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清晨的鏡江中學格外寧靜,天還朦朦亮的時候,落庭已經坐在房間的書桌上背起了英語單詞。三個女孩子睡在同一間房內,這間房是姑父專門多申請出的一間宿舍,裡面放着一張大牀供兩個女兒睡覺休息,落琴大多數在學校的時間更多,那牀寬敞,經常會被落庭堆滿一堆書刊雜誌之類,直到姐姐回來的時候,她纔有功夫將那些書收拾放落書架上。範皊來的時候姑父又在牀邊上放了一張小牀,落琴嫌她們兩人早上起牀時間太早擾到她休息,便主動要求睡在旁邊的小牀上,範皊和落庭兩個小的睡一張大牀。

落庭學習成績好,是班上的優等生,生活學習上也非常自律勤勉。她每天都能夠很好地將自己的功課安排好,一點都不用姑父操心。反倒是範皊,學習自控力不行,在家的時候往往很難約束自己,不過自來了這裡後,有了落庭的監督,每天跟着她的學習規律,一天下來倒也充實。

“快點,你今天晚了五分鐘。”

範皊剛從外面洗漱完回到屋內,落庭就催促起來。

“好吵,要麼你們去外面早讀吧。”落琴在被窩裡翻了個身,帶着濃濃的睡意。

“姐,怎麼你自從上了大學後變得如此頹廢,一點鬥志都沒了。”

“你以爲人人像你一樣啊,整天跟只戰鬥雞似的,天還沒亮就在這打鳴了。”聲音是從被窩裡傳來。

範皊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她從自己書包裡快速翻出英語書,連同落庭一把將她扯了出來,外面北風呼呼,除了宿舍樓前面的一排常青樹在寒風中搖搖晃晃,別的落葉灌木枝椏禿兀的扭扭曲曲,在清晨柔和的光線裡顯得異常蕭索,四下裡清靜無人。撲面的寒風更是將落庭吹得連打落幾個噴嚏。

“你拉我出來幹嘛,外面那麼冷,我可不想像你一樣每天在外迎着北風早讀。”她作勢就要拉門環往裡面去,範皊忙又扯住她,將她連拖帶拉地扯到一棟教學樓旁邊背風的臺階上。落庭見場地開闊,周圍又幽靜,前面又是寬闊的操場,天邊幾縷魚肚白般的朝霞,不一會兒可能有暖洋洋的陽光照下來,倒也不再說什麼,當下兩人便開始了各自的早讀。

落庭讀着讀着,突然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聲音像是念經一樣迴盪在周圍,身旁的範皊嘴角叼着一根野草,一臉愜意地正欣賞着周圍的風景。

“你怎麼不讀?”

“我在心裡默讀呢。”

落庭瞄了眼在她手中拿反的英語課本:“你確定你是在心裡默讀?”

範皊確定地點頭。

“範皊,這段時間你不肯在房裡和我一起復習,每天早上來這裡其實根本就不在讀書,而是一個人在這裡偷懶是不是?”

範皊微微紅了臉,落庭不可謂一語說中,

她確實每天早上在這裡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靜靜地發呆,她喜歡這種四下清靜無人的感覺。

清晨的陽光傾灑下來,爲她的臉盤鍍上了一層金光:“我就是覺得像這樣的清晨,這樣的景緻特別難得,讓我不由的想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就有點捨不得用來讀書了。”

落庭重重地對她翻了個白眼:“你怎麼就想不到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少年讀書時,腦子裡天天想些爲賦新詞強說愁的低極趣味。”

範皊回頭好奇問道:“呃?這算低極趣味嗎?”

“這不算嗎?”

“好吧,你說算就算吧。”

落庭氣鼓鼓地哼了一聲以表達自己對她的憤怒。

範皊眼歔了她一眼,小聲道:“我可以向你提個建議嗎?”

“什麼?”

“呃……就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翻白眼?”她小心翼翼地一個字一個字提議。

這下落庭徹底生氣了:“好啊,人家好心規勸你努力學習,你竟然還來笑話我。”落庭氣呼呼道,“好心當作驢肝肺,”“嚯“的一聲,起身就走。

“哎,你別走嘛,我真沒笑話你。”範皊連忙拉住她的手臂。落庭這回估計是真生氣了,手臂用力一揮就範皊的打落,範皊看着她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道:“書上不是說十歲之前翻白眼那叫可愛,十歲之後翻白眼那是可惡嗎?再說老翻白眼對眼睛傷害也很大的。”

範皊還想着挽留遠去的落庭,這時身後想起一聲輕笑。

範皊回頭,見一箇中等個兒,身材苗條的年輕女人,穿着套運動衣正站在她身後不遠

處,雙手撐着膝蓋,顯然是剛跑完步嘴裡正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氣。

“你好!”範皊向她揮手打招呼,不確定問道:“你是這裡的老師?”

