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其他人都上坑睡覺了,錢淑蘭還沒睡見王守仁居然自己回來了,眉頭緊鎖。
“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大琴呢?”她指着王守仁手裡的衣服和那隻雞不解地問,“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
王守仁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錢淑蘭有些頭疼。拍了拍王守仁的肩膀,“你做得對,這次我們要好好教育大琴。她已經是出嫁的閨女了,哪能從自己兒子口中奪食就爲了養侄子。既然她這麼疼侄子,就讓老孫家幫她治病吧。”
王守仁見娘支持他,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說實話,對於他娘這次居然肯花這麼多錢給他媳婦治病,王守仁也挺意外的。
其實,王守仁自己原本沒想要救孫大琴的。雖然孫大琴是自己的媳婦,他卻從來沒有在意過她。他娘說了,媳婦就是用來生孩子的,伺候男人的。沒了這個,再換就是了。
一千塊錢,就是再娶十回媳婦也夠了,可他娘卻寧願借錢,也不放棄大琴,不得不說這很讓他感動。
同時,也讓他羞愧。他娘這麼善良,而他卻這麼自私,差別真是太大了,他猛然間間醒悟過來。
大琴就是再怎麼不好,也是他兒子的親孃啊。
就算他再娶上十回媳婦也不是他兒子的親孃。後孃怎麼可能善待他兒子。
可是,他沒想到,孫大琴居然這麼過份,正國辛辛苦苦得到的雞蛋,她搶過來就是爲了給她侄子吃。還有正軍豁出小命去救小蓮纔得到的一身新衣,居然也被她搶過去送給了侄子。
甚至是他娘冒着危險從黑市倒騰來的棉花,也被她送到孃家。還有以前,肯定也貼補過不少好東西。
這種吃裡爬外的媳婦,他還救個屁啊。
她要是不改這個臭毛病,他纔不救她呢。
他們全家十幾口人攢了八九年才攢到一千塊錢。
爲了救一個心裡只有孃家的媳婦,他就覺得憋屈。
他在路上就想,這次說什麼也要說服他娘,不能易原諒他娘。
誰知道,他娘這次直接由他做主,一點也沒有想要偏幫大琴的意思。
看到王守仁詫異的眼神,錢淑蘭有些好笑,嗔了他一眼,“你纔是孃的兒子。娘再怎麼滿意大琴,也不可能越過你去。你到孫家沒吃飯吧?娘讓春花給你留了些菜,你把馬車送回去。娘給你熱菜。”
王守仁破涕爲笑。把母雞往自家雞籠裡一塞。
推開東屋的門,把衣服放到正軍旁邊。看着炕上的正軍睡得正香甜。他的身上蓋着一牀厚厚的棉被。一看這厚度就知道被他娘重新填過了新棉花,比原先厚了一倍還多。
王守仁的心瞬間溢得滿滿的。他低頭親了親正軍的小臉,對方察覺到一個冰涼的東西觸碰自己,往被子裡一縮。
王守仁心滿意足地出了東屋。
等他把馬車送回隊裡,到了竈房,立刻聞到一股濃郁的肉香味兒。
王守仁忍不住嚥了口唾沫,饞得口水都要掉下來了。
錢淑蘭看到他這饞樣兒,笑得滿臉褶子,“你這孩子,趕緊把門關上啊。就這麼點肉,娘好不容易纔留下來的,要是被其他人聞到,你還吃啥吃!”
聽到這話,王守仁趕緊反手把門關上。
坐下來,看到他娘給他留的都是肥肉,足有半碗。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下午趕了好幾個小時的馬車,身上又累又冷,這會兒聞到肉香味疲憊一掃而空。
竈裡火燒得很旺,空氣裡全是暖意。錢淑蘭不停往竈膛添柴,抽空回過頭的時候,看他眯着眼吃得十分愜意,錢淑蘭笑着道,“娘給你燒了熱水,待會兒,你可要好好燙手,這冰天雪地的,可別結了凍瘡,那可就遭罪了。”
大鍊鋼結束之後,錢淑蘭就跟家裡人說,她之前早就買過一個鍋,她藏起來了。
爲了讓家人相信,她還帶領家人親自去地裡挖。
不過,她嚴厲禁止家裡人出去亂說。爲了以防萬一,家裡小一點的孩子根本不讓進竈房,就怕小孩子嘴裡沒個把門,把他們家有鍋的事情說出去。
王守仁拿着紅薯,吃着燉得香軟的紅燒肉,忙不迭地點頭,“謝謝娘。”
錢淑蘭擺擺手,“謝謝啥呀。”她看了一眼王守仁道,“咱們一定不能心軟。那老孫家肯定不會就這樣吃悶虧的。你要時刻注意三個孩子的動向。千萬別讓他們被老孫家的人利用了。到時候跟你離了心可就不好了。”正國她倒不擔心,可正康和正軍就難說了。
王守仁細細想了一番,也覺得有道理,忙不迭地應了。
吃完飯,王守仁舀了一瓢熱水,把碗洗了。
又拿着瓦盆給自己洗臉洗腳。
收拾完,才攙扶着他娘回屋,然後自己也回東屋睡覺去了。
等他躺在牀上,蓋着又厚又軟的棉被,看着正軍睡得香甜的小臉,心裡別提多滿足了。
話說,被王守仁丟下的孫大琴眼睜睜看着王守仁駕着馬車走了。
她氣得直跺腳,心裡也開始慌亂起來。
想到自己的病,孫大琴拽着魯三翠的胳膊,朝她哭,“娘,您就借我三百塊錢吧。我一定會還你的。”
魯三翠纔不信那個一毛不拔的親家能還錢呢。
上次,自己辛辛苦苦幫她閨女張羅對象,她連點表示也沒有。她要是再幹這麼傻缺的事,那她就是腦子有坑。
所以,無論她閨女哭得有多慘,她就是兩個字“不借!”
