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祁站在土坡上愣住了。
他盯着和高院長一起移植的花看了半天,腦袋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想些什麼。
花早就死了,但不是枯死的,而是喝了太多水撐死的。
它整個身子像是被重物拍了一巴掌,嵌進溼漉漉的泥土裡,醜的很難看。
言祁想到剛移植完那天夜裡下的暴雨,默默在心裡嘆了口氣。
要是不移植的話,沒準還能多活一會兒。
一切都白忙活了。
言祁一屁股坐在那花旁邊,伸手一下下輕碰它殘敗的花瓣。
這片空地沒有種樹,此刻整片土坡都暴露在陽光下。
言祁還是頭一回從早到晚都曬在陽光裡,曬的他煩得很。
他擡手抹了兩把臉,弄了滿手汗,這讓他覺得更煩躁了。
高院長應該是去世了,具體是因爲什麼原因去世的,他覺得沒必要讓自己知道,除了會更傷心外,一點作用都沒有。
言祁對傷心這種情緒不太能控制,有時候是用憤怒來表達,有時候就是沒完沒了的流淚還不自知,這點讓他異常苦惱。
比如像現在這樣。
言祁在土坡上站了一會兒,開始往鐵架橋的方向走。
他坐在橋下的河畔邊盯着溪流看了半天,撿起一塊石頭往水裡砸過去,衝着河水大嚷:“妖怪,你在嗎?”
沒有迴音。
“我爺爺走了,你能出來陪我說說話嗎?”言祁把右手圈在嘴前繼續嚷。
依然沒有迴音。
他又扔了幾塊石頭,看着河水愣了會兒神,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低着頭盯着腳尖一步是一步的往回走。
言祁花了好一陣時間思考自己的去向。
高院長已經不在了,按理說他也沒必要再呆在這裡。福利院不是他的棲身之所,他很清楚自己並不適合羣居。沒有他在意的人陪在身邊,他空蕩蕩的心除了焦躁就是煩悶,無休止的煩,感覺得跟這幫孩子的孩子王打一架才能壓得住心頭的火。
他看着比自己高一頭壯一倍的孩子王,沒兩秒鐘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言祁把自己的東西整理了一下。
他除了有幾套高院長給他買的衣服,就只剩下那幾本英語讀物。書本里用來當書籤夾着的是他和高院長的合影,黑白照,挺不吉利的,也不知道當時爲什麼要洗成黑白色,就跟預示着什麼似的。
言祁把書本裝在揹包裡,又把衣服塞了進去,填充成一個碩大的球,抱在懷裡。
他不想再在這裡浪費時間,他得想辦法離開。
至於是半夜跑路還是白天跑路,他還沒想好,於是很不耐煩的抓了兩下額頭,又把書包放回了牀上。
第二天李老師,哦不,李院長叫起牀的時候,說有家長要過來/領/養/孩/子。
言祁正揹着自己的書包整理衣服,聽到這話他有點吃驚。
來福利院一年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家長真的會來領養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
親生父母都懶得養,還真是有人善心沒地方撒了。
那就先看看來的人長什麼樣子再跑路吧,反正也不差這一會兒,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點餓了。
言祁吃飯的時候,孩子王踢了一腳他的書包,問他吃個飯爲什麼還背這麼大個包。
言祁沒理他,雖然他看見書包上那個碩大的腳印很想動手,但現在他不能打架,要是受了傷會影響他跑路。
乾乾淨淨的收拾完餐盤,規整的放回小桌子上,言祁摸了摸肚子覺得沒吃飽。
包裡有零食,他砸吧了一下嘴忍住了。
現在不能饞,得留着路上再吃。
孩子們被李院長叫到樓下,並肩坐成一排。
言祁沒有坐在凳子上,他的個頭在這幫孩子裡不算高,孩子王坐在他前面,言祁如果坐着,就算挺直腰板也看不到來領養的人長什麼模樣,所以他只能站在最後一排,爲了節省體力,他將身體後傾微微靠着牆面。
沒幾分鐘,一對夫妻就從大門口走了進來,面帶微笑的衝孩子們招招手。
言祁眯起眼睛,開始打量眼前的兩個陌生人。
