也並非是對方所爲,而是死於自己之手。
他剛剛落到陷阱時,上面的機關尚未合攏,他有無數次騰身跳出的機會,儘管上面可能會有更猛烈的弩箭,更多的“暴雨裡花針”,但逃生的機會還是很多的。
但他卻放棄了,現在他才明白,那是他心底裡潛藏的爭名鬥勝的意念在作祟,他是驕傲地等着對方隨意佈道兒,然後再從容破解之。
正是過於自信和自傲才殺了他,而不是對手歹毒的手段,至於放棄那名少女作人質來求生,他並不後悔。
無論是綁架人質還是辣手摧花都是他寧死也不肯爲的。
他記得師傅對他說過:
習武的人和平民不一樣,習武的人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自己不但要足夠強大,還要時時警醒,處處防範。
絕不能把自己的聲明寄託在對手的技拙和仁慈上,更不要相信什麼公平、公正和正義這類謊話。
武林中人過的就是刀頭劍尖上的生活,自己被人殺了,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而不要去怨天,去尤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