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祁一點點把土鏟進玩具桶裡,直到桶裡的土和桶的邊緣齊平,才用鏟背使勁拍了兩下。
他擡起圓圓的小腦袋朝四周看了看,又站起來用腳這踩踩那踩踩,終於確定只有這裡的土質是最鬆軟溼潤的,很適合種植花草。他想帶回福利院,送給高院長。
昨天他去高院長的辦公室發現有一盆花有點枯萎了,李老師說是因爲買的土不適合種植,需要有點肥料的土質纔可以。
什麼是肥料,六歲的言祁還不太懂,但他看見這裡的土養育的花草長得都很茂盛,所以就帶了桶來準備給快要枯萎的花換一換環境,試試能不能讓它繼續活下去。
言祁拎着玩具桶一路順着山坡往福利院門口的院落跑去,這個時候正是孩子們午睡後起牀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已經能看到高矮胖瘦形態不一的孩子們從正門裡跳着腳往外跑的身影,手裡拿着自己喜歡的玩具,在院子裡邊曬太陽邊圍着頭髮花白的高院長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至於嘴裡叫的是什麼內容,言祁沒聽清,也並不關心。
他拎着玩具桶靠着牆根往院落左側移動,那裡種着一棵粗壯的樹,具體是什麼品種言祁不認識,也沒問高院長,他覺得沒有必要知道,多餘的話最好不要說。
否則就跟那幫吵吵鬧鬧的熊孩子沒什麼兩樣。
管它是什麼樹,只要能乘涼,能讓他躲在陰影裡,就是好樹。
言祁坐在樹下放置的小板凳上,把桶放在自己腳邊,手裡握着小鏟子。
他一動不動的盯着不遠處亂吠的孩子們,其中有好幾個都比他歲數大,身形也大出他許多。言祁看着他們爭寵似的緊緊抓着高院長的衣角不放,撒嬌的模樣讓他都有點臉紅。
他盯着高院長,說不出來對這個老人有怎樣的感情。
喜歡是肯定的,不然他也不會在意他辦公室裡有一盆快要枯萎的花。
言祁有點不合羣,不是不喜歡,也不是不願意,只是合羣的人註定得不到特別的關注。
就像此時,這麼多合羣的孩子,高院長卻沒有特殊照顧任何一個人,嘴裡唸叨的一直都是:“好好好,我講給你們聽,你們要聽什麼,都坐好舉手回答。”這一類的話。
沒什麼意思。
他用胳膊支着腦袋,藏在陰影裡望着那些和自己同樣身份的孩子,高院長念英文富有磁性的聲音傳進他耳朵裡,讓他不由自主跟着也念了幾句。
他想起高院長送給他的那套英語書,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的通讀用書,大多以故事的形式呈現,偶爾穿/插幾篇選擇和填空。
那套書總共六本,一本比一本難,不過很有意思。
言祁已經讀到初中水平的那本了,對他來說不算很難,他喜歡英語,更喜歡聽高院長念英語。
陰影緩慢移動到他腳下,時間又過了兩個小時。
高院長已經唸完了英語故事。
言祁在心裡默唸三、二、一,順便在心裡打了個響指。
高院長擡頭向孩羣后方望去,又往四周看了看,而後把目光投向了右側大樹下那個正在乘涼的孩子。
言祁適時的衝他笑了笑。
高院長讓李老師帶孩子們玩遊戲,交代幾句後才朝言祁走了過來:“怎麼又坐在這裡了?”
“剛坐沒一會兒。”言祁站起身用髒兮兮的小手拍了拍褲子。
“瞎說,我看到你溜牆根回來的。”高院長站到他面前,陰影面積更大了些,嚴實的遮住了言祁臉上的表情。
被喜歡的人關注,他有點開心。
“這是什麼?”高院長低頭看着那一桶土。
“從土坡上鏟回來的。”言祁把桶拿起來遞給他:“我想給您屋裡的那盆花換換土。”
“那盆花並不是因爲土質不好才枯萎的。”高院長欣慰的摸了摸言祁的腦袋:“是因爲它本來就不適合種在盆裡。”
言祁看着自己的桶沒說話,突然就有種想要把它扔了的衝動,還莫名其妙的有點生李老師的氣。
“我去把花搬下來。”高院長轉身就往樓裡走。
言祁重新坐回板凳上,半個身子已經露在了陽光下,他覺得身上開始暖和點了。
高院長有點費力的搬着盆,橫着步子邊走邊問言祁:“你在哪裡找到這些土的?”
