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他平靜地看着她,不動聲色,“走不走?你轉身,踏出去一步,再回身,麻煩你替我收屍。”

“威脅法?”寒零仰着頭看他,笑了起來,“你師尊不會發飆嗎?趕緊收起劍吧,被別人看到就不好了。”

“有別人,很多。除了我和你,所有人都在。”君零也笑了起來,只是笑得悲涼,還帶着少許譏諷,“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我不能詐死吧?要死也得是真的。試驗人死沒死的方法很簡單,鼻息不太靠譜,脈搏也不精準,有腦電波是不?那個很誠實,你要不要學習學習那個怎麼用?”

“你想死?”寒零眯起眼睛,“千萬別,你死了就出大亂子了。爹孃會首先宰了我的,然後大卸八塊兒,丟去喂狗吃。”

君零不答話,靜靜地看着她,兩個人就這般對視,很久。風在兩人之間呼嘯着吹過,穿梭來往,吹動身上單薄的衣物,身子隔得遠,心也隔得遠。

什麼時候開始轉秋了?

寒零突然鼻子一酸,別過頭去不看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什麼時候能有這樣的對立?玩兒大了,本來沒有這麼絕的,他說不去就不去了,頂多鬱悶幾天可能就沒事了,大不了繼續廢柴下去。他不需要她就不需要唄,反正看她那副挫樣也沒啥可能,是不?

但是看他不太像是開玩笑,以死相逼?怨婦?

“你到底爲什麼生氣發火?”寒零突然也不急着走了,沒來由地問道,“只是因爲我想上場?”

君零目光淡淡地看着她,輕輕道:“我還不至於爲了你想去戰場而生氣,你想努力我理解。但是你自暴自棄、你認爲你自己無用、你明知家裡現在排斥你還執意要回去、你自我貶低,所以我很生氣。”

他突然感到胸口一痛,少許腥味從身體深處涌入喉嚨,爭先恐後地往上冒,恨不得破口而出,他臉色變了變,拼命壓了下去。心底的怒火蹭蹭往上冒,陣陣悶痛。他甩袖,猛地丟下劍,“哐當”一聲,甩在她腳下。

“給你一晚上自我反省的時間,想走,收拾東西走人,你只管大步往前走,我啥時候死你也不用擔心要爲我收屍了。越想越生氣,撿起劍隨時都可以宰了我出氣。想開了,留下來乖乖呆着,趕緊回去睡覺,明早起牀後去翻點感冒藥吃,今晚風大,你已經感冒了。”

他當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地進了太淵府,頭一次甩下寒零一個人。

寒零低頭打量着劍,撇撇嘴,吸吸鼻子,抱胸,仰天。

誰要殺你了?姑娘我慈悲心懷菩薩心腸今生今世都不打算殺生一次以後見着地上小小的螞蟻都繞道而行兄弟你別來害我。

承碧竹站在一旁,一直捂着嘴眼神恐慌地看着剛纔發生的一幕,她小心翼翼、進一步退一步地慢慢挪到寒零身邊,伸出手,捅了捅她的手臂,“喂,沒事吧?想開了?”

寒零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一腳踹開劍,鬱悶地大步走開,“我不想死的,你這話應該去問他……”

“他,好像不太對勁。”蕭墨謙淡淡地道,聲音中含着少許擔憂和疑惑。

“菩薩”攤開手,“廢話,你看他哪裡對勁了?”

“不,我指的不是這個。”蕭墨謙無奈地看着她,心裡感嘆着這孩子的沒心沒肺,又感嘆某人太可憐攤上這麼一無恥的孩子,“你沒有看到他臉色很差嗎?身體好像不好……”

“廢話,他臉色能正常嗎?他小強一個,還有精力來打擊我,身體能不好嗎?”寒零堅定地、悲涼地、無奈地、失望地、憤怒地,仰頭,目中無人只有天地說道。

君零快步走進房間,身後的竹門無風卻自動關上,“砰”的一聲,窗子隨着竹門一同關上。堅決又毫不留情地將屋中的少年和外界瑣事隔離開來,屋內,一片寂靜,無風。

少年扶着桌案,在房屋所有開口徹底關閉的一霎時,臉上血色盡褪,甚至有些蒼白地嚇人。這種臉色不像是活人的。他按着桌案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纖長的手指緊緊地扣住桌沿,青筋凸起,血路分明。窗子和門都開始瑟瑟地抖了起來,似有大風在外呼嘯欲要進入,屋內的氣流無形地開始旋轉起來。

