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如龍踏進這所尋常庭院時,並沒想過會發生什麼。
假如他知道會發生什麼,就是用繩索套在他脖子上拉着,他也絕不會進去。
這只是所尋常的庭院,說它平常,是因爲街道兩旁幾乎都是這種建築,朱漆的大門,高高的圍牆,裡面一排排蓊鬱高大的古樹。
據說這裡完全是仿照東晉初年的烏衣巷而建,只是已不見當日的王謝風流。
馬如龍在門前瀟灑地徘徊兩步,看清楚門上的匾額寫着“王府”二字。
從地理位置上看,這裡正是東晉初年的丞相府。
也是丞相王導和他侄子書聖王羲之合族聚居的地方。
王羲之正是在這所庭院裡坦腹東牀,被郗太尉派來擇婿的門生選中,娶到了貌美如仙的王夫人。
馬如龍正正衣冠,以示對先賢的仰慕。
然後上前抓起鐵環輕輕釦門,他扣了幾下,沉重的木門竟發出金玉的鏗鏘,清脆悅耳,彷彿他不是在扣門,而是敲擊春秋時的玉罄。
無人前來應門,裡面的人不知是都睡熟了,抑或是裡面根本沒人。
馬如龍輕輕推了下門,門竟應聲而開,現出一面漆黑的影壁。
馬如龍遲疑了一下,邁步進去,轉過影壁後,便是碧影沉沉,龍吟鳳簫的院落,參天古樹之下,是一排排修篁搖曳,枝影婆娑,瀉金滿地,剎那間他竟有種置身王謝堂前的感覺,飄飄然如欲登仙。
他邁上青磚甬道,一步三搖,只可惜手中少了柄灑金湘妃竹扇。
不能與此情此景完全相融。剛剛走到甬道的中間,他驀然覺得腳底一鬆,頓感不妙,醺然陶醉的心頓時沉入深淵一般,身體卻自動作出反應,向上筆直竄出,如同一枚旗花火箭。
他偷眼向下觀瞧,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先前駐足的甬道和附近一大片竹林倏忽間已然不見,現出一個巨大的深約幾丈的大坑。
“陷阱!”他本能地想到,身體繼續上升,橫向縱躍已很難越過寬闊的陷阱,只有攀住古樹的枝幹存身了。
“嗖嗖嗖”,他沒聽到有人發出口令,但十幾棵古樹的樹冠上忽然間勁弩齊射,封住了上面和四面的出路,這些弩箭並沒瞄準他,向左右前後哪個方向逃逸,都是自動撞到箭牆上,變成一個肢體殘缺,血肉模糊的刺蝟。
不要說在無法借力的空中,即便在地上,他也絕不敢與這一齊射至的幾百枝弩箭相抗。
一聽那沉悶尖嘯的風聲,他就知道,這些弩箭一定是機括髮出,絕非出自人手。
他胸口微縮,吸一口氣,急使“千斤墜”,上升的身體如顆隕石般向下砸落。
他下降了約一兩丈,頭上的弩箭相互撞擊,火星四濺,彷彿要把空氣點燃似的,一聲聲巨響,更似無數個霹靂在頭頂一齊炸開。
雖在危急之中,他心裡也明白,那些弩箭並非是用來射死他的。
而是要把他逼回陷阱裡去。
這說明下面的陷阱比那些弩箭更可怕。
他全力向下擊出一掌,同時藉着掌力的反彈,身體橫向飄移,如大鳥般平平飛掠。這一式若落在輕功行家的眼中,一定會贏得滿堂喝彩,並歎爲觀止。
可惜他贏得的卻是八個青衣丫環,站定八個方位,每人手捧一隻鐵筒,只聽得一聲嬌叱,八隻鐵筒中頓時金光耀眼,無數金針如光線般射來,馬如龍一看便知道那八隻鐵筒正是傳說中的“暴雨梨花針”。
他比畏懼那些弩箭更爲畏懼這八筒“暴雨裡花針”,內力陡然疾轉,身體如鑽入水底的泥鰍般紮下地裡的陷阱,他現在倒是感謝這陷阱了,如果下面是硬地,他就死定了。
用來捕捉他的陷阱反而成了他唯一的逃生之地,這雖令人匪夷所思,他卻明白,這正是對方所要的。
勁弩,暴雨梨花針都只是爲了把他逼回陷阱裡去,這也說明對方只是要捉住他,而不是要殺他。
如果要殺他,不必設陷阱,那一輪勁弩加上八筒暴雨梨花針足以讓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想不出武林中有任何人能在這兩輪突襲中逃生。
想明白這一節,他心裡倒安帖了,腳一落到地面,他便安靜地站在那裡,不再有任何掙扎和反抗。
“咣噹”一聲,頭頂什麼東西合攏上了,馬如龍凝神遠目看去,這才發現自己是掉進一隻大鐵籠子裡。
這鐵籠子四四方方,如一間廳堂大小,他起始倒未注意,那“咣噹”一聲乃是籠子上面合上了。
這籠子是用一根根碗口粗的鐵柱鑄成。任你有怎樣的神力也無法撼動分毫,若想把它砍斷,只有上古傳說中那些神兵利刃能做到,近世絕無此物。
“喂,你們是什麼人?我又不是老虎、獅子,幹嘛這樣對付我?”他向上大喊着。
“那是因爲你比老虎獅子更厲害。”上面傳來一聲嬌笑,聽上去併爲惡意。
“比老虎獅子厲害的多了,你幹嘛對付我?”
