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錢淑蘭在衆人臉上溜了一圈,嘆息道,“照理說大琴是我們老王家的媳婦,我們做爲親人應該救她。可是,家裡的這些錢畢竟是你們三兄弟掙得的。這些年,咱們家一共攢了一千塊錢。如果分家,那你們三兄弟一人能得三百,剩下一百是給丹娜置辦嫁妝的。之前老四兩口子治小桃已經把他們那三百塊錢花完了。剩下就是大房和三房了。”

她朝孫大琴看了一眼,“這錢是屬於你們的,娘不能替你們做主。你們有權決定這些錢的用途。”

說完就閉目養神一副不願再管的架勢。

孫大琴朝李春花和王守義看去。兩口子都低着頭沒說話。

孫大琴知道自己在老三兩口子心裡是沒有半點份量的,她現在只能賭兩口子的善心。她狠狠心,一咬牙,撲咚一聲跪在老三兩口子面前,把衆人嚇了一大跳。

“老三,春花,你們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才三十二歲,我還能活好些年呢。你們把錢借給我吧,以後我一定會還你們的。”說話的時候,孫大琴朝兩人不停地磕頭。

李春花抱着栓子險險閉開,她有些猶豫,“大嫂,不是我不想借給你,而是。。。”

她急得額頭直冒汗。不知該找什麼說辭纔好。打從心裡,她就不想借這錢,她還有兒子要養呢。婆婆說了,三個女兒要挑好人家嫁,她這當孃的肯定要給她們一些私房錢的,要不然將來還怎麼能指望女兒們孝順她呢。

一直低頭沒動作的王守義突然接了話茬,轉移了話題,“就算我們同意把錢借給你,你錢也不夠啊。開個刀要一千塊錢呢!”

孫大琴見他們有鬆動的意向,立刻喜不自勝,又磕了幾個頭,“謝謝你們,我會繼續借的。”

說完,她又朝王丹娜看去,王丹娜卻撇過臉,冷哼一聲,“大嫂,平時你對我怎麼樣,你自己心裡應該也有數吧,我今年已經十七了,你也知道嫁妝是咱們女人一輩子的底氣,我只能借你五十,多了沒有。你再求我也沒用。”

雖然,孫大琴有些不滿意,可還是朝她道了謝。

孫大琴算了算現在已經有七百多塊錢了,臉上不禁露出幾抹笑意。

錢淑蘭心裡冷笑,都這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老三兩口子,可沒答應借給你們錢呢。人家不過是在敷衍你。

不過,錢淑蘭也不打算拆穿。提醒孫大琴道,“明天,你就回趟孃家看看,說不定這錢就能湊齊了,到時候,我們帶你到省城治病。”頓了頓,她又陰陽怪氣地看着孫大琴,“就算看在你偷摸送過去的那些棉花面上,他們應該也會記你的情,借給你錢的,也不枉費你連兒子都能狠下心不管不顧。你孃家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說到最後,她意有所指看了一眼正軍。

孫大琴臉色煞白,面上帶着心虛,她硬着頭皮朝婆婆扯了個笑臉,“是,娘。”

王守仁一頭霧水,只是想到她的病情到底沒說什麼。

錢淑蘭點了下頭,往大家臉上溜了一圈,義正言辭地教導他們,“咱們都是一家人,大琴得了重病,需要手術費,咱們作爲家人,就該幫襯一下。這纔是一家人。以後,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人命卻是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希望我的話,你們能記在心裡。”

聽了這話,大家都低下了頭。

只有正康彷彿陷入沉思,根本沒有聽到他奶奶的話。

第二天,直到雪停了,王守仁才把孫大琴抱上馬車,往孫家村走。

這時候的農村是沒有柏油馬路,甚至連石子路都很少見,幾乎全是泥路,一場暴雪之後,全是被人踩過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的。

王守仁駕着馬車走在泥濘不堪的小路上,車轍陷入泥坑裡,他揮着鞭子,馬使出全身的力氣也沒把車拉出泥坑。王守仁心裡很是煩躁,等他下了馬車,側着馬車幫着推,等他用勁全身的力氣,才把車軲轆推出泥坑。

就這樣磕磕絆絆,一直到下午四點多鐘,他們的馬車才進了孫家村生產大隊。

看到他們進村,孫家村的人都過來湊熱鬧。

只是,看着孫大琴臉色煞白,彷彿像是得了重病似的,一個個都犯起了嘀咕。

“大琴,你莫不是生病了吧?”

