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七月很快來臨,考完最後一門,高三的莘莘學子們猶如開閘的猛獸,拼命撕扯手裡的課本,一頁一頁地拋到空中,整個校園變成了歡呼的垃圾場。
柳璃踩在那些紙張上,心裡涌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如釋重負,卻又有些悵然若失。看着別人樓上樓下地嚎叫,她也想喊幾嗓子,又覺得不好意思,只好連連嘆了好幾口氣。
瘦高的身影走過來,扯了扯她的短袖T恤,“考得怎麼樣?”
“還行。”柳璃小聲說,“不過,英語……”
程遠航愣了一下,“英語怎麼了?”
“考得不好唄。”
“那……”他摸了摸頭,不再說話。
“反正感覺很不好。沒事,考不上就考不上,無所謂。”
“怎麼會考不上?”
她意興闌珊地瞟了他一眼,一五一十地說:“數學應該不錯,理化也還行,可是英語,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怎麼樣……搞不好連一半的分數都達不到。”
程遠航皺起眉,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你英語怎麼就那麼差呢?”
差就是差,難道還要做個調查報告不成?柳璃低下頭懶得理他。
“你怎麼搞的,做了那麼多卷子還是這樣,到底有沒有好好學英語啊,”他好像急了,語氣也變得有些嚴厲,“每天都看見你在背單詞,一點用都沒有嗎?”
她擡起頭翻個白眼,“關你什麼事!”
他不再說話,臉色很不好看。
“中國人學什麼英語,”她訕訕地接着說,“應該讓老外來學中文,多好。我又不出國,學了英語也沒用……真討厭,打倒美國,打倒英國。”
“加拿大也說英語!”程遠航沒好氣地加了一句。
這怎麼回事啊,纔剛考完試就給她臉色看,別人都笑眯眯的,就他灰着一張臉。柳璃小心地問:“你考得不好?”
“比你好。”涼涼的三個字。
“知道你比我好!”柳璃怒道,一甩手走出校門,隔了老遠再回頭去看,程遠航還低着頭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幾天,班裡集中估分,柳璃的數學分數大大超過了數學老師的預期值,着實受了好一番表揚,只有英語……她都沒臉見媽媽了。
程遠航的估分比她高了一大截,興沖沖地跑過來告訴她大概有多少分,一眼看到桌上寫着的分數,英語:75。
還好,達到滿分的一半了。
他立在她面前沉默半晌,臉上的表情不知是驚是怒,過了好久才愣愣地盯着她,張了張嘴,又什麼都沒說,轉身去跟別的同學聊天。
柳璃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英語多少?”
“一百二十一。”
“哇,比我高了這麼多。”她驚呼一聲。
“哇什麼哇,我這一年的功夫都白費了!”程遠航丟下一句,走到男生堆裡不再理她。
柳璃衝着他的背影吐吐舌頭,不當一回事。板一副撲克臉幹嘛,不就是考差了一點,辜負了你的期望嘛,你家那個徐薇就考得好?
估完分過後是填寫志願,程遠航的成績很好,上重點本科一點問題都沒有,柳璃的分數恰恰徘徊在本科線邊緣,本來數理化都考得不錯,結果被英語給拉了下來,只好在三流本科學校之外又填了專科學校。至於機器班長,他的估分最高,毫無疑問填的是清華大學。
柳璃想起班長那嚇死人的六百四十五分,忍不住嘆息一聲:“乖乖,比我高了這麼多,總感覺我好像有一門沒去考。”
程遠航問:“你填哪兒?”
“省內的。你呢?”
她把他的志願表拿過來,看到第一志願填了一個省內的重點大學,第二志願在北方。
“你以前不是說越遠越好嗎?”柳璃說,“幹嘛填個省內的。”
“誰叫你考這麼一點。”他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什麼意思啊,考得不好也是她丟臉,跟他有什麼關係!柳璃氣恨恨地瞪着他,“我就是沒考好,怎麼樣?”
他沉着臉半天不吭聲,突然抓過志願表,拿起筆“刷刷”兩下。她好奇地湊過去看,原來他把第一志願改成了北方的一所學校。
“那裡會凍死人的。”她好心提醒。
“不要你管。”
切~我才懶得管!柳璃不再理他,專心致志地填寫自己的志願。
回到家,媽媽像迎接女皇一般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連哥哥也請了一天假趕回來,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吃完飯,繼父問柳璃去不去鄉下玩,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繼父在農村還有套房子,那邊山清水秀,空氣質量非常好,柳璃待在那兒簡直樂不思蜀,直到家裡打電話告訴她通知書到了,才依依不捨地回到縣城。
“你同學打了好多次電話給你。”繼父告訴她。
她立即問:“男的女的?”也不知道程遠航有沒有給她打電話,如果打了,她又不在,該有多虧啊!