男人面相很兇,不討喜,五大三粗的,穿着淺咖色的麻布背心,很努力的賣着笑。他雖然長得不怎麼好看,但卻能從行爲和動作上看出他很愛自己的妻子,時不時扶一下她的腰,時不時攬過她的肩呲着滿口黃牙附和着笑兩聲。
女人和李院長交談的時候他一直靜聲不打擾,不過讓言祁奇怪的是他一眼都沒有往他們這邊看,而是始終盯着自己的妻子。
來領養,卻不看孩子,有點奇怪。
這個女人長得……很漂亮,雖然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覺出驚豔的類型。單拎出來不算精緻的五官拼湊在一張臉上,看的時間長了會覺得很舒服,讓人忍不住有點想要靠近她的衝動。從她的肢體語言來看,應該是個很賢惠的人,手指修長卻微微泛紅,皮膚略顯粗糙,這是雙做家務的手。她的衣服穿得非常樸素,沒什麼複雜的配飾和扎眼的顏色,卻很符合她的氣質。
如果這兩個人不是一起走進來的,言祁不會認爲他倆是一對夫妻。
如果女人有自己的孩子,那這個孩子一定很幸福。
言祁正盯着女人的臉若有所思,突然發現這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交談,朝他們這邊看了過來,言祁趕忙想要收回有點冒失的目光,但沒來得及。
對視的時候他有點緊張,此刻再想移開視線未免顯得太不自然,索性就這麼直勾勾的盯着女人看。
看了能有十秒鐘,女人衝他笑了笑。
言祁在這個笑容裡,感覺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像是有把軟刷在他心裡輕輕刷了一下,又覺得身體此刻柔軟的像團棉花。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女人面前。
冷汗都下來了。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女人的聲音非常好聽,她邊說邊擡手摸了摸言祁的頭髮。
李院長拉過他的手放在女人掌心,言祁覺得這是一種陌生而又舒服的觸感,鼻尖立刻酸了一下:“阿……阿姨好。”
“這是蘇瑾阿姨,旁邊這位是周昊叔叔。”李院長耐心的向言祁介紹,又轉頭對他們二位很是客氣的說:“言祁這孩子很聰明,擅長英語,對音樂、體育都有天分,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最能直觀體現的,他很漂亮,長相上來說十分討大人的歡心。”
言祁確實是個漂亮的孩子,現在的他對漂亮這個詞不怎麼反感,因爲他還不認識帥這個字。
他有一頭柔軟的黑髮,劉海自然的貼在額前微微打起彎,眉毛不濃不淡,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瞳孔呈淺棕色,一點微弱的光線就能讓這雙眼睛顯得異常明亮。他的鼻樑高挺,嘴脣淡紅,薄厚適中。
因爲漂亮,所以蘇瑾的目光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是直接落在他身上的。
言祁坐在門口的凳子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支着腦袋看着院子裡玩耍的孩子們發呆。
他想過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已經在路上了,視野所及之處是他陌生又熟悉的世界,一年前他就在這個城市裡四處逃竄,穿過無數條大街小巷,瀏覽過無數座高樓矮瓦。他坐過公交,也偷上過貨車,對自己逃離出來的地方沒有任何印象,身上也沒有一件有歸屬感的東西能證明他的身份,就連狗血劇裡一塊像樣的胎記都沒湊合着在身上長長。
言祁洗澡的時候總是洗的特別仔細,連自己最隱私的地方都上下左右撥着把兒檢查了個遍,確定自己皮膚白的連顆痣都沒長。
不過就算隱私的地方有胎記,也不好隨時隨地亮給別人看,所謂的家人在他出生時也未必能注意到,有了跟沒有一樣。
言祁其實根本不在意這些,他對過去並不留戀,對拋棄自己的大人更是覺得沒什麼記掛的必要,丟都丟了,臉皮多厚還得上趕着找補回去。