君零開始大口地喘息,額角流下滴滴冷汗,彷彿置身於地獄之中,地獄之火如同燃燒滾滾的死神紅蓮,朵朵妖媚綻放,近乎瘋狂地綻放,火紅通天,四處都是,無處可逃,只能在掙扎與絕望中承受。所經之處紛紛生靈塗炭——煉獄。

習漣畢竟是聖靈殿的元老,能不受他的攝心術所迷惑已經是很大的本事了,又何況要破陣?其他人只有不受其控制就能離開了,而君零硬生生地是破開了陣法。攝心陣,如果真有那麼好破的話,習漣元老也不用繼續工作了,拿了退休工資就可以回家養老去了。

君零臉色又白了幾分,無色得近乎透明。他不再喘息,伸手緊緊地捂住了嘴,慢慢地,少許殷紅順着縫隙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一股一股接着,似不停息。

那氣人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他的心思。

破綻太多,他不得不去懷疑寒零一再保護的言缺,他大致猜出幾分,但是又沒有足夠的證據。但是隻要言缺身份明瞭,又如他猜測的那般,那麼,行界,他是不可能讓寒零繼續待下去的。

行界,太危險。或是說,背後有人,更危險。

當初在山頂湖的時候就受了風寒,身體不好就和前一段時間爲了趕路就沒來得及好好調息的傷一同壓了下來,差點把他壓垮。進來幾日身體一直很虛弱,晚上拼命治病吃藥就是爲了四天後兩大勢力開戰時他的身體能不拖後腿。

她從來都不知道的……她從來都不知道他的身體有多差。

他也一直擔心被寒零看出他受了內傷,不過不知是喜是悲,那個沒心沒肺的死丫頭沒看出來他的確是鬆了口氣,但是居然她自己還要去,咋就啥都不顧慮呢!

君零氣得差點磨牙,那個死丫頭,真不懂得爲她自己着想!

然後!他身子不好因爲被誤認爲女的心情也不好就說了她幾句,脆弱的僞小強怎麼就被打擊到了?怎麼就絕望了?怎麼就放棄實現當初的承諾了?怎麼就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悽慘把他嚇了個半死?

居然還自暴自棄要回家!還說要被宰被分屍拿去喂狗!怎麼這麼不懂事!還好以死相逼攔住了,搞得像個怨婦。又病又傷又氣的,本來天生身子就不好,怒火調動了壓下去的內傷,所以纔會在今晚復發。

被不懂事的某人氣了無數次的寒天皇終於被氣得吐血了……

詛咒你這個不懂事的丫頭下載文件永遠都只下載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

另一邊,寒零窩在被子裡,也在詛咒那個詛咒她的人下載文件永遠都只下載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

叫你打擊我!叫你讓我絕望!叫你逼我放棄實現當初的承諾!叫你讓我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悽慘把你嚇了個半死!

她鬱悶地用被子矇住頭,眼神卻暗了暗。

從小到大天天鬥嘴,不過回回都不是吵架,根本就沒有生過氣。真正很少動怒的他今天居然真的發火了……而且還像個怨婦般的以死相逼。

寒零j□j一聲,哦不,她知道她錯了還不行嗎?命硬的她惹天惹地都隨便,惹了哥哥這輩子她就不用活了。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寒零突然想起這麼一句老土的話,現在真的很貼切啊!把某人比做成天,她自己是“自”。

“咚咚咚”

鬼敲門……寒零抽抽嘴角,喊了一聲,“請進。”聲音相當沒底氣。

承碧竹推開門,探頭進來,衝着縮成一團的寒零呲着牙笑了笑,“沒睡啊……”

寒零坐了起來,回笑,“我敢睡嗎?啥事?”

承碧竹溜了進來,順手帶上門,奔了過來。她三下五除二地脫掉鞋子,也鑽進寒零的被子,她眯眯眼睛,衝着寒零又笑了,“姐姐我來給你這個孩子做心理工作。”

寒零不語,吸吸鼻子,一臉無辜。

“你真可以啊……”

“過獎,過獎。”

“沒心沒肺!剛剛我去找了朱歸顏,我們嚴肅認真地議論了很久,決定要給你上一堂課,非常重要的課。”

“我沒上過學,文盲一個。”

“滾!前幾天你還偷偷寫了我的‘提部’論文!那是從初中升到高中雖然是有關祭種的玩意兒!你說你文盲豬纔信。”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沒屁,我有話。”

“那你能不能不廢話了?”