“男的女的都有,”繼父樂呵呵地說,“都是叫你出去玩,我告訴他們你去鄉下了。”
柳璃趕緊翻出電話本,給幾個平時玩得好的同學打電話過去,聊了很久,最後把目光定在程遠航家的電話號碼上,想了又想,話筒在手裡都捏出汗來了,終於還是沒有撥通那個號碼。
找他幹嘛呢,說不定人家正在郎情妾意,都不記得有她柳璃這一號人物了,她還巴巴地打電話過去,多沒骨氣!
正撅着嘴生悶氣,聽見樓下傳來叫聲,仔細一聽,是林月的聲音。
林月一見面就捶了她好幾下:“你個死丫頭,怎麼一個暑假跑得沒影了?”
柳璃扯開嘴角笑:“心情不太好。”
“都收到通知書了還不好?”
她不吱聲。真的是心情不好呢,都怪程遠航,考完試的當天就沒好臉色給她看,估分填志願時也一樣,想起這些就心情糟糕,索性躲到鄉下過了一個月。
“你的通知書到了嗎?”
“到了。”林月立即變得垂頭喪氣,“分數不夠,因爲是教師子弟,上的教育學院,我爸跑了幾趟學校才定下來。”
柳璃伸手摟了摟她的肩膀,明白她的想法。林月自尊心很強,她爸爸那樣做相當於走後門,可能讓她面子上掛不住。
“沒事,我也才專科呢,你看我那什麼破學校,也不知道怎麼樣。”
柳璃的分數離本科線差了幾分,媽媽本來打算讓她再復讀一年,畢竟她年齡還小,復讀一年考上本科的機會很大。柳璃卻嚇壞了,掰着指頭數:復讀一年,本科四年,也就是說一共需要五年時間;現在如果上這個專科,只要三年就解脫了,當然讀專科比較划算。
“都一樣啦,無所謂。”林月揮揮手,好像把一個煩惱的問題揮走,“反正學什麼都一樣。”
柳璃一眼就看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個東西,抓住她的手送到眼前,是個戒指。“誰送的?小光哥哥?”色眯眯地笑着問。
“知道還問。”林月的臉一下紅了,“專門戴給你看的,好不好看?”
“我敢說不好看嗎,就算是個紙折的都好看。”
她的臉更紅,忙不迭地把戒指取下來放進兜裡,小聲說:“別跟我媽說,她要是知道了一定罵我。”
“知道。哎,你跟你們家小光進展到什麼程度了?”
“什麼什麼程度?”明顯的支支吾吾。
柳璃皺皺鼻子,推了她一把,“別裝了,有沒有……啵啵?”努起嘴做個親嘴的動作。
“討厭了!”林月擡起手做勢要打她,又忍不住笑起來,扭扭捏捏地點頭承認,“嗯……有。”
“什麼感覺?”
“色女,問那麼仔細幹嘛,想知道就去找你家那位,叫什麼……航的?”
“程遠航。”柳璃一下子沒勁了,“唉,別提了,我們都不會在一塊兒。”
她聽同學說了,程遠航考到了北方的×××工業大學,很著名的“211工程”院校,跟她那所三流的小專科學校有天壤之別。她有些茫然,本來兩人之間的差距就很大,現在更大了,一個南一個北,看來,剛剛萌芽的一點點小火苗馬上就要熄滅了。
更何況,他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她這個同桌一年的同學,又算哪根蔥?
對於程遠航,柳璃在喜歡之餘,還懷着些許莫名的羨慕和崇拜,並不僅僅因爲他的成績好,還有很多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程遠航是獨子,父母都是大醫院的醫生,家境殷實,他在這樣優渥的環境裡生活成長,因此身上總帶着一種特殊的氣質,安靜、淡定,即使有些清高,反而更顯得他在一羣男生中鶴立雞羣。
柳璃不知道到底爲什麼,在他面前,她需仰視。高二時有一次班裡組織野炊,大家都揹着大包小包,手裡拿着鍋碗勺盆,樣子狼狽又滑稽。出發前的五分鐘程遠航才姍姍來到相聚地點,由他父母開車送過來的。
下車後,他不好意思地說:“早上睡過頭了,沒來晚吧?”
“沒有沒有……”大夥兒吵吵嚷嚷地朝目的地走去,他轉過身,朝柳璃微微一笑。
那一刻,柳璃突然說不出話來。他揹着一個大旅行包,身上是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清爽利落,跟周圍的同學比起來,有說不出的從容鎮定。清晨的陽光撒在他身上,將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霎那間,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腦子裡蹦出一句詩: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只是淡淡的笑容,便立即將四周亂糟糟的聲音剔除在外。柳璃很久之後都在回味,這樣的捻花一笑,是任何一個同齡人都不能具備的寧靜。
程遠航,程遠航。柳璃細細地念着這個名字,十七年來第一次爲一個男生傷神,又苦又甜的感覺充塞了整個胸腔,只能獨自品嚐那沒有得到便已經失去的青澀味道。
再見,程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