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年中,最受歡迎的,應該是夏天吧。
因爲,夏天可以放暑假,可以在家裡吹着空調吃冰淇淋,可以睡一下午覺,當然最重要的是,不用每天早早揹着書包去上學。
“所以,快點找到祝融吧,每天都是夏天就太好了!”嘉南泡在柯以律家的泳池中,遊了一下午還不滿足。
離離看着他幾乎要被水泡得起皺的皮膚,轉頭和柯以律無奈地相視而笑。
“沒辦法啊,他可是傳說中出生七天就去海邊洗澡大鬧龍宮的哪吒啊……誰能攔得住他?”柯以律說着,將離離拉出泳池,用浴巾幫她把頭髮擦乾。
離離朝他笑一笑,夏日的炎炎熱風在窗外流動,大棵的女貞子樹投下濃密的綠蔭,知了遠遠近近地叫着,世界彷彿凝固了。
每次在這麼愜意的時刻,總是會有不速之客來打擾。
這次也不例外,蔚清寧從門外悠閒地踱進來,和他們很隨意地打了個招呼:“我要去英國了,先來向你們告別。”
嘉南立即從水中鑽出來:“不要去不要去!英國菜是舉世聞名的難吃啊,那裡只有土豆、炸魚,炸魚、土豆!你確定你真的要去嗎?”
“我又不是去吃飯的,我有正事要做。”蔚清寧很嚴肅地說。
離離詫異地問:“難道那裡有我們的同伴出現了?”
蔚清寧搖搖頭,把手中的一份報紙鋪在桌上。離離頓時無語了——英國報紙!這東西她怎麼可能看的懂?
柯以律好笑地問:“你拿着原版的泰晤士報來幹嗎?”
“看到沒?”蔚清寧伸手點點上面配的一張圖。
離離仔細端詳,照片上是一張紙,紙上畫着幾條依稀起伏的線條,還有零零散散分佈的幾團黑色,根本就是幼兒園小朋友的簡筆畫嘛!
柯以律看看旁邊的註解,臉色卻頓時凝重起來,他擡頭看蔚清寧,試探着問:“難道說,居然流失在英國?”
“對啊,就在BM博物館,世界三大博物館之首,已經藏了一百多年,我居然不知道。”
離離遲疑地指指那幅畫,問:“這個……難道不是英國小朋友的繪畫作品嗎?”
“離離姐你真是不學無術哎!”嘉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過來了,指着那幅畫之前的牌子,“怎麼看都是博物館展覽的東西嘛!”
離離恍然大悟:“對啊對啊,很像石器時代的刻畫符號!”
“離離姐,你不僅是不學無術,而且我對你的智商都很懷疑!”嘉南又鄙視地看了她一眼,“石器時代的人在紙上畫畫嗎?”
離離無言以對,只好擡頭看着蔚清寧和柯以律:“那麼,到底是什麼?”
柯以律指着照片下面的附註,給她解釋:“你看,博物館的介紹是,中國古代書畫,距今年代不可考、作者不可考,構圖隨意、筆畫凌亂。但經過碳14檢測,繪圖的絹年代已超過一萬年,但至今發現世界最早的蠶絲在中國浙江的錢山漾出土,距今四千七百年,一萬年前不可能有製作得這麼成熟的絲絹,因此該畫來歷成謎……”
“一萬年……是檢測機器出問題了嗎?”離離問。
柯以律拍拍她的頭,問:“老子,就是我們魔族的長老之一,他的太極圖,你見過嗎?”
離離點頭:“見過見過,就是那張一半黑一半白的畫嘛。”
嘉南插嘴:“對啊,醜的要死。”
“太極圖不僅也有上萬年的歷史,而且足以把整個世界都包裹在其中燒成灰燼吧。”蔚清寧神情平淡地說。
嘉南和離離頓時面面相覷,下巴都差點掉下來了。
“現在說的這張圖,本來是BM博物館浩如煙海的文物中很不起眼的一件,但前幾天館藏品意外起火,唯有它絲毫無損,才引起了注意……”
嘉南大喊出來:“什麼什麼?博物館的藏品都能起火?”