王守仁臉頓時僵住了,連招呼也沒打,直接趕着馬車往前走。

那人不滿地‘哼’了一聲,“這臭小子跩什麼跩,這麼沒禮貌。”

到了孫家,孫家人全都在家呢。

也是!這樣冷的天氣不在家還能去哪。

看到他們居然冒着風雪過來,魯三翠還有些納悶,“這冰天雪地的,你們怎麼想起來走親戚呢?”

孫大琴的爹孫有財也看了過來,而後又低着頭抽菸袋。

王守仁把孫大琴抱下來。

孫家的兩個兒媳婦看到這個動作歪了歪嘴。都老夫老妻子,還搞這一套,真是矯情。

魯三翠心細如髮,很快注意到自家閨女的臉色煞白,彷彿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她鞋底也不納了,把針插到鞋面上,從凳子上站起來,高聲喝道,“怎麼回事?大琴?你怎麼病懨懨的?你身體一向健壯,怎麼成這樣了?是不是老王家欺負你呢?我讓你兩個弟弟去給你撐腰去!”

孫建設和孫建黨應聲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魯三翠旁邊虎視眈眈地朝王守仁瞪去。

王守仁微微皺眉,想到自己來借錢的,他又把眉頭鬆開,他懷裡的孫大琴似乎有力無力要倒的樣子,他站住了腳,沒有往後退,扶住了她。

王守仁有些不好意思,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向人借過錢呢,有種難以啓齒的感覺,他硬着頭皮答了一句,“不是,娘,是大琴得了重病。肺里長了瘤子。”

啊?衆人皆放下的東西朝孫大琴看去,臉上的震驚不加掩飾。

孫大琴昨晚上又凍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有些頭重腳輕,鼻孔堵塞,顯然是感冒了。她擤了一下鼻涕,喘着氣道,“家裡的錢全都拿出來了,還差了一點,我想過來朝娘借點錢。等我病好了,一定會還爹孃的。”

大家都一臉驚訝地看着她。

魯三翠硬着頭皮把孫大琴拉到凳子上坐下,而後問了一些問題。聽到說要一千塊錢治病。大家全都倒吸一口涼氣。

一千塊錢!我的老天爺呀。就是全隊加起來,也沒有一千塊錢吧。

聽到女兒朝三房借了三百,還和那個未出嫁的閨女借了五十。魯三翠心裡也有計較。

這還差三百塊錢呢。他們家全部的家底也就這麼多。可這麼多錢全借出去,老王家啥時候才能還回來呢。

現在都共產了,去年一整年,他們隊上一分錢也沒分下來,還倒欠國家好幾萬斤的公糧。以後就更別想有分紅了。

估計今年大豐收的王家村,應該也分不到多少錢。以後恐怕也都如此。那,老王家拿什麼還給他們?

更何況,他們手裡的錢要給幾個孫子娶媳婦用的。大孫子已經都12了,再過幾年,家裡就要給他蓋房子娶媳婦了。樣樣要花錢。

現在,他們怎麼能把錢全借給一個嫁出去的閨女呢?那不是傻嘛。

魯三翠從凳子上站起來,背對着孫大琴和孫保財使眼色,兩人結婚幾十年,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思,默契十足。

和孫保財眼神交流一番之後,魯三翠轉過身,乾笑着問,“你們準備借多少?”

王守仁沒說話,坐在凳子上靜靜地看着這家人。孫大琴喘了一口氣,“借三百塊錢。”末了又怕孃家沒有那麼多,忙補充道,“沒那麼多,借我兩百也行。”

魯三翠眼中閃過一絲掙扎。

兩個兒媳婦也對視一眼,眼裡的表情誰都能猜得出來。

站在魯三翠旁邊的孫建設,孫建黨兄弟倆也對視一眼,而後默契般地低下了頭。

孫大琴見沒人回答她的話,忍不住又擡起頭來,把衆人臉上的猶豫之色盡收眼底。

她忍不住心裡發寒,這可是她最親最親的人吶。

她只是借錢,難道這些人也不願意嗎?