孫大琴沒法子,又朝兩個弟弟哭求,兩個弟弟也不理她。
孫大琴又朝兩個弟妹開口,甚至連下跪也用上了,可同樣被他們拒絕了。
本就發着高燒,頭重腳輕,再加上又重感冒,半天沒吃過東西的肚子還餓得咕咕叫,虛弱不堪的孫大琴直接倒了下來。
孫家堂屋本就不大的地兒,凌亂地放了好幾個凳子。
孫大琴倒下去的時候,腦袋就磕到離她最近的凳子上,發了好大一響,把孫家人嚇了一大跳。
魯三翠讓孫建設把孫大琴抱到自己那張炕上,探手去摸她的腦後,發現沒流血,鬆了一口氣,又察覺到掌心下的溫度有些不正常,忙探手去摸額頭,而後嚇了一大跳,“怎麼這麼燙啊。”她朝昏迷不醒的孫大琴拍了一下,邊拍邊罵,“這個死丫頭,怎麼這麼會作死呢,這麼冷的天,還跑啥跑。”
說完,就讓孫建黨去請村裡的赤腳醫生。
赤腳醫生摸了一下孫大琴的額頭,手心和腳心,“發這麼高的燒,趕緊送到大醫院吧。我治不了。”
聽到要去大醫院,魯三翠哪捨得花那錢,立刻拉住赤腳醫生的胳膊不讓他走,“三叔公,你別走啊,你救救大琴吧,你看着她長到大的,你可不能不管她啊。”
赤腳醫生十分無奈,“我又沒有藥,你讓我咋治?”
魯三翠不捨得花錢,孫建設趕緊朝赤腳醫生道,“三叔公,你給想想辦法。這冰天雪地的,我們怎麼送去醫院吶。”
赤腳醫生自然也知道老孫家的情況,俗話說得好,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有誰願意爲這碗水花那冤枉錢呢。於是,他思考了一會兒,“聽說,烈酒可以降溫,還有可以用溫水擦擦額頭上的汗。”
說完,轉身就走。
孫建設趕緊出去送人。
屋裡,魯三翠立刻讓大兒媳婦去燒水。
大兒媳婦呂春妮立刻嚷嚷開了,“娘,咱隊裡好不容易就分了那麼一點點黃豆杆,每天連燒炕都不夠,還給她擦汗。”
魯三翠把眼一瞪,“你再胡咧咧?這是我閨女。我還能看着她去死嗎?一點溫水你都捨不得,你心咋這麼狠呢。”
呂春妮還想說什麼,被旁邊的二媳婦林秀貞拉住。
等兩人出了房門,魯三翠抱着大琴就開始哭,“我哭命的兒啊,老王家真是狠心吶。居然就這麼把你給扔下不管了呀,你可一定要撐過去。咱們好去找老王家算賬啊。”
屋裡哭哭啼啼自是不必提。
竈房裡,呂春妮把小板凳歪倒,一屁股坐下,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林秀貞,“你拉着我幹啥?”
林秀貞往外瞅了一眼,見沒有人,立刻反身把竈房門關上,也搬着一個小板凳坐下,湊過來小聲道,“你不趕緊把高燒降下來,把人送走。難道還要把人留下來嗎?”
這人是不是傻啊?就一點熱水而已,重點應該是那個治病的錢吧?
被妯娌一提醒,呂春妮也忘了這一茬了,她騰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就要打開竈房門。
被林秀貞喊住,“你幹啥去?”
呂春妮想當然道,“當然是讓你大哥把人送走啊。都已經退出去的人了,還待在我們家幹啥。”
林秀貞真是服了她了,這個大嫂做事說話都不帶腦子的嗎,她指了指窗外,堆積得那麼厚的雪,“外面冰天雪地,路上到處都是泥坑,你也真捨得讓大哥吃那苦頭。再說了,那隊裡的馬車是那麼好借的嗎?”