“BM博物館有兩萬三千多件中國的珍稀文物,當然不可能每件都妥善保管,這次意外,焚燬了十來幅宋代的書畫。”蔚清寧嘆了一口氣,“那一櫃的藏品,幾乎全都付之一炬,唯有這一幅畫留下來了。”
“那麼,你要去看看這幅畫嗎?”離離問。
“對,我要去英國,把它帶回來。”他凝視着報紙上的那幅畫,低聲說,“我要把它帶回崑崙。”
“那到底是什麼畫啊?”
在蔚清寧走後,離離和嘉南趕緊問柯以律。
柯以律微微皺眉,說:“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那應該是山河社稷圖。它是女媧的寶物,力量凌駕於所有法寶之上,可以幻化整個世界。太極圖能將整個世界化爲灰燼,山河社稷圖則可以創造出另一個世界,那幾乎可以等於是,另一個宇宙平行空間的存在。”
“不會吧……這麼強悍的東西,爲什麼畫得這麼醜啊……”嘉南喃喃自語,“上面要是畫個機器貓或者加菲貓之類的肯定要比現在好看很多……”
柯以律和離離想象了一下女媧拿着機器貓的圖創造另一個世界的情形,不由得全都黑線了——還不如簡筆畫呢!
“嘉南,這個叫大巧若拙、大音希聲,懂不懂?”
“什麼呀……畫得不好就承認嘛……”
2
晚上離離回到家,剛做了一會兒暑假作業,忽然接到了嘉南的電話:“離離,我要去英國啦!”
離離頓時詫異了:“你不是說你媽媽每晚逼你補習嗎?怎麼終於能出去玩了?”
“就是因爲每晚補習啊,所以我要悄悄跑路了,去找蔚清寧玩啦!”嘉南雀躍地說,“飛機馬上出發,再見拜拜撒由那拉~”
“有……有沒搞錯啊!”她無奈地擦着冷汗,“蔚清寧是去做正事的,你不要妨礙他啊!”
還沒等她放下電話,柯以律又立即打過來了:“離離,收拾好東西,我們去英國。”
離離愕然了:“我們也去英國幹嗎?”
“你忘記了嗎?軒轅和我說過,因爲蔚清寧太忙,以後嘉南就是我們的責任了,我們要把這個每天想着逃學的不良少年給監管好啊!”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離離抓抓頭髮,有點煩惱,“那麼……我們怎麼過去?”
“當然是我帶你過去啊。”
從柯以律撕開的空間裡跳出來,外面是一片黑暗。
“這是哪裡啊?”她問柯以律。
柯以律立即捂住她的嘴巴:“噓,小心被博物館的保安發現!”
她大惑不解:“直接到博物館?爲什麼不去嘉南的飛機?”
“開玩笑啊,連蔚清寧都不能直接轉移到自己都沒定位過的地方去吧,誰知道現在飛機在什麼地方?”
話音未落,對面忽然出現了一道幽幽熒熒的光芒,有一條全身籠罩着光輝的身影從牆的另一邊越過來,他看見了他們,大爲詫異:“離離,你們怎麼也來了?”
這個全身蒙着淡淡光輝的人,正是蔚清寧。
離離左右看了看:“嘉南來了,所以我們過來找他。”
“嘉南坐飛機,要明天才能到吧。”黑暗中另一個聲音響起。離離嚇了一跳,轉頭一看,原來是楚沁承。
“你……爲什麼你也在這裡?”她愕然。
“廢話,山河社稷圖啊,這種寶物,誰不想第一時間看到?所以我們趕緊趁這個機會全都來了。”楚沁承身後的黑暗中唰唰唰出現了神族七星。
蔚清寧痛苦地捂住額頭:“難道這是博物館團體一夜遊?”
“這麼大的動靜會驚動保安吧?”離離轉頭環顧四周。
“就算驚動也沒關係啊,跟着族長我們什麼都不怕~”楚沁承笑嘻嘻,諂媚地討好蔚清寧,免得他把自己踢回去。
“我也根本不知道監控在哪裡,只是讓監控室的人睡着了而已。”蔚清寧擡手往周圍示意了一下,“好吧,現在兵分兩路,七星去藏品室尋找山河社稷圖,我們去展館看看有沒有其他需要帶回去的法寶。”
楚沁承歡呼一聲:“交給我吧,保險箱、保險櫃、藏寶室……無論你們做得多牢固,都擋不住我們啊,哇咔咔咔咔!”
離離滿臉黑線地看着他們跑走,回頭看蔚清寧:“這樣真的可以嗎?他們真的能找到嗎?”