言祁指了指不遠處的土坡:“那邊。”
“咱們一起把花種到土坡上去,怎麼樣?”高院長用力把盆往上提了提,單手抱在懷裡,空出一隻手拉着言祁就往他指的放向走去。
怎麼樣?當然好。
這樣他就比別的孩子有更多的時間和高院長在一起。
他喜歡這個老爺爺,慈祥可親,笑起來眼角彎彎的,最重要的是在他有記憶以來,高院長是第一個對他好的人,所以這個人對他來說很重要。
可以信任,可以依賴。
就像現在這樣,言祁拉着高院長瘦槁的手,雖然感覺這雙手老的只剩下表層的皮了,但依然是有熱度的。
他突然就不生李老師的氣了。
福利院建在半山腰的空地上,周圍很安靜,沒什麼噪音。
連綿的土坡起起伏伏,對現在的言祁來說,像是一座座有些難以翻越的矮小的山。
再往遠一點的視野盡頭,有一架鐵橋,生鏽的十分嚴重,平時沒什麼人願意往那邊去。橋下是條流速很快的河,走近能聽見湍急的水流聲。
言祁偷偷去看過一次,被高院長抓回來打了屁股,那是他唯一一次捱打。高院長跟言祁說,河裡有吃人的妖怪,有些孩子嚇得連院門都不敢出,更有甚者縮在牀上悶着被子抱着腦袋一言不發,生怕被妖怪奪了小命。
只有言祁想要去看看那妖怪的模樣。
高院長把快要枯萎的花從花盆裡捧了出來,小心翼翼的連帶着根。
言祁已經用鏟子刨好了坑。
高院長輕手輕腳把花放進土坑裡,一點點往上面蓋土,然後拉過言祁的小手,和他一起往曬的發熱的土壤上不停的拍打着。
言祁覺得很溫暖。
“高院長,你會一直照顧我嗎?”言祁問。
高院長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不緊不慢的回答:“只要我還活着,我就會一直照顧你。”
言祁點點頭,他覺得這個回答正是自己想要的,所以他想要有所表示。
於是他抱住了高院長的脖子。
陽光打在背上,困得言祁睜不開眼。
高院長一路抱着他回到寢室,動作輕緩的將他放在牀上拉過被子蓋好,揉了揉他烏黑細軟的頭髮。
言祁微微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着高院長遠去的背影,緊接着意識又開始朦朧。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剛纔抱着高院長疲憊的沉下眼皮時,最後的畫面是已經安置好的儘管仍舊沒什麼精氣神的花,以及高院長有規律落在他後背哄他入睡用手打出來的拍點。
言祁覺得很滿足。
半夜有雨,聲音很大,倒也不算是暴雨。
言祁被雨聲吵醒,有些不情願的從自己的小牀上爬起來,撩開窗簾盯着瓢潑大雨愣了會兒神。
他記得自己被高院長帶到福利院的時候是個大晴天,湛藍的天空中掛着幾朵白雲,軟軟的,清晰的映在言祁琥珀色的眸子裡,讓他印象很深。面對自己再也不用過那種被大狗追着滿街跑,掏垃圾桶吃餿味剩飯的日子,言祁有種無法用語言準確表達的興奮。
吃什麼其實無所謂,主要是言祁很怕狗。
直到現在看見李老師養的那條大金毛,他都能瞬間哆嗦的臉色發青。
言祁有了自己的牀,牀上是繡着自己名字的薄被。他雖然不需要朋友,不喜歡羣居,但福利院讓他擁有了這些帶有濃厚生活氣息的東西,看上去倒像是正常人家小孩過的日子了。
他的記憶是從被一隻野狗追着跑了好幾裡地開始的,這記憶曾不停的在他夢裡反覆出現,那隻野狗可怖的比高院長口中的妖怪還要可怕。
但慶幸的是,當他精疲力盡倒在一戶人家門口的時候,走出來將他抱起來的男人就是福利院的高院長。
言祁覺得自己的運氣不算差,儘管有一些不太美好的回憶,卻也相信這個世界還是有好人的,而且還讓他遇見了最好的一個。
言祁扯了扯嘴角,長舒一口氣。