孫家村生產大隊的馬車可不是隨便借的,不給大隊幹部一點好處費,你憑想借到。
呂春妮拉門的手立刻收回來,鼓着腮幫子,憋着氣坐回原處,把黃豆杆折成好幾道,開始燒火。
見她沒有再鬧,林秀貞終於放下了心。
第二天,天氣放晴。到處都在化雪。
一夜過去,即使沒有用過一點藥的孫大琴也稍稍恢復了一點體力。她的高燒也沒有之前那麼厲害了。
疲憊不堪的孫大琴掀了掀眼皮發現自己居然躺在她爹孃的炕上,身上蓋的被子是那麼薄,她心裡直嘆氣。孃家還是太窮了呀。
她肚子餓得不行,撫着額頭,正要下地找些吃的。
突然聽到旁邊堂屋裡有人說話的聲音。
老孫家的屋子和王家差不多。
這間泥土房也是分爲三部分,左右兩邊各是一間臥房。只不過,老王家是用土牆隔開的,他們家直接用柱子抵住房樑,中間用櫃子分開。
所以,她睡在這屋,能清清楚楚聽到堂屋衆人說話的聲音。
“娘,今天已經化雪了,咱們趕緊把大琴送回她婆家吧。總不能一直待在咱家。她還生着重病呢,要是死在咱家裡,多晦氣呀。”這是孫建設的聲音。
孫大琴聽了這話,心裡涼得不行,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她頭暈得厲害,趕緊扶住炕沿,沒讓自己栽倒。
魯三翠遲疑的聲音傳來,“你妹。。還病着呢。總要等她。。。好了再送回去!”
這次是孫建黨的聲音,“娘,啥叫好了呀,大琴那肺裡可是長瘤子了。得要去大醫院開刀子的。擱咱家哪能治好啊。娘,我知道你疼大琴,可我們纔是你兒子啊。你可千萬別受大姐蠱惑,就把錢借給她。那些錢可是給您幾個孫子蓋房子娶媳婦用的。可不能亂用。”
魯三翠沒說話。
孫大琴捂着胸口,疼得不行,肺裡彷彿有根羽毛在不停地撓她,肺管癢癢得不行,她想咳出來,又怕旁邊的人聽見。她掐着自己的手指,硬是把那股鑽心的癢意壓了下去。
孫保財卻在這時開口了,“你們放心,那錢是你們哥倆的,一分都不會給你大姐。她一個外人哪有資格用我們老孫家的錢。就是借也不行!”他朝魯三翠道,“你給我警醒一點,將來你可是靠兩個兒子來養老的。女兒再貼心,她能給你養老嗎?還不是什麼都得聽婆家的。你可長點心吧。”
接着就是魯三翠抽泣的聲音。
兩個弟弟輪番勸慰。緊接着兩個弟媳婦也開始加入勸說隊伍。吵吵鬧鬧個不停,魯三翠終於妥協了。
聽到她孃的那聲“好”,孫大琴捂着嘴,開始痛哭。
她活了三十二歲。在孫家生活了十六年。那時候年景不好,她跟着一家人東躲西藏,什麼樣的苦都吃過。嫁人了,她第二年就給老王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婆婆對她和顏悅色,吃食上也不苛待她。她以爲之前那些苦日子是她這輩子最痛苦的回憶。
可,那些記憶算什麼?那些全是生活所迫,她怨恨的是舊社會對她的不公,怨恨的是日本人的殘忍。
可現在呢?她很痛苦,揪心般的痛苦,像是有人要把她的血肉撕碎,要讓她的血和肉生生分離,她鑽心地痛。
她用勁全身力氣方能支撐住的手臂終於受不住,直直往後倒了下去。模模糊糊間,她不禁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嫁人的時候,她憧憬着有個知冷知熱的男人疼她,會爲她遮風擋雨,給她依靠的時候。她爹對她說,“明天你就是人家的人了,臨走前,爹囑咐你幾句話,雖然男人是女人的天,可你也不能啥話都跟你男人說,你只要儘自己的本份就好。你要記得,你兩個弟弟纔是你的依靠。你過得差了,他們會給你撐腰,孃家永遠是你的依靠。”
當她生了大兒子,婆婆天天給她吃紅糖煮雞蛋,她從未吃過這麼好的伙食,以爲自己就要走運的時候。她爹對她說,“你不要跟婆婆太親,她對你再好,也不是你親孃。你要是拿她當親孃你就傻到家了。”
當她被婆婆戳破三個兒子一點也不孝順她,她怕得不行,回家向她娘請教怎麼當個好孃的時候,她爹對她說,“既然你的三個兒子跟你都不貼心,那你就多疼你侄子,將來他們孝順你。”
當她對把婆婆獎勵給正軍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覺拿回孃家的時候,她爹對她說,“你這閨女,爹沒白養你。以後,有好東西一定要想着爹孃,爹會讓你三個侄子孝順你的。”
。。。
現在,她爹卻說她是外人,不願意借錢給她。
那以前,她爹說的“孃家會是她的依靠”就是天大的笑話。
“婆婆再好也不如親孃”,可現在婆婆都沒有放棄她,親孃卻放棄了。
還有她最看不上眼的兒子正國都能把私房錢拿給她,可侄子連句寬慰的話也沒有!
孫大琴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她至親至愛的家人會對她如此鐵石心腸,寧願眼睜睜看她死,也不願伸手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