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李銀河掀起“性風暴”
像她的學術榜樣,暮年的法國大哲福柯一樣,李銀河每一次講座、每一種言論,都可能引發出新聞。她竭心盡力維護的與性、與幸福、與正當的權利、與抑制和反抑制相關的觀念,在今天的我們看來,多半巳是耳熟能詳的常識了,但是,在我們.須臾不得脫離和超越的現實中,她竭力爲之爭取權利、大聲爲之辯護、試圖將其從罪孽與不倫的指控和混沌的仇恨中解救出來的行爲,比如同性戀,多邊戀,一夜情,一人與多人的性關係,等等。如此超前,如此前衛,有時,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因此,依然是大多數實踐者在昏暗的角落裡進行的行爲,依然是主流社會斷然拒斥,至少接受起來無比困難、羞愧難當的行爲。因此,除非保持緘默,她的常識一定會與大衆的慣性的常識激烈相撞,相撞的雙方,一定會傷痕累累。
需要釐清的是,這些最終引發出新聞的“肇事”的觀念,並非李銀河獨家生造。1988年從匹茲堡大學畢業回國時,她巳選擇好了自己的學術遒路——對經驗和實證,她既有天生的好感,又有直覺上的興趣。她近20年堅持下來的,也充非是收集、描述無數個體的,與性、愛、尺度和社會軌範相關的經驗。然後,她發現,和她的直覺所告知的一樣,在我們這裡,最容易遭受檢查、最容易遭受抑制的,就是這些與性相關的事。在解釋這些經驗的過程中,她也決定,爲這些本該屬於卻還不屬於我們的性權利大聲疾呼。
如果李銀河是一位荷戟獨行孤軍奮戰的書齋學者,恐怕早就被非理性的輿論吞沒了,已經有過這樣的先例——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張競生先生,那個被斥爲“神經病”的性教育的先驅和性快樂的倡導者。劉達臨、潘綏銘、張北川,他們和李銀河同屬一個戰壕,儘管他們都遇到了這樣那樣的挫折,但是,他們畢竟在一個和每個人(也就是恆河沙數的無數人)的快樂和權利相關、又與所謂的傳統倫理相齟齬的最大的盲區裡,開闢出了越來越多的空間。與此同時,我們的社會也在發生巨大的進步,那個因爲“先後勾引多名男子與其亂搞兩性關係”而獲刑的女性,在今天,巳經無法依刑量罪了;而從前被社會所不容、令家人恥辱的同性戀人羣,也已經萩得了社會各界極六的寬容和理解。
性學家可能是最不道貌岸然、最接近誠實的一類人,李銀河說,獲取誠實的辦法之一,是徹底地、誠實地問問自己和寬容別人。
近20年,李銀河們通過大堡的調查研究,爲我們描繪出了這個一向被倫理、被道貌岸然牽連得無比沉重的國度在世紀之交的一幅因冒進和守舊的張力而顯得無比生動的性學圖景。和20多年前相比,中國人的婚姻、中國人的性、中國人在飲食男女上的觀念,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鉅變中國人的愛也獲得了極大的豐富。無論超前的冒險家,還是恪守古老倫理的人,他們都用各取其尺度的性和愛,丈量出了這段歷史的深刻變遷。
風口浪尖的性研究者
本刊記者:尼克,陳海
有一次,導演張元問李銀河:爲什麼對性感興趣?李銀河想了半天,回答了一句:做性研究的人都特別地道,不假正經。張元點點頭,似有同感。
這樣的問題被問得多了,李銀河也開始正兒八經地問自己。爲此,她專門寫了篇文章——《我爲什麼研究性》——“罪魁禍首”是出生的環境和社會的氛圍。李銀河屬於生於1950年代,長於1960年代,1970年代談婚論嫁的那一代。在那些年代,與性相關的一切都要特別加以防範,性是一切罪惡的淵藪,是萬惡之源,“又怎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
現在,她認爲,性是瞭解中國的一把鑰匙。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問題便出現了:人可不可以**?女性可不可以主動提出性要求?同性戀伴侶可不可以結婚?虐戀愛好者可不可以組織自己的俱樂部?人可不可以合法地購買和享用性的文字、圖像和影視產品?人可不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人可不可以參與3人以上的性活動?……躊躇再三,但隱約有個肯定的、理直氣壯的回答。而現在,她不假思索:當然可以。