就連平時被她奚落的李春花都願意把錢借給她,她掏心掏肺的孃家人卻不願意。

虧她前些日子還送來那麼多的紅薯。居然一點恩情也不念?

兩個弟媳婦也就罷了,兩個弟弟居然低下了頭。她娘呢?

孫大琴忍不住又直了直身體,往她娘看去。她娘皺緊眉頭,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在生死關頭,誰都不想死,尤其是孫大琴這個對生命渴望無比的人,就更加不想死。

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朝魯三翠走了兩步,一把抓住魯三翠的手,哀求道,“娘,我只差三百塊錢。你就借給我吧。我一定會還你的。我有三個兒子呢,絕對不會賴賬的。”

到底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魯三翠心有不忍,朝孫有財掃了一眼,對方朝她輕微地搖了搖頭,魯三翠臉上的掙扎之色立刻沒了,她閉了閉眼,朝孫大琴哭訴起來,“大琴吶,咱家也不容易啊。你三個侄子還要念書呢。書本費,學雜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你看,要不,你找別人藉藉吧。”她轉了轉眼珠子朝王守仁身上掃去,而後眼睛一亮,“你不是說守仁的舅舅是個老紅軍嗎?他應該攢了不少錢吧。”

孫大琴無奈道,“舅舅上次去北京買了些補品把家底都花乾淨了。”錢淑蘭怕孫大琴朝錢維漢伸手借錢,在回來的路上就跟錢維漢演過一齣戲。孫大琴也是在那時,才知道婆婆之前吃得那些補品價格貴得嚇人。也難怪婆婆現在變得這麼有力氣。也確實值那麼多。要是她一早就知道那東西那麼好,她就死皮賴臉纏着婆婆要些過來吃了,可惜婆婆早就把那些東西吃完了。她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魯三翠見禍水東引這招行不通了,她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腳,開始嚷嚷起來,“咱家哪來的錢吶。大琴吶,你是不知道哇,咱孫家村生產大隊的工分年年都不超過四分錢,你兩個弟弟又都不是勤快人。你三個侄子又小,掙不了幾個工分。每年分紅得到的那些錢,除了吃喝,除了日用,就不剩下啥了。你。。。”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是低着頭的,就怕看到女兒失望的臉色,會忍不住心虛,可她動作幅度太大,一擡頭就看到自家閨女那不可置信的表情,讓她瞬間忘了詞。

她面上一僵,想繼續說,孫大琴卻是滿臉淚水,十分地不敢相信,“所以,娘,你一分也不借是嗎?”

魯三翠面色如土,側過臉,裝起了鵪鶉。

孫大琴又不死心,朝孫有財走了兩步,直直地跪在他面前,她的眼中緒滿淚水,“爹,你救救我吧。你不是說嗎?我是你的好女兒啊。這些年,我給你們帶了多少好東西啊。我把正國的雞蛋都偷偷留下來拿給侄子們吃,正軍好不容易得到一件新衣服我也拿過來給侄子穿,前些日子我去別的村偷紅薯也拿回來給你們,還有前幾天,我婆婆從黑市倒騰到的棉花,我也送來給你們。我自己都凍得發燒了。我對你們這麼好,你們可不能不管我啊,爹。”

孫大琴是真的怕了。她原以爲婆家人都紛紛解囊,給她錢治病,剩下的三百塊錢,怎麼也不會有問題的。

雖然三百塊錢是很多,可她說了,會還的。爲什麼都不願意借給她呢?她明明對他們那麼好。

可無論她怎麼求,甚至是跪下來不停地磕頭,孫有財都沒能鬆口答應。

倒是王守仁聽到孫大琴的話氣得半死,他陰沉着一張黑臉,聲音冷硬得嚇人,“你真的把正國的雞蛋拿給你這些狼心狗肺的孃家人吃?”

