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之後學校開始放寒假,高三學生實際上只在家裡待了十天,就重新回到學校補課。好在柳璃明白現在的處境,雖然有了很多心事,倒也沒有將太多精力放在程遠航身上。
高三下學期已經沒有課了,只有數不清的試卷堆在眼前,海淀區的、湖北黃岡的……一套又一套,怎麼做也做不完。沒有多少娛樂節目,最受歡迎的是五子棋,經常可以看到有同學做試卷做累了,邀上另一個同學隨時都能開始棋局。
柳璃也喜歡下五子棋,不過技術太差,常常在二十步之類就丟盔棄甲,程遠航陪她下了幾次之後終於沒了耐心,轉而尋求高手對決。說起來他的五子棋下得相當好,班上沒人是他的對手,可想而知,對於跟柳璃這種菜鳥下棋,簡直就是侮辱他的智商。
柳璃也不惱,就靜靜地坐在一旁看。那時候的五子棋譜都是手工製作,作業本上已經有了橫條,只要拿尺子和筆加一些豎條就成了格子,雙方一個劃圈一個劃叉,下得不亦樂乎。
跟程遠航對決的是班長,成績好得嚇人,每回考試都是年紀第一,模擬考的時候,數理化和英語居然能拿滿分,被同學們冠以“機器”之稱。
兩個人下了老半天,整頁格子都快要填滿了,終於聽見機器叫了一聲:“媽的,輸了。”
輸了?
柳璃趕緊伸過腦袋去看,被密密麻麻的圈圈叉叉弄得頭暈,看了好久也沒看到有五個子連在一起,於是問:“哪兒輸了?”
“笨,這兒。”程遠航點了點作業本上某個位置,“活三衝四。”
“什麼三四?”柳璃摸不着頭腦,我還不三不四呢!
程遠航衝她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不再說話。機器班長有些憤憤然,抓起桌上的杯子猛喝一口水,一不小心嗆着了,“撲”地一聲吐在地上。
“不要隨地大小便。”柳璃皮笑肉不笑地說。
班長又被嗆了一下,咬着牙問:“你看見了?”伸手扯了一下她的馬尾巴。
“別扯她頭髮,難看。”程遠航輕輕冒出一句,又笑了笑,自己也伸手過去扯了扯,把她的頭髮弄得一團糟。
“幹嘛呀,你們!”柳璃氣呼呼地瞪了兩人一眼,解下橡皮筋把頭髮理好。
班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試卷,程遠航不做聲,雙眼亮晶晶地盯着柳璃看了好一會兒,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眼一瞪:“看什麼!”
他彎起嘴角笑:“你真笨。”又伸手過去扯她才綁好的辮子,柳璃氣壞了,捉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扭頭不理他。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你幹嘛老扎辮子,不披着頭髮?”
“麻煩,我還真想剃個光頭。”後面有句話她沒說出來:幹嘛要披頭散髮的,學你們家青梅竹馬徐薇啊?
“那就真是電燈泡了,”他指了指頭頂上的日光燈,“比那個還亮,三千瓦。”
“Shut up。”
“英語怎麼這麼順嘴?我的功勞。”他拿起筆在手指上轉了一圈,得意地斜眼望着她。
柳璃嘿嘿笑了兩聲,英語再怎麼差,跟他同桌一年總還是有些進步的,起碼不會像最開始那樣說“Close your mouth”,那樣的英語水平,讓她當英文老師的母親大人羞愧難當。
“對,都是你的功勞。順嘴的還有很多呢,Hello,Good morning,Good evening,How are you……”她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串,全都是小學生都明白的。
程遠航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手指在課桌上輕輕敲擊,“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is not the way from birth to the end,it is when I sit near you,that you don’t understand I love you.”
“……啊,你說什麼?”他說得又輕又快,柳璃沒有聽明白,只聽到最後的“I love you”。
他再次無奈地看她一眼,“沒什麼。”
顯擺英語好呢,這麼繞繞彎彎的英文句子,是說給徐薇聽的吧?
柳璃低頭嘟起嘴,心裡難受得像吞了一隻蒼蠅,坐在座位上發了一會兒呆,索性把卷子扔到一邊,拿過尺子和一本嶄新的作業本,又開始手工製作五子棋譜。
“你畫這麼多幹嘛,又不會下。”
她不吭聲,把最後幾頁紙全部畫好,然後遞到他面前,“給你用,誰叫你是我同桌。”
程遠航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不要算了。”
她訕訕地準備把本子收回去,他一把抓過來,翻到第一頁:“我們下一盤。”
不出所料,不到三分鐘,下到第十二步,柳璃毫無懸念地輸了,程遠航氣咻咻地瞪着她,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你就不能堅持到二十步嗎?”
“那你也不讓我一下。”柳璃回瞪他一眼。
“讓來讓去的,那還叫下棋嗎?”
“不讓就不讓,凶死了。”她小聲嘀咕,“你肯定讓徐薇。”
他愣了一下,睜大眼睛看她。
“再睜也沒我的大。”她也睜大眼睛,氣勢洶洶地迎上他的目光。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誰,空氣中彷彿又傳來“滋滋”的電流聲。好一會兒,程遠航先將目光移開,悶悶地說:“什麼徐薇?”
柳璃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回答些什麼。她有什麼立場來討論這件事?
“我聽說徐薇是你女朋友,”她換了一張笑臉湊過去,“是不是啊?”
“神經。”
“告訴我嘛。Do you like her?”磕磕碰碰地冒出一句英語。
程遠航茫然地眨眨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句怪聲怪調的英文。“別瞎想。”
“我纔沒瞎想呢,你以前的同學都這麼說。”還不承認?