這一年過得很快,可能是因爲之前一直是沒有目的的流浪,心裡沒的可想,人也好事兒也好,沒有他肯放在心上的,就像一具行走的軀殼,只需要往殼裡填充點食物就行,所以填飽肚子是他唯一思考的事,但這種事基本不需要他動腦子,浪費糧食是每個人都會做的事,他只需要掏對垃圾桶就行。
路邊鋼製的垃圾桶裡沒什麼他能用的吃的,得是那種居民區或者飯店後門那種純色塑料大桶裡纔有他想要的東西。
言祁嘆了口氣,他已經忘記這種流浪的感覺了,一來他年紀太小,高院長說過,五歲前的記憶是絕對空白的,所以這種感覺正在被他遺忘。二來他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居有定所的生活,從今天起,他更是有了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唯一遺憾的是,爲什麼不能是六歲以前的記憶都是空白的,這樣他就能慢慢忘記高院長,心裡不會覺得有團東西時不時就蹦出來堵的他隨時都能難受的哭出來。
言祁轉頭看向屋子裡正在辦理各種手續的那對夫妻,又轉頭再次看向屋外他壓根記不住臉的孩子們,把書包從背後抱在懷裡,翻出英語書拿起那枚做書籤用的黑白照片,扯了扯嘴角。
我要走了高院長。
你跟我一起走吧。
所謂的家在這座城市遠郊地段一片看起來略微散發着窮酸氣息的住宅區,也不是流浪時見到過的有好幾層的那種紅色磚瓦樓。這裡和福利院一樣,也是獨門獨戶,就是看上去有點破敗,牆皮歪扭的掛在表面,大概是棟年代已久的老房子。
言祁拉着蘇瑾的手穿過大門,應該算是客廳的空間裡孤零零的擺着兩張飯桌,一大一小。四周牆面的顏色和福利院一樣,一水兒的白。他們一起上到二樓,言祁被帶到自己房間門口,打開門的時候他還是隱隱的有所期待,期待房間的樣子是不是自己喜歡的,期待能不能讓他找到家的感覺。
當房門完全打開的時候,言祁承認自己是有些驚訝的。
無論是裝潢還是擺設,無論是粗處還是細節,無不體現蘇瑾的精心,言祁很清楚,未來漫長歲月他都需要依靠這個女人,他想要有所得到,必然要順遂大人的心意,所以他現在應該對她有所回饋,於是他抱住了女人的腰,輕輕喊了一聲媽媽。
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掉到頭頂上的發旋里,溼漉漉的,擡起臉的時候臉上也落了一滴,這才發現蘇瑾紅着眼,小聲哭泣着。
言祁不知道這句媽媽有這麼大威力,只得繼續把頭埋在她腰間,他說不出安慰的話,就只能用實際行動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接下來一段日子他和蘇瑾一起跑了幾趟派出所,瑣碎的手續和複雜的流程讓言祁實在有些精疲力盡,他不知道喊聲媽還得這麼麻煩。
有幾個夜裡,言祁聽到對面臥室裡傳來吵鬧聲,他聽了兩耳朵,大概是在爲落在誰的戶口上而爭吵。領養是蘇瑾提出來的,周昊因爲疼惜自己的老婆又因自己是倒插門的女婿,底氣不足,退一步同意給別人養孩子,但爲了維護自己的面子,要求必須領養的是男孩兒,還必須掛在自己名下。
終於,言祁落定在了周家的戶口本上。
蘇瑾把他抱在懷裡,把褐色小本攤開在他眼前,一頁頁藍色的紙上記錄着他家人們的信息。
言祁的英語很好,中文他沒什麼興趣學,所以漢字還沒太認全,只聽蘇瑾說這個本子的戶主是爺爺,爺爺生了病,住在重症監護室靠呼吸機度日。
爺爺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周昊,也就是言祁名義上的爸爸,男人雖然長得很着急,年齡卻比言祁想的要年輕。二兒子叫周沅,屬於他的那頁紙上印着一個紅色的戳,上面的字他也認得,只是沒想到年紀輕輕就遭遇了不幸。三兒子叫周勳,是這三個孩子裡最有出息的一個,開了一家小有名氣的出版社。
這三個名字都是蘇瑾念給他聽的,他叫不出,因爲他都不認識。
但是有一個人的名字他是認識的,和這個本子的戶主是爺孫關係。
言祁指着最後這頁紙,張了張嘴:“周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