“當然找不到,因爲山河社稷圖已經在英國引起了轟動,明天要公開展覽——現在,它已經在展覽室內了。”蔚清寧神情如常,頭也不回。
柯以律低聲對離離說:“你看,這個人一貫奸詐愛騙人,你還是和我在一起比較好吧?”
蔚清寧在周身的微光中笑着揉揉離離的頭髮:“喜歡你才騙你呢,對不對?不喜歡的人要是過來妨礙我……現在已經是宇宙灰塵了。”
離離嘴角抽搐,下意識地縮縮頭,抱住了柯以律的手臂。
藉着蔚清寧身上淡淡的輝光,離離和柯以律跟着他一起穿過博物館的層層牆壁,走向33號中國館。
世界各國的稀世珍寶都聚集在此處,古埃及古希臘和古印度的文物都靜靜地在玻璃櫃內看着他們。羅塞塔石碑、法老胸像、命運三女神……幾千年前的文物,封存在遠離故土的地方,悄無聲息。
穿過最後一道館壁,眼前是高大廣闊的大廳,蔚清寧的到來,讓所有文物都發出了熒光,一一亮起來。
迎面數十平米的牆壁上,貼着色彩豔麗的大幅壁畫,三個菩薩站在漫天花雨之中,雍容華貴,瓔珞垂垂,鮮活的畫面撲面而來,令人極其震撼。
離離不由得驚呆了,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氣,喃喃地說:“太美了……”
蔚清寧指着上面切割的痕跡,說:“這是當年從敦煌的洞窟中直接剝下來運到這裡的,到了這裡再貼上去。”
離離愕然睜大眼:“這樣會毀壞的啊……”
“他們是外國人,怎麼可能在乎這些,只要東西到手了就好。這個博物館還有好幾百具木乃伊,都是從金字塔中拖到這裡展覽的。”柯以律指指旁邊的埃及館,“要是你想看看《女史箴圖》、敦煌經卷、永樂大典之類的國寶,我可以帶你去斯坦因密室,那裡是放置稀世珍寶的,基本不公開展覽。”
他們走過唐三彩青花瓷景泰藍,走過衣帶飄飄的魏晉石像,走過線條纖細精巧的青銅器,走過顏色已經顯得黯淡的千年古畫……
千年的時光在他們身邊沉澱,幽微的歲月長河流淌在他們身邊,離離轉頭望着這些無法回到故土的中國文物,不知不覺淚水盈眶。
蔚清寧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聲說:“真的很久了……滄海桑田,萬年變化,時光流轉中人類都創造了這麼多無法複製的東西,可我卻似乎一直在沉睡,等不到她歸來。”
柯以律低頭看見離離眼角薄薄的淚光,問:“要不,把東西拿幾件回去?”
“拿走幾件有什麼意義?如果是兩萬多件文物全都運回去,我們又放哪裡?在崑崙山建個博物館嗎?”蔚清寧神情平靜,“不需要我們偷偷拿回去,總有一天它們會名正言順回到故土的。”
說着,他再也不看任何文物一眼,徑自走向書畫館的最裡面,站在一個小小的玻璃展櫃之前。
那裡面,正放着那張簡筆畫一般的山河社稷圖。
蔚清寧站在玻璃之前,低頭看了這幅畫很久,一動不動。
離離和柯以律走到他身邊,仔細打量這幅山河社稷圖。
那是一張普通的絹畫,和報紙上的照片一樣,畫面上只有寥寥幾筆線條,一兩團黑點。可站在這畫的面前,看着那幾條線和黑點,卻感到那些線和點是活的。想它是山的時候,它便蔓延着長出青綠的草與樹,變成綿延起伏的山巒;想它是水的時候,它便泛起細細的漣漪,化作曲曲折折的河川;想到它是這個世界的時候,它便是在這個世界艱難跋涉的人類,在空曠的山川河流之間,寂寞徘徊。
盯着看久了,他們似乎要被吸進那幅畫中。柯以律下意識地握住離離的手,怕她真的就此進去了,而離離也緊拉着他的手,不敢放開。
蔚清寧的手按在玻璃上,細細地看着這幅畫,輕輕嘆了一口氣。
離離緊張地問:“蔚清寧,你不怕這幅畫的力量嗎?”