“因爲你是馬如龍。”
馬如龍立時怔住,他混跡於金陵城中大大小小的賭場中已有半年多了,堅信絕不會有人能知道自己就是大名鼎鼎的馬如龍,不意還是被人物色到了。
而且不惜耗費巨資來設這樣一個陷阱來對付他。
那八筒“暴雨梨花針”可是價格高昂得令人咋舌,而且一用就是八筒,僅是爲了逼他落入陷阱,簡直是暴殄天物,而他對對方是什麼人,有何用意卻惘然無知。
“是不是有人花天價買我?你們纔不惜工本捉我。”馬如龍腦中靈光一閃,大叫起來,心中暗想:
新月,一定是新月這死丫頭,除了她沒人會恁地瘋狂。
“有人買你?這倒是新聞了。”一聲銀鈴般的笑語從上面一步步下來,隨之下來的還有兩對燈籠。
“不是有人買我?你們又不想殺我,爲什麼還要捉我?我又不是唐僧,你們吃塊我的肉就能長生不老?”他委實想不明白了。
此地已是深深的地下,外面雖是午後申時,這裡卻光線幽暗,幾難辨物,兩對燈籠冉冉而下,下面光線漸強,馬如龍這才注意到四面居然有通到下面的階梯。
燈籠照映下,八個青衣丫環簇擁着一個身穿粉紅色衣裙的少女降階而下,那八個丫環正是在外面發射暴雨梨花針的,而笑聲和話語則出自少女之口。
“誰說我們不想殺你?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我把你弄進這裡正是要殺你,而且是特殊的殺法。”說話間那位少女已來到籠子前,八位青衣丫環在兩旁雁翅排開,兩對燈籠把幽深的地下照得朦朦朧朧,如同夢境。
“怎麼個特殊法?”馬如龍注視着那少女,她似乎有意站在兩對燈籠的陰影中,只能看清她身體和臉部的輪廓,還有一對烏黑髮亮的眼睛,然而一代傾國傾城的絕世風姿已從她身體裡無遮無攔地釋放出來,更因黑暗而懾魂奪目。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那少女道,“其實你說我不想殺你也不算錯。”
“那你們到底是不是要殺我?”那少女口口聲聲只說“我”,馬如龍卻說“你們”,他不相信自己竟會栽在她的手上,如此狠毒的陷阱也絕非她那美麗的小腦袋裡所能想出。
“我只是爲你設置一個絕境,然後請你進來。”
“是騙,是逼,絕不是請。”馬如龍抗議道。
“你自己如果有逃出去的本事你就活。如果逃不出去你就得死。
“因爲是我把你請到這裡來的,如果你死了,說是我殺的也未嘗不可。”
“你是說這鐵籠子?”馬如龍四下望望。
“你還嫌不夠嗎?老實說我還想不出有什麼人能從這籠子裡逃出去。”
馬如龍也同意這種說法,不知是不是任何人都無法從這籠子裡逃出去,至少他還沒想出方法,他只是直感到,對方如此煞費苦心,必然有更毒辣的後繼手段,絕不會把他簡簡單單關在籠子裡了事,他畢竟不是獅子老虎。
“咱們以前認識?”馬如龍努力想看清她的臉,卻屬枉然。
“無此榮幸。”少女冷哼一聲。
“你和我有仇?”
“沒有。”
“那你們爲何把我關在這裡?”
“因爲你是馬如龍,而且專做不可能的事,所以我想做個試驗,看你能不能從這裡逃出去。”
原來只是個試驗,馬如龍的心又安穩些了,卻也不免一聲喟嘆:
想不到自己竟然被人當作試驗品了,都是虛名害人。
“你們是不是有個很厲害的對頭?你們想用這法子對付他,卻不知能否成功,所以先把我騙來作個試驗?”
“你猜的到還靠譜,不過不對,你也別費心思瞎猜了,還是多想辦法怎麼從這裡脫身吧。”
“如果我無法脫身呢?”
“那你就只有死在這裡了。”
“喂,你不能這麼做?”馬如龍不禁高聲叫了起來。
“爲什麼?”
“你不過是作個試驗,看能還是不能。
“如果我不能,你也就知道結果了,何必讓我死在這裡?”
“如果你不能,你也就沒有活着的價值了。”那少女冷冷地道。
“你夠狠!”馬如龍也冷冷地說了一句,他忽然兩手微揚,幾聲嗖嗖的風聲響過,兩對燈籠應聲而滅,旋即便是“啊喲”、“哎喲”的驚叫聲。
過了一會,幾個火摺子燃起,燈籠又重新點燃,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驚恐更惶急的叫聲,“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不用回答她們也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們的小姐已經被綁在籠子的鐵柱上了。
這一招馬如龍在心中早已計劃好了。
他先用幾枚銅板打滅兩對燈籠,然後用腰帶把少女的纖腰纏住,用力一拽便把她拉了過來,趁少女驚慌失措的當口,伸指點住她的幾處大穴,然後便把她綁在一根鐵柱上。
“怎麼樣?方法我已經找到了。
“放我出去吧。”馬如龍看着黑暗中那對烏溜溜的眼珠兒,得意地笑道。
“小姐,”“小姐”,幾個丫環喊着,拔刀舞劍衝了過來。
“你們退後,否則你們的小姐就沒命活了。”馬如龍厲聲喝道。
八個丫環聞聲止步,有兩個丫環衝得太急,驟然止步之下,身形前後搖晃。
“你真無恥,居然用這種卑劣的手法?”那少女眼中已沒有驚惶,卻射出怒火來。
“我無恥?”馬如龍氣得笑了起來,“你也配說這種話?
“是你們用卑劣的手段害我在先,如今還有臉倒打一耙?”
“我是我,你是你,我不過是籍籍無名的弱女子,你卻是大名鼎鼎,無所不能的馬如龍。”少女振振有詞地道。
“所以你可以不擇手段地害我。
“而我只能乖乖地被你害死,還得無怨無悔?”
“是的”。少女斬釘截鐵地說,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