開始是家庭作坊式的調查,和她的丈夫王小波,像當年革命者搞地下工作,“有一點冒險犯難的挑戰;有一點越軌犯規的淘氣;外加一點先鋒前衛的叛逆。”最早做單身研究,在《北京晚報》上登了條豆腐塊,徵集單身志願者,其中一位男士,30歲上下,跟李銀河說,獨身是因爲同性戀。這是她的第一例同性戀受訪者。這位志願者又介紹朋友、朋友的朋友,滾雪球般,最後李銀河共徵集了三四十名。另一批最早的受訪者是住處附近一家心理診所的“病人”,主治醫生是她的朋友,去那兒求治的,都成了她的受訪者。
那年,李銀河36.歲,剛從匹茲堡大學博士畢業回國。那之前的人生,“都在等待都在準備中”。“還要準備到何時?36歲,真是夠晚了。”當然,還有不以她的意志爲轉移的因素。“從17歲到22歲,下鄉,一直在做體力勞動。雖然我也在一天天極度疲勞的體力勞動之後,盡我所能看書,看馬克思的書,看魯迅的書,看當時碩果僅存的《豔陽天》一類的‘文學’書,但是我的生命曾耗費在成年累月的純粹的體力勞動上。我們當時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憑自己的愛好和能力安排自己生活的自由。”
壓抑多年的做事的衝動猛然迸發出來,一口氣搞了10項經驗研究。其實,其中的任何一項都夠她交差的了,但她的研究衝動是發自內心的,不是爲了交差。這10項研究的結果是10篇論文,每篇15000字上下。題目依次是:擇偶標準,青春期戀愛,浪漫愛情,獨身,婚前性行爲規範,婚姻支付,自願不育,婚外戀,離婚,同性戀。回國之前,她還做了個“杜會學百題”的備忘錄,現在有時還會翻看,覺得自己比當時的氣魄小了很多。
這10篇論文分別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社會學研究》、《社會學與社會調查》等雜誌上,有的被譯成了英文和日文,後來,集結成冊,取名《中國人的與婚姻》,雖然只印了4000冊,但已經挺滿足的了,她還見過只印300冊的學術書呢。
論文發表了,書也出了,但事實上,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的研究能產生多大的影響。不爲了改變什麼,也不爲了和誰戰鬥,真有影響,那也是副產品,自己的目的,首先是經驗研究:描述世界,解釋原因,僅此而已。
一個電話驚醒了她,一位中年女士在電話裡開罵,“你們全家先同性戀試試!”她猜想對方可能是受害者,丈夫是同性戀,開罵的電話一天能接好幾個,還有人寫信,寫各式各樣的信,還有會議、報告的邀請函。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研究以及自己和當下中國的緊密聯繫。
順着這條線索,她還有些不大不小的發現,但巳經夠讓自己驚喜的了。“以社會、國家和文化的名義壓抑性的表達,原因恰恰在於在我們這裡‘個人’尚未形成。因此,義務是好的,權利是壞的;盡義務是美德,要權利是邪惡;盡義務受褒賞,要權利遭貶抑。在性的領域個人可以擁有哪些權利卻完全沒有概念。”
選擇經驗研究,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們這裡的人往往偏愛氣勢恢宏的高淡闊論,而我的抱負是要做一個嚴謹的社會學家,就是想分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但是衆所周知,這並不容易,有時真話也挺沒勁的。爲了和信口開河者劃清界線,我甚至不惜把自己搞到矯枉過正的地步。”看到那些高談闊論的研究,就爲別人捏把冷汗。“人家的一個小標題,在我看來已經夠研究一輩子的啦。”
這些發現對她來說是重要的,她決定在實證調查的基礎上,“爲了公民這個概念”,參與公共生活:率先在國內提出“同性戀非罪化”、“賣淫非罪化”、“性產業非罪化”;投身“同性婚姻在中國的合法化進程”;又支持“閃婚”;“同性婚姻”提案第三次受挫,但她表示仍繼續提交;“憧憬多邊戀”、“爲一夜情正名”而身處風口浪尖。風暴襲來,一個學者成爲了一個有爭議的人物。
她最新的計劃,是想做一個比較大規模的全國性調查,關於農村性別權利關係研究,要到一個村裡去防問這個村裡的所有婦女,然後看看,這個新課題,又會怎樣激發自己的好奇心,又有什麼是被遮蔽的。
(本文參考李銀河相關文章)
外表有多規矩,內心就有多不羈
本刊記者:劉天時
李銀河女士看上去就不像是能與別人起爭執的人。
她的米相、她的.衣着、她的舉止,也都是圓墩墩的,沒棱沒角的,沒所謂的樣子。