“這是我畫的,我怎麼會怕?”他說着,將手按在櫃子上,準備將玻璃震碎。
就在他的手觸到玻璃時,警鈴大作,然後,有大批的警衛破門而入。
柯以律看向旁邊傳來警報聲的館藏室,對蔚清寧無奈地說:“七星到底在搞什麼啊……”
蔚清寧看着從拐角處衝出來的那羣人,挑了一下眉,抓住柯以律和離離,撲向那個透明的玻璃櫃。
“啊啊啊啊啊啊啊……”眼看着自己硬生生撞向防彈玻璃,離離嚇得緊閉上眼,大叫出來。
沒等她反應過來,玻璃砰的一聲碎裂,他們三個人重重地摔在了一片柔軟的草地上。
小鳥嘰嘰喳喳的叫聲在耳邊隱約傳來,還有一片兩片柔軟的花瓣,在離離的耳邊輕輕擦過,落在她的領口中。
她愕然地睜開眼看向周圍。
碧綠的草地,青色的遠山,盛開的花樹,湛藍的天空……
安靜得像所有事物都在午睡的世界,和他們剛剛身處的那個博物館,相差太大了!
“蔚清寧……這是哪裡?”柯以律擡頭環顧四周。
蔚清寧深吸了一口氣,說:“山河社稷圖。”
“什麼?我們居然在那幅畫裡?”離離愕然。
“對啊,這是個合乎我想像的完美世界。”他靜靜地說着,仰頭望着遠處曲線起伏的山巒,指着積雪皚皚之處,“看到了嗎?那是萬年前的崑崙山,那上面,是崑崙神宮。”
早已毀滅了數萬年的崑崙神宮,在這幅畫裡,依然靜靜地矗立在藍天之下,冰川之中。
重重疊疊的亭臺樓閣沿着山勢一進進升高,玉石堆砌的九重殿基延伸向高遠的冰川,空中盤旋圍繞的青鸞與丹鳳,拖着色彩絢麗的長長尾羽繞着殿閣紛飛,給這座晶瑩剔透卻顯得異常冷清的玉石宮殿增添了輝煌的顏色。
蔚清寧帶着他們走進這座極盡華美壯麗的宮殿中,沿着漫長的玉石臺階往上而行。夾道都是萬年不謝的繽紛花樹,芳草萋萋,天碧如藍,整個世界的顏色,鮮亮得如同調和好的顏料,飽滿得幾乎要滴落。
離離跟在蔚清寧的身後,看着周圍簇擁着他們的那些花朵,問蔚清寧:“這裡會下雨嗎?”
“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讓這個世界下一點雨。”他低聲說。
柯以律把道旁低垂的花枝拂開,又問:“這麼說,連冬天也沒有?”
“沒有。”
就跟他住的地方一樣,維持着永恆不變的春日豔陽,用表面上的熱烈春日,來掩蓋內裡的悽清幽微,萬年如一日。
離離跟在蔚清寧的身後,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崑崙冰川上經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就在不遠處,但這邊卻浸在融融的春日和風中,花香薰人慾醉,令他們幾乎要溶化在這樣的美麗之中。
崑崙神宮的最上面,是羊脂玉一般的冰殼,在冰雪之中,有一座精巧的樓閣,如同展翼的鳳凰,停歇在白色之中。
蔚清寧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看着那座樓閣,一動不動,佇立許久。
就在柯以律不耐煩,想要繼續走上去時,蔚清寧忽然伸手攔住了他,問:“你們沒看見嗎?”