孫大琴聽到自家男人的話,頓時愣住了。她臉色一僵,剛想開口解釋。

王守仁卻大踏步往孫家的雞籠走去。孫家村因爲辦了萬豬場,所以就沒辦千雞廠,家家戶戶的雞依舊是自己養,不過要從隊裡領糧食回來喂。

到了雞籠前,王守仁直接上手去抓。

孫家人看到他這麼不講理,登時也火了,“你這是幹什麼?”

王守仁從雞籠裡出來,攥住雞的兩隻翅膀,不讓它年棱出去,“你們把吃我家的雞蛋還回來,要不然我把雞拿回家了。”

魯三翠見王守仁居然這麼混,氣得失了理智,罵道,“你個癟犢子,我看你敢!你敢禍害老孃家的雞,我非到你們老王家罵上三天三夜不可。”

王守仁纔不吃她這一套,論罵人誰能比他娘更厲害。他一把推開攔着他路的魯三翠,拎着一直撲騰亂叫的母雞,大踏步出了孫家院門。

誰成想剛走到院門門口,他迎面就撞到一個五六歲穿着一件灰色的罩衣,胸口處繡了一個五角星的小男孩。

王守仁眼睛微微一眯,視線定在那個紅五角星上看,這明明是他娘特地獎勵給正軍的罩衣,居然穿在了孫家人的身上。

他大步上前,把那個小男孩直接逮住,三兩下就把小男孩身上的罩衣扒下來。而後,居然發現裡面的棉襖居然也是正軍的,他氣的不輕,連那件也扒了下來。

小男孩被他粗魯的動作弄得哇哇直叫。

孫建設和孫建黨從屋裡跑出來,握緊拳頭就要揮過來。

王守仁眼神兇狠,朝兩人瞪了一眼,“不怕死的話,你們就上來!”

這發狠的模樣就像是炸了毛的獅子。王守仁可是附近有名的渾人。只要誰說他兒子不好,他就能跟人家幹仗。

以前,曾經有人欺負過正康,被王守仁追到家裡打。大人小孩都被他揍得鼻青眼腫。後來,有人證明是正康先動得手,王守仁也沒有去道歉。並且還發下豪言,“即使是我兒子做錯了,你也不能打。要不然,我就打你滿地找牙。”

可以說,王守仁是王家村最不能惹的存在。你別看他平時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好像沒有什麼脾氣,跟誰都客客氣氣的。可他發起火來能跟你拼命,那不要命的打架方式誰見了都怵,更不要說比王守仁矮一頭的孫家兩兄弟。

兩人躊躇的時候,王守仁已經轉身出了院門。

魯三翠見人跑了,趕緊讓兩個兒子去追。

王守仁那邊已經把雞捆好了,往馬車上一丟,揚着鞭子就要往兩人身上招呼。

兩人慌忙閉開,王守仁朝歪歪扭扭走出來的孫大琴,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齒地罵道,“像你這種吃裡爬外的婆娘,我王守仁纔不稀罕。既然你的心這麼向着你孃家,那你就留在你孃家,等他們救你的命吧。”

孫大琴急了,她張嘴想解釋,可王守仁根本不想聽,直接跳上馬車,把鞭子一甩,馬動起來了。

孫大琴追了兩步,卻發現自己虛弱的不行,頭暈的厲害,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力氣。她扶着牆根開始喘氣。

魯三翠追上來,氣得直跺腳,嘴裡恨聲道,“這個二愣子,有這麼混的人嗎?”

王守仁駕着馬車,直到行駛了好幾裡,才讓馬歇息一會兒。

他越想越氣。那孫家人簡直欺人太甚。

想到他娘說的,如果別人對你好,你就要對別人好,如果別人欺負你,你就要欺負回去,吃什麼也不能吃虧。

可是,他媳婦現在生着病呢,他就這樣把人丟下是不是不太好?

王守仁有些猶豫,想要回去接人。

可突然又看到被他栓在馬車架上的母雞,又打消了念頭。

如果,她要回來,必須要改。

否則,就算他們把人救回來了,心還是向着孃家那頭,那他們老王家多虧,養了個外心人。

還有他三個孩子,大琴一點也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王守仁越想越生氣。他放在心上的寶貝兒子,可他們的母親卻一點也不疼愛他們,這個認知讓王守仁恨不得把她拖過來打一頓。

他立即跳上馬車,這次沒有半點猶豫,連夜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