碧竹挑挑眉,湊過去和她並肩靠着牆坐在一起。黑夜中,兩個女孩一同靠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對方的溫暖,夜中已微涼,身側溫暖並非一人。

寒零突然抿抿嘴,笑了笑,承碧竹,她第一個女性朋友,一個很好的女孩,也是一個更好的朋友。

“朱歸顏謙跟我反映了姐姐我不跟着你這段時間你的表現,不錯,我很滿意,懂得不甘示弱了,懂得要變強了。”碧竹靜靜地看着灑入房間流在地上的月水,平靜地笑了笑。

“但是,聽他說你們倆這段時間經常鬧矛盾,雖然最後都是你哥讓步,但是不代表你沒有錯。我挑重要的說,你有一個對手是叫華簾遙,是吧?你哥不讓你去比賽就代表那個時候你的身體肯定不好,不適合參賽。堅持是好的,努力是好的,不泄氣是好的,你最後去參了賽,我贊成,但是你沒有考慮到你哥還有其他朋友的心情。”

寒零默然無語,一同看着平和月水,心裡卻如海浪波濤洶涌。的確,她沒有仔細去考慮過別人的想法。

“連戰的確是個坑爹的bug,我也想罵那個臭石頭,但是有些既然是註定的,不躲,但不能傻乎乎地就接。決定是對的,但是你要說服他人,而不是衝動地去指責關心你的人。聽朱歸顏說,華簾遙是一個相當厲害的人,連我都比不上,你能贏,很厲害,但是在可以的情況下你要試着以自我傷害最小、卻能夠給對方造成最大傷害的方向去考慮。割骨,你關羽啊?”碧竹憐惜地摸了摸寒零的肩,隔着衣物仍能摸到起伏不平的皮膚。

“你是不是還遇到了一個叫蒼亦簫的醫生?朱歸顏說他醫術很好,如果不是他,你現在可能就去天堂找上帝了,華簾遙差點把你的手臂割斷。”

我命硬。寒零抽抽嘴角,笑了。

“拿到狀元的名次很強,半年練到這個程度我都要嫉妒了。但是,不要得瑟,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碧竹一桶冷水潑了下來,寒零訕訕地笑了笑。

“最後說重點,你哥。”

“你哥真的好苦逼啊,攤上你這個一個無恥的妹妹,人生一大遺憾。”碧竹深沉地摸了摸虛無的鬍子,裝學者,“今天的事情的確很糾結,但是我的建議是你最好別去,不是因爲沒有實力,而是因爲沒有經驗。在戰場上重要的還有經驗,僅僅靠實力是不行的。所以,娃,乖乖呆着吧!”

碧竹溫柔摸之。

寒零狠狠瞪之。

“你看你多能,把你哥逼得進化成怨婦了,以死相逼,嘖嘖,如果傳出去要鬧多大笑話啊?到時候報紙頭條上寫了這個消息,你啥感覺?肯定不會舒服嘛!”碧竹嬉皮笑臉地戳了戳寒零。

“然後,次要的。”碧竹笑了幾聲便不笑了,臉色難得凝重,“我們兩家和烈陽冰絞雙宗的開戰日期剛纔已經被太淵叔叔極力拖後了,大概就一週的時間,五天。你知道爲什麼要延後嗎?”

寒零愣愣地看着碧竹,心裡突然一涼,心縮了縮,被高高懸了起來,搖搖欲墜,下面空空曠曠,冷風吹過,她抖了抖,有極度不好的預感。

“你哥先前是不是受了很嚴重的傷?他剛纔病了,病的很厲害。”

寒零腦子裡似乎有什麼炸開了,心一顫,被無形刀刃生生劈開一半,鮮血直流,她眼前一黑,冷汗已經流了下來。

在面對衡無雙的時候,她沒有怕,面對云溪媛的時候,沒有怕,面對華簾遙的時候,更沒有怕。面對病重的親人的時候,她不堪一擊,脆弱得毫無反手之力。

她已經有所磨練,懂得什麼叫堅持,什麼叫榮耀,什麼叫不甘,什麼叫失落,什麼叫奮鬥,什麼叫無助,甚至懂得什麼叫絕望,可惜,她仍不懂得什麼叫真正的心痛欲裂,是因爲別人,而不是由無助孤寂引起的。

眼前黑了又白、白了又黑,翻來覆去,顛倒輾轉,不知道過了多久,被切成兩半的心勉強找了回來。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發呆心痛了多久,反正,背後溼透了。

受傷?很嚴重?什麼時候?想來想去只能是在他師門那段時間弄的。

爲什麼會受傷?不知道。

怎麼弄的?不知道。

到底多嚴重?不知道。

他經歷了什麼?……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就跟旁觀者沒什麼兩樣,問啥啥不知。

爲什麼她跟本就沒有察覺?