柯以律和離離大惑不解,正要發問,卻忽然看見,一個少女從樓閣之中走了出來。
她站在殿門口,柔軟的風拂起她的髮絲和身上衣袂,她就像煙霧一樣,在冰雪之中飄飄搖搖,幾乎要化成一縷清風散去。
極其飄渺,極其美麗,極其虛幻。
離離“啊”了一聲,她曾經見過這個少女,在盤古的三生鏡中,她曾經以一人之力,對抗蚩尤的百萬大軍。
是女媧,她還在這個世界中。
蔚清寧望着她,整個世界彷彿都停止了,連風也靜默了下來,一縷似有若無的嘆息從他的心口淡淡地升起,瀰漫在周身,忽然之間,不知道自己是悲傷還是歡喜。
女媧似乎並沒有看見他們,她的目光穿過他們的身體,落在遙遠的虛空之中,遠山疊嶂,羣峰如煙,她的神情平靜而寂寞,和那些自開自落了上萬年的花朵一樣。
離離轉頭看蔚清寧,忍不住輕聲問:“蔚清寧……”
“我沒有在世界裡創造出我們自己。”他凝視着女媧,用極低的聲音,慢慢地說,“我想這是她擁有了山河社稷圖之後,用自己的意念所營造的,與我無關。”
五千年前就香消玉殞的女媧,傾注在山河社稷圖之上的意念,卻還未曾消散,讓他們在五千年後走進了她的幻夢之中。
他們看着她在重重的宮門之中,輕若煙霧地徘徊,偶爾,她擡手挽住花枝,留戀地看一眼,但隨即也就拋開了。
她在這樣一成不變的世界中,不知徘徊了幾萬年,也不知她到底如何才能消磨這些光陰。
蔚清寧向她慢慢走去,她卻毫無知覺,依然坐在花間發呆。
離離悄悄地扯扯柯以律的袖子,兩人退到殿閣之下,不去打擾他們。
蔚清寧伸出手,想要去撫摸一下她的頭髮,然而他的手卻從她的發間,穿了過去。
那只是她的幻影,不是真實的。
女媧的力量已經煙消雲散,已經不足以支撐意念中的實體了,蔚清寧創造出來的世界還存在,她疊加在他的世界上的一切,卻已經是虛幻的影跡。
他是再也,觸不到她了。
他就這樣凝視着她,用千萬年後依然留戀的目光,跟隨着她,和她一起走上崑崙神宮最高的一重。
在冰川之上,長風迥回,亙古虛空。
這裡是與天相接的地方,整個世界都在他們的腳下。而她輕輕的腳步落在玉石階上,就像花瓣落地一樣輕盈,幾乎要隨風飛去。
她一步一步走進殿中,蔚清寧跟在她的身後,和她一起,在重重的錦緞帳幔和高高的柱子之間,往裡面走去。
在鋪設錦繡的琉璃榻上,安靜地睡着一個人。
伏羲。
那是萬年之前的他,靜靜地睡着,無聲無息。
這是崑崙神宮永恆的春日,是繁花深處,是錦繡鋪陳的,女媧的迷夢幻覺。
蔚清寧站在她的身後,看見她輕輕地走近他的身邊。
這個冷漠驕傲,在被他強迫着拘禁在身邊之後,從來未曾對他露出過溫柔笑容的少女,在他的身邊坐下,俯頭看了他許久許久。
也許有一百個春秋過去了,她才輕若不聞的,嘆了一口氣。
她低下頭,將臉靠在他的髮絲之上,浮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但,那笑容那麼溫柔甜蜜,就像是,剛剛展開第一片花瓣的蓓蕾所流溢的第一縷香氣。
她的聲音如同夢囈,呢喃着,恍恍惚惚:“伏羲,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死了,五千年之後,你又回到這裡……”
她停了好久,又輕輕地說:“我夢見,直到那時,你依然不知道,其實我已經……”
她的髮絲輕微地自伏羲的臉上掠過,沉睡的伏羲,緩緩睜開眼。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甚至下意識地要站起身離開。
伏羲擡起手,將她擁在懷裡,用剛剛醒來時低沉而微帶喑啞的聲音,輕聲問:“你剛剛……說什麼?”
她沉默地靠在他的懷中,再不說話。
春日的和風,依然靜靜自窗外流過,萬年不化的堅冰,掩映着繁花無數,崑崙神宮在女媧的迷夢中,漸漸融化成一片雲煙。
周圍的世界,忽然開始淡化,彷彿起霧了,坐在廊下的離離和柯以律站起來,茫然四顧。
“蔚清寧……上哪兒去了?”離離迷糊地問。
柯以律拉着她往上跑,說:“這個山河社稷圖是他的力量創造的,沒有他帶領着,我們肯定要永遠迷失在裡面……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找到他!”
他們手牽手,在玉石臺階上狂奔,就在周圍的迷霧越來越濃重,幾乎要湮沒整個天地時,他們看見蔚清寧從鳳翼一般的樓閣中出來,沿着臺階一步一步往下走。
柯以律大叫:“蔚清寧,這是怎麼回事?”