他抓起被子重新蓋回身上,想着明天不用再跑去土坡上給花澆水了,這場雨足夠讓它喝的胖胖的。
如果不需要去澆水,他就不能拉着高院長和他一起去爬土坡。想到這裡他還是有一點沮喪,他需要絞盡腦汁再想一個別的事情,好每天都能和高院長多待一點時間。
又要計劃去做事了,言祁興奮的沒了睏意。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和他同屋的孩子們差不多都已經醒了。
李老師正在給他們念唐詩。
言祁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愣了會兒神,爬下牀開始認認真真的疊被子。
他每年都是宿舍的優秀標兵,不過對於這個榮譽他沒什麼所謂,重點是優秀標兵都是高院長親自頒發獎狀,只要能看到這個老人臉上的笑容,言祁就覺得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此刻他都已經離牀走出去了幾步遠,想到這裡於是又回身跑過去重新整了整被子。
今天疊的也很像塊豆腐。
凍豆腐。
言祁經過李老師身邊的時候,發現她的眼角有點紅。他本想多問一句,但面前的孩子們都聚精會神的盯着她,誰也沒注意到這件事。他不是很在乎李老師,他覺得自己沒必要多嘴出這個風頭。
言祁悄悄擰開門走出了房間,再悄悄掩上。
他和孩子們一起住在二樓,三樓是高院長的辦公室和宿舍。言祁站在樓梯口先踮起腳尖擡頭向三樓看了看,發現高院長的辦公室門是緊閉着的,這讓他皺了皺眉,平時高院長從來沒有關門的習慣,多少都會露出一條細窄的門縫,而言祁站在樓下便能夠透過這條門縫清楚的看見高院長在做什麼。
有時候是看書,有時候是聽英語廣播,有時候是練字。
最多的時候是喝茶,所以身上總是時不時帶着或濃或淡的茶香。
言祁輕手輕腳踏在樓梯上,猶豫着,花了得有兩分鐘的時間才爬到三層樓上,然後站在辦公室門口小喘着氣,定定神,擡手敲響了門。
沒動靜。
言祁低頭盯着門把手看了好半天,才把手放在門把上試着擰了兩下,擰不開。
回家了嗎?還是出差了?
高院長都那麼大把年紀了,高鐵和飛機還會讓他坐嗎?
言祁蹲在門口思考了一會兒,沒什麼表情的重新下樓回到了寢室裡。
兩三天過去,言祁有點坐不住了。
儘管很多孩子都已經問出了他想要問的問題,高院長去了哪裡,怎麼不來給我們讀英文故事了等等,李老師的回答很敷衍,估計除了言祁也不會有哪個孩子能聽得出她的回答是敷衍的。
言祁不喜歡多嘴,他只能等。
所以他還是坐在大樹下假裝是在乘涼,從小片陰影坐到整片天空都被陰影覆蓋。好在盛夏的夜晚並不涼,如果不是李老師叫他回屋,他還能坐的更久。
快一週了,依然沒有高院長的消息。
言祁覺得不能再等了,自己的心思已經被這件事填的滿滿當當,都沒有精力去思考土坡上的花還需不需要澆水的事。
他再次站在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裡面卻響起了一個熟悉的女聲。
言祁擰開門走了進去,發現裡面坐的是李老師。
李老師坐在高院長的辦公桌前,正在整理檔案。
言祁沒有走過去,只是朝她眯起眼睛,盯着桌上的名牌看了很久。
李老師的名字很簡單,叫李潔,所以那個黃色金屬名牌上的字他全都認識。
李潔院長。
言祁在心裡唸了一遍,什麼話都沒說,也沒聽見李老師叫他的時候說了些什麼。
他不想聽。
轉身走向門口的時候,他只覺得腦袋裡轟隆一聲響。
心裡頭有什麼東西正在下墜,墜的他整個身體都有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