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洪洲城的詩仙路上,葉子對一切都熟視無睹。因爲對於她來說,這裡既熟悉又陌生,只有對兒時的回憶。回憶裡,有感慨,有暖意,有美好,時常會在她冰湖般的心底泛起一絲絲涌動。
猛然間,她聽見了一聲呼喚:葉子!葉子------
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伴着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蓋過了一切。
這淒厲的響聲,彷彿吹響了集結號,讓大地天空、日月星辰乃至江河湖海,全部目瞪口呆,同時,也把所有紛繁的雜音瞬間整理的戛然無聲。
葉子心裡一驚,是誰?一個女人的聲音,滄桑柔弱,還帶着一絲恫憂。
洪洲城還能有誰記得住她?外公外婆,爸爸媽媽早就離她而去,這世上只留下一片孤獨的葉子。在這個她曾經生活過,埋葬青春韶華的城市,竟然還有人能叫出她的名字,心裡禁不住熱了一下。
久如止水的心波,盪漾起幾乎讓人無法覺察的漣漪,很快便波平浪靜。她馬上否認了一切可能性,天底下重名的人多得很,是哪一個苦命的孩子也叫葉子,不知她的命運將是如何?
是的,那個最應該知道她,也最應該記得她的人早已把她忘記了。還有什麼人能記得她呢?不是嗎?在這二十多年的歲月裡,她也試圖把這裡的一切忘掉,可是偏偏這部分記憶神經如此的健康,就連失去父母,失去疼她愛她的外公外婆的痛苦,隨着歲月的流逝都漸漸地淡漠了。最想忘掉的,是她心中的另一種痛,卻永遠記憶猶新,銘刻在心靈的深處,浸潤在血液中,纏綿在每一個毛孔裡。
也許這正應了古人的詩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她就是在刻骨鉻心的悲苦中,一天又一天的度過,在矛盾的思緒中苟延殘喘。
“一切如過眼雲煙,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來。”我自是年少,韶華傾負。人生路上獨一人,只有夕陽依舊,一年一度柳常長,葉常綠。
葉子專注在自己的思維裡,信步來到秀水河橋上,眺望夕陽,思緒悠悠。
想當年,她經常和柳樹、水波,站在夕陽下的秀水橋上,欣賞着彩霞萬里映碧水的絢麗風光,充滿希冀和遐想。如今卻是物是人非,不堪回首。
她長嘆一聲:-唉-“東風不爲吹愁去,春風偏能惹恨長”,“世情已逐浮雲散,離恨空隨溪水長”《江水》(賈至詩)。
儘管她不止一次地來到這裡,每次來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不是她故作姿態,皆因細膩入微的女人性格,珍藏着那份來得太早,來得太快,而又轉瞬即逝的真真切切的愛情。忠貞,現在說來也許是一個非常古老的話題,而與生俱來的,讓歲月一點一滴浸入心靈中的愛,仍保持着原有的期待和渴望。
她非常想抹掉這種感覺,就像抹掉黑板上的字那樣的徹底。可是,在她的心腦中,她上百次的使用格式化,卻越抹越清晰。無痕的歲月,爲她帶來的是永遠也揮之不走的痛徹的感受。她已到了不再矯情的年齡,似乎從來都沒有嬌情的機會,有的只是無盡的思念和回憶。
思念是酸酸的甜甜的,回憶是醇醇的苦苦的。
是秀水橋,是如血的夕陽,是這清悠悠的河水,是這嫋嫋繞繞如煙如霧的綠柳;還有那悠揚的笛聲,運河岸邊的農家窩棚。無時不刻,在夢魂神牽地撞擊着她的心旌。
儘管那些時光在人生長河中,像春風揚柳般一掠而過。她的心裡卻被刮出了血漬,永遠也無法結痂,活生生,血淋淋的。每次撫摸,都有割肉般的痛楚。
全球性的厄爾尼諾現象,使世界變暖,搞得萬物都迷失了方向。小河過早地活躍了起來,水草也隨之由鵝黃變爲蔥綠。野花順勢而生,早早地爆出一張笑臉,迎接早來的春天。早暖的天氣讓柔如絲軟似錦的柳枝,不失時機地爆出自己的心花,似簇在枝條上的黃絨絨的雛雞。晚風吹來柳絮兒翻飛,猶如飛舞的雪花,在春天空曠的河道上捲起一層層似有若無的雪浪。
“無風纔到地,有風還滿空。緣渠偏似雪,莫近鬢毛生。”(雍裕之詩)
此情此景,給人以悽美淒涼悽清的感覺。
葉子不時地用手揮卻着不期而至的柳絮,心情憂鬱而沉悶。搖曳的柳枝並不解人意,仍然有意無意間觸動着她纖細的心絃,彈奏出一支憂傷的韻曲。飄飛的柳絮紛紛揚揚,飛舞着尋找着自己的歸宿,無聲無息地清唱着一首命運的輓歌。
此時,春風盪漾,無法揮卻她心中的寂聊。葉子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大叫道:我向蒼天問一句,愛爲何物?困着繞着圍着我,我卻永遠也得不到。
難道就是這綿綿的柳絮?
她小心翼翼地趟動着波動的雪浪,有一種虛妄的感覺。儘管文人墨客們願把它與雪相媲美,可它畢竟不是雪。它比雪多出了幾分的柔軟和纏綿,卻少了雪的質感,少了雪的涼意。她有點沮喪,柳花已經展現完終生的輝煌,在大地復甦春滿人間的大好時節裡,無聲無息地謝幕了。它們用自己最後的曼妙和神韻,爲冬天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
大地披孝。
夕陽暈溼了眼睛。
晚風鳴奏起了動人的樂章。
飛揚的柳絮爲葉子帶來了太多的遺憾,窮盡一生的柳花過早地綻放。飄飛的柳絮只是一個昭示,它匍匐於地,將潔白的身軀與泥土混雜在一起無人問津。她極力地在尋找,尋找着綠黃色的柳花,用它做繡球,爲自己的愛情拋擲永遠期而不至的希望。然後葬掉--葬在那圓圓的墳丘裡邊。她要把多年的渴望,不!是一生來的期待,連同這柳花埋葬在這裡。她要對自己孤獨寂寞的靈魂有個交代。
她尋找着。
踏着隔年的落葉,如同踏在結婚典禮的地毯上,潮溼而又柔軟。所不同的是:別人是挽着她的新郎,穿着婚紗,緩緩地走向愛情的殿堂。而她卻是挽着期待,挽着孤獨,挽着一個未知的明天,走向愛的末日。
春天的三月初三,是花神的生日,也是她和媽媽共同的生日。每逢這一天,外婆總是把各種花種撒在花池子裡,種植着美好和希望。更讓她刻骨銘心的是:這樣美好的日子,她與柳樹在這裡重逢。從此,她的情竇綻開,悄然地在心裡種植了愛的柳枝。
許多年來,她都是挽着清風,挽着悲傷去埋葬希望,埋葬她即將拋出的柳球。在她和柳樹再會的地方,總會有供她埋葬柳球的坑穴。爲什麼,誰之所爲,她根本沒有去想過。
習慣成自然,多少次,葉子無視那些供她埋葬柳球的小穴,可是今天卻沒有。在那片美麗的柳林旁,在她的腳下,卻有新栽的柳樹。
是誰破壞了這一切,難道是那個神秘的女人,是那個每次都站在遠處審視她的女人?
想到這裡,她悲傷的心情被人搞糟了,一種無法抑制的惱火襲上心頭。她氣急敗壞地把目光灑滿朦朧的黃昏,搜尋着那個每年都可以看到的,那個愛管閒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