這個問題很簡單,她沒有關心這個。

寒零覺得脖子一軟,沒力氣去支撐沉重昏沉的腦袋,她埋頭趴在胳膊上,呆住了。

她想起來小時候她發高燒,喝藥時拼命躲,他摟着她,哄了一晚上。

她想起來他帶她去玄天山頂,風很冷,他很溫暖。

她想起來他帶她去玄天家的邊關,古城很破舊,日子卻很溫馨。

她想起那時候一萬精兵在城外與守城的士兵浴血奮戰,他留她在城內,離開時向她發誓,會活着回來。

想起那時候他的封熒拖了十一年覺醒,那種威力讓她差點在牆頭上跪下來。

想起來他因爲九重寒天天天要臥牀,虛弱得氣若游絲。

想起那三百毒鞭,痛得她離家後徹夜難眠。

想起街巷重逢後,他毫不客氣地把她掐了,然後說她瘦了。

記憶一點一點連接起來,然後又記起那難熬的日子還有滿懷的希望,她曉得等待很痛苦,曉得她很依賴他,曉得她事實上內心希望能跟着他一輩子。

然後,她想起來,在門廳裡驚鴻的一錯,讓他和她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

想起來山頂湖裡的重逢,她很開心。

很多很多,想都想不完。

不過,最後記起,雪地裡空曠前,那一字一句的囑咐,然後殘餘的溫暖隨他的身影消失在空間的裂痕裡,她伸出手,往常探手就能抓住的小指,沒了,抓不住了。

其實她很傻,傻到認爲他強的不行,傻到認爲他根本就不會出事,傻到沒有猜到他一直這麼活蹦亂跳都是掩蓋,傻到以爲自己實力不夠就拉他去上戰場,傻到忘記了快一年前氣勢洶洶的那個誓言,可惜自己現在根本就做不到。傻到那麼天真……

她怎麼可以傻到去無形地責怪他束縛她?

怎麼可以傻到無視他的關心去逼他差點自刎?!

真傻叉。

寒零你就是一傻叉來到的。

那個藥丸,你爲什麼不吃?明明藥效好到讓她傻眼,爲什麼不吃!

這個問題更簡單,他根本就沒有關心他自己,反而去擔心她被割肩會產生內傷。

傻叉,你也真傻叉。

眼前再次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疲憊地擡起頭,面色擔憂,眼睛通紅。她沒有勇氣去問碧竹病情的具體情況;也沒有勇氣去問蕭墨謙或是陳炎月,君零有多少事瞞着她,一直瞞到他病倒;她甚至沒有膽量去看他,怕他病的太重讓自己太內疚。

一年前不到的三百毒鞭對於他來說,陳炎月告訴她了,那三百毒鞭根本就不算什麼,在她離開之前君零就已經醒了。所以,那個不算病。當初的九重寒天是因爲那個頑強的固態水玩老成去考驗人的,所以,那個也不算病。

一直都在照顧她以至於有快十年的君零,終於病了。

小強,你終於脆弱了。

事實上,他從頭到尾都沒錯,只不過是關心,只不過是害怕,只不過是掩蓋,只不過是怕她受不了生靈塗炭的戰場!他從未要過回報,她卻這麼不懂事,這麼無情,自以爲可以做到,卻連身邊的人的心思都摸不透。

錯的都是她。

都是她的錯,她不懂得什麼叫關心,不懂得什麼叫害怕,不懂得什麼叫掩蓋,她一直以爲她都懂,事實上她什麼都不懂。

她從未懂得他因她操碎了心。

寒零轉過頭去看碧竹,黑夜裡,碧竹眼睛亮亮的,晶瑩剔透,牢牢地盯着她。窗外寂靜,什麼都聽不見,明月愈發耀眼亮麗,心裡愈發空曠痠疼。

寒零沉默良久,用盡的力氣,一字一句,說道:“我要去看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