蔚清寧擡頭看了他們一眼,神情明明像是在微笑,可眼中,卻滿是悲傷。
他神情茫然,彷彿沒看見周圍的霧氣,只低低地說:“女媧的夢已經做得太長了……再也沒辦法在山河社稷圖中繼續下去了,她的所有意識,都要消散了。”
“那我們怎麼辦?”
“我會帶你們離開的。”他說,在被迷霧侵蝕殆盡的臺階上,離離擡頭看見他的面容,怔了一下,忍不住輕聲問:“蔚清寧……你不開心嗎?”
“不,我很開心……我看到了她的夢,得到了我夢寐以求幾萬年的東西,我爲什麼還不開心……”
他說着,拉着他們,向天空撲去。
世界瞬間倒轉,臺階成爲天階,天空成了深淵,他們向下墜落,風聲越來越急,讓離離睜不開眼睛。
所以,她最後也不確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又滑落到女媧夢境中的那一點溫熱,到底是什麼。
3
“爲什麼……爲什麼!”
嘉南痛不欲生,呼天搶地,揮着手中的報紙:“我特地趕到這裡,就爲了要看一眼山河社稷圖啊……可是,這是怎麼回事?”
“是啊,怎麼回事呢?”蔚清寧把他手中的報紙抽過去,看了一眼,卻什麼都沒說。
不學無術的離離,完全看不懂上面的英文,一臉無奈。
柯以律一字一句翻譯給她聽:“昨夜,BM博物館突遭盜竊,藏品室被破壞,卻未曾遺失任何文物。警方在第一間藏品室被破壞時就趕赴現場,但由於拘捕不力,數個盜竊疑犯全部逃脫,盛放神秘絹畫的玻璃櫃也被打破,絹畫因接觸到不適宜的空氣,上面所繪線條全部消失,成了一張空白絹紙……”
下面的兩個評論,一個是關於繪製絹畫的物質可能怕潮溼,而倫敦的溼度則過高,所以導致了絹畫暴露在空氣之中後,迅速褪色;還有一個,是關於倫敦警察的無能表現,這麼多荷槍實彈的警察,卻完全奈何不了區區幾個人。
“更奇怪的是,在這樣的夏夜,出動的警察居然因爲太冷而全部得了感冒,我們應該說,這個是大英帝國今年最大的笑話嗎?”
離離擡頭看韓溟秋,他靠在門框上,嘴角淡淡勾出一絲笑:“要不是我手下留情,博物館內將會多幾十具冰雕!”
嘉南崇拜地看着他:“韓大叔你實在太厲害了……咦,什麼什麼?博物館?昨天去博物館的人是你們?”
楚沁承立即跳出來,眉飛色舞:“對啊,不然你以爲誰能在世界最大的博物館中來去自如?話說昨晚可真是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我們一行七人跟隨蔚清寧來到博物館……”
“要不是你們,我早就把山河社稷圖拿回崑崙了!”蔚清寧打斷他的話。
楚沁承不好意思地縮着頭,吐吐舌頭不說話了。
離離默默地在旁邊看着蔚清寧,想起他在山河社稷圖中的樣子,不覺胸口有一片酸楚涌上來。
她小聲問:“要不,蔚清寧,今晚我們再去一趟,把那幅畫偷過來?”
“不需要了,那幅畫已經沒有意義了。”蔚清寧說着,轉頭朝她微笑,“只是因爲那是我送給女媧的,所以我纔要把它帶回去。但現在那上面,我創造的世界已經和女媧的夢一起消逝了,那只是一幅普通的絹了,我拿到它,也沒有任何用處了。”
看着蔚清寧落寞的神情,離離默默點頭。柯以律輕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難過。
嘉南不解地眨着眼:“女媧的夢?女媧不是死了五千年了嗎?爲什麼會在那幅畫上呢?她又做了什麼樣的夢呢?”
蔚清寧擡頭看着窗外,帶着淡淡霧氣的天色中,濃密的森林籠罩在童話一般朦朧的氣氛中,這是個和崑崙神宮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和萬年前完全不一樣的時代,和他和女媧的想象,完全不一樣的天地。
蔚清寧露出傷感的微笑,看着這片大地,看着千萬年之後滄海桑田變化的人間,低低地說——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死後我尋找了她五千年。所以她在自己的夢裡給我留下了一些東西,讓我在五千年後,終於看到她的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