“他們是吃飽了撐的。”
“無風不起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柳璃搖頭晃腦地背誦名人名言,“紙包不住火——”
“有完沒完?”他不耐煩地打斷她,從她桌上抽出一疊嶄新的英語卷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怎麼一個字都沒有?”
不要啊!她沮喪地趴到書桌上不吭聲。
“趕緊做幾個,等會兒我檢查。”
“這個還沒做完呢。”她揚了揚手中的數學卷子,膽戰心驚地擠出一個笑臉。
“先別管它,把這個做完再說。”見她苦着臉沒動作,程遠航伸手扯了扯她的辮子,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勢,“你做不做?快點!”
你英語好,你是老大,你狠~
“是……”柳璃哀嘆一聲,裝模作樣地揉了揉眼睛,又伸手在脖子上比劃一下,配合“咔”的一聲,然後倒在桌上做垂死狀。
日子就在緊張的複習中慢慢過去,越接近七月份,班裡的氣氛越輕鬆,老師也幾乎不再管學生,因爲知道就這麼半個月時間,該學的已經學完了,沒學會的在這麼短時間內也沒辦法弄得一清二楚,索性順着學生來。
漸漸地,每晚的自習時間變成了座談會,發呆的發呆、聊天的聊天、吃零食的吃零食,活像個小集貿市場。班主任嚴老師剛走近班級門口,就聽見一陣“嗡嗡”的議論聲,推開教室門一看,居然有學生把課桌擺在一起,幾個男生圍在旁邊打撲克。
“你們哪你們。”嚴老師哭笑不得,“小心一點兒,別讓朱主任看見了。”
“是,老大。”廖胖子行了個怪模怪樣的軍禮,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在打無聲撲克,朱主任聽不見。”
嚴老師是所有高三年級班主任中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最有魄力的一個,曾經排除萬難,不畏學校領導的三令五申,親自帶着班上六十個學生去歌廳唱了一下午,結果在大會上被點名批評。但是,這個壯舉仍然贏得了所有學生的愛戴,包括高一和高二的學生,提起346班的嚴老師,都豎起大拇指說“高、高”。
幾個男生將牌收了起來,教室裡安靜了不少,只聽見從角落裡傳來“咔咔”的聲音。衆人將目光集中到那一點,發現原來有人在磕瓜子。
“我記得柳璃不是屬鼠的吧?”嚴老師笑着說。
誰?柳璃茫然地從詩詞歌賦中擡起頭,愣了好一會兒,纔不好意思地拿紙巾擦擦嘴和手。
“老大,她屬猴的。”一道含着笑意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峨嵋山的獼猴。”
教室裡響起“吃吃”的笑聲,柳璃氣急敗壞地順着聲音望過去,正好對上程遠航嘲笑的眼神。他什麼時候跟人換了座位?
柳璃隔空遞過去一個警告的眼神,把葵花子的包裝袋拎起來,問嚴老師:“要吃嗎?”
嚴老師搖搖頭,“我喜歡吃西瓜子。”又叮囑了幾聲才走出去。
教室裡重新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嗡嗡的聊天聲響成一片,愛學習的機器班長低聲咆哮了幾句“安靜,安靜!”結果被後排的男生敲了一下腦袋,立馬不做聲了。
廖胖子伸舌頭做了個鬼臉,“獼猴,獼猴。”
“你找死。”柳璃咬牙捶了他一下,起身踱到程遠航那邊,推了推他旁邊的男生,“大俠,我跟你換個位子。”
大俠果然有大俠的風範,二話不說就拿着書走開了。柳璃一屁股坐下,不懷好意地盯着程遠航奸笑兩聲,“你、剛、剛、說、什、麼?”
“小猴。”他面不改色。
“再說一遍。”
“獼猴。”
“嘿嘿,你自找的,可別怪我。”柳璃咧開嘴,迅速伸出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起他手背上的一丁點兒皮肉使勁一掐。
“哎喲……”他低低地痛呼一聲,一巴掌蓋過去,她立馬縮回手,那一巴掌“啪”地打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笨笨笨笨笨笨……”她興高采烈地唱起《笨笨車》裡的歌。
“死丫頭片子,獼猴。”程遠航怒道,一把握住她的左手,用力擠壓四根手指頭,她疼得齜牙咧嘴,輕聲嚷嚷“疼”,他就是不肯鬆手,瞪大眼睛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嘴角又隱隱約約帶着一絲笑意。
她的心猛地一跳,臉上也有些發燙,趕緊低下頭不看他,他還握着她的手不放,不過力道放輕了許多,過了一會兒,突然又用力握緊。
“……痛!”一聲痛呼,柳璃咬着牙,伸出右手去翻同學的文具盒。
他趕緊鬆開了手,知道她又要拿圓規戳他。過了一會兒,看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小聲說:“我知道你屬猴。”
“知道也不應該取外號。”
“可你屬猴啊。”
“你屬羊,難道就是一隻羊嗎?”她恨不得一拳揍過去。獼猴,多難聽!
“你比我小。”他文不對題地說,“幾月份的?”
“五月。”
“哦,我比你大十個月。”他笑眯眯地,“我比你大,所以以後你要聽我的。”
這是什麼話!柳璃捏緊拳頭,硬生生地壓下想要往那張洋洋得意的臉上揮過去的衝動。大就大唄,有什麼好拽的!她讀書比一般人早了一年,從小到大都是班裡最小的學生,受夠了同學叫她小妹妹,高一時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比她小半個月的男生,結果人家死活不願意叫她“姐姐”,看見她就躲,到高三時學文科去了,從此柳璃又淪落爲班上的小妹妹。
“你準備考什麼地方?”柳璃換了一個話題。
“越遠越好。”
她默然。說了等於沒說,難怪叫程遠航,遠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