比如,當攝影師提出給她舶照:作爲女士,她還是撣了撣衣襟一件顏色圖案剪裁全都模糊一團的布衫,喜盈盈地抿抿嘴,說,哈,趕巧兒,昨兒剛做了髮型,今兒個還化妝了。她的這個“髮型”,應該是指她那智慧的腦袋上油光光疑似假髮的蘑菇雲;她的這個“化妝”可能是指塗了一個邊緣很不整齊的鮮紅的口紅。
然後,一邊廂,攝影師拉開架勢,時而俯仰坐臥,時而調整反光板,時而轉換背景;一邊廂,這位因研究同性戀、多邊戀、性倒錯、酷兒,被認爲“思想前衛”的女知識分子∕完全配合不出一個“酷”的形象來:她在沙發裡坐得太實、她的笑太自然、她的目光太不焦慮,她看上去太隨和、太樸素、太不狠、太不拽了,怎麼看怎麼是“先鋒女權主義女知識分子”的反義詞。
李銀河女士聽上去也不像是有口才有興致與人脣槍舌劍的人。
聽她講話,你簡直就要懷疑,銀河女的“無可無不河”,很有可能不是外表的假象,很有可能是表裡如一的“境界”。
一口又輕又飄的北京話,她甚至都不能算一個擅長口頭表達的人;而且是不怎麼熱切於表達的人,她自己都說了,“反正我自己沒說話的需求”。
當她說起她的研究,說起:有同性戀給她寫信,贊她是“帶給人間溫暖與光明”的普羅米修斯;省六十多歲.老夫婦給她寫信,反覆詳細地描述他們和諧的**;有老色鬼給她寫信,奉上自創手繪色情漫畫配打油詩,謳歌男性**;有老幹部給她寫信,罵她是陳世美的後臺。
她說,這些都沒什麼可得意的,也沒什麼可生氣的。哈哈哈。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還莫豐富多彩啊。哈哈哈。還真有意思。
她說她的研究完全出於興趣。這位以樂趣驅動工作,而搞出些動靜來的、被認爲有些出位的女士,似乎也沒什麼野心。作爲一個“有影響的人”(1999年,李銀河入選《亞洲週刊》“中國最具影響的50人”),她竟然說:一個人(對社會進程)能有什麼作用——我不是特樂觀的——沒什麼太大作用。
“無求”、“人到無求品自高”——這樣總結自己如今境界的李銀河,可還有一點凡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遠遠不是一個一驚一乍的人,遠遠不是一個舉輕若重的人。她的確很“自然”、很“自然而然”——在這一點上,相當出衆。
那麼,這一次,是怎麼了?這樣一個“不出彩的”李銀河怎麼成了新聞的焦點、爭議的中心?怎麼搞到後來好像急赤白臉的越辯越不清白似的?哪兒出了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個“自然”上呢。
如果仔細檢查一下,這次“事件”中李銀河的言行,基本上,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會說:沒問題,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首先,婚外情、同性戀、多邊戀、虐戀、,這些事實從來都存在,這些話題也從來都存在。李銀河,在媒體多次的曖昧的提問下多次表示自己是“更鐘情於‘一對一’的異性戀者”。李銀河,在以上領域的實踐上“無所作爲”——起碼她本人沒有泄露過,而外人也從沒有確鑿地證實過——所以,也真不好把李銀河比作普羅米修斯;至於話題,至於研究,李銀河引介國外的一些新近現象和理論,是學者之本分,將之比作布魯諾,也更近於一個善意的玩笑。
至於後來爭論涉及的:別人有權利做你不喜歡.的事、啓蒙、啓蒙的陷阱、多元化,李銀河的迴應也可以說是有理有利有節——還是相當溫和的。最激烈的表述,大概就算在博客裡憐惜自己,“好心當成驢肝肺”。
那麼,李銀河題爲“關於愛情”的七夕講座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爲什麼李銀河一度遭遇熱烈的網絡討伐,爲什麼李銀河成了媒體“妖魔化”(李在接受《北京青年報》採訪時說自己正在被妖魔化)的對象?
在博客裡,李銀河本人彷彿有所覺悟,她說:
……那麼多人的歇斯底里說明了什麼?大多數人心中都有一個克服不掉的隱秘,那就是性。它從青春期開始出現,一直陰魂不散,讓無數人感到驚恐不安,手足無措。壓抑是文明不得不付的代價。沒有壓抑人就無法相處。但是我堅信,一個比較合理的社會是一個壓抑較少的社會一個不合理的社會是一個壓抑較多的社會。中國現在就屬於壓抑太多的社會,許多人的受到莊‘抑。中國人哪,我在爲你們各種各樣隱秘的辯護啊。可是,這個辯護引起了陣歇斯底里。
哦?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