“不。我是這裡的學生。”那人一臉笑意,看見範皊一臉疑惑,待氣息稍微平穩,走到範皊身邊坐下:“曾經。”

範皊瞭然笑笑,眯着眼調皮道:“我也是這裡的學生,明天。”

“你是範皊?”那女人歪着頭非常滿意地看她一臉的驚訝:“我是你這段時間的英語輔導老師,林怡。”她伸出右手,向她眨眨眼睛:“當然,免費的。”

範皊張了張嘴巴,一臉吃驚地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面孔,有些不敢相信,又連忙伸手與她相握。

“幹嘛一副害怕我會吃了你的模樣。”她很自然地拍拍範皊細軟的頭髮,又伸手將她嘴角叼着的那根野草扯下來:“剛纔我在這邊操場上跑了幾圈,只聽見你表妺一個人在認真背誦單詞,你怎麼沒背呢?”

範皊緩了好一會神,才緩過來:“老師,你覺得剛纔我表妺這種背誦單詞的方法怎麼樣?”

林怡挑挑眉頭,想到落庭剛纔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背誦那些不易記住的單詞,雖然機械記憶法有很多的不足之處,但是不可否認這種方法簡單易行,準確性較高,特別是對於少數用到的一些沒有多大意義的數字,名稱的外語單詞是一種不可缺少的記憶方法。她又將目光放在範皊手中那本拿反的英語書上。

“她有一股刻苦勤勉的狠勁,而且能夠很好地理解並區別哪種方式對自己掌握詞句的方法更好,那麼你呢?你又用的是什麼方法?心裡默誦法?”

她脣角溢出一絲調笑的意味,範皊明白剛纔和落庭的對話一定也傳進了她的耳內,她小聲地爲自己辯解道:“我確實是在心裡默涌。”

“哦?”林怡鐃有趣味地看着她。

範皊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這法子比較特殊點,剛纔我表妺在背誦的時候,其實都從我耳朵裡進去了,在腦子裡紮了根的。”說罷用手指指向自己的腦子。

林怡失笑道:“敢情你表妺在大聲地背,你默默地在心裡記?”

範皊又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剛纔她讀的那些單詞我都記住了,不信你可以考考我的。”

“哈哈,”林怡大聲笑道:“太有意思了,範皊,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你真是一個可怕的人。”

範皊一臉的不明所以,林怡卻站起身,又拉起了筋板,她身材好,曲線優美,範皊呆呆地看着她在身邊拉筋劈叉,一整套動作下來行動流水。

過了會兒,“該回去吃早餐了。”她輕鬆地邁向回去的步子,走了幾步,又回頭:“九點鐘我在家裡等你哦,記住別遲到了,我可不喜歡遲到的學生哦。”

吃過早飯,九點之前,範皊很守時地來到了林老師家。林老師全名叫林佑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六十多歲的退休老教師,因學校教學資源缺稀,校領導又專門請他回校代初一年級的政治課。

林佑德有飯後吃茶的習慣,此時夫婦二老正悠閒地品着茶,見範皊到來連忙招呼她坐下爲她斟上一杯茶,範皊和二老打過招呼後,有些拘謹地坐在沙發上等林怡。林佑德是一個說話隨和可親的老人,隨口問了範皊一些家常和學習方面的情況,範皊都禮貌地一一作答。見範皊如此拘束,便叫她喝茶。範皊乖巧懂事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只覺脣齒之間也溢滿濃郁的茶香,舌喉間更是瀰漫一股清甜甘醇的茶味。

很快林怡進了屋來,微笑地和範皊打招呼道:“來了。”隨即在她身邊坐來,端起桌上的另一杯茶喝了一口。

“爸,這茶味道怎麼樣,這是我特地託朋友從武義帶過來的雲霧茶。”

林佑德看看旁邊的老太太,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那林老太太放下手中端着的茶杯道:“茶的味道還可以,湯色清黃明亮,不過我還是習慣喝潮汕茶,你喝慣了高山雲霧,應該合的到你的口感。”

林佑德又看向範皊親切問道:“妺仔,你覺得這茶好喝嗎?”

範皊只小時候爺爺會帶着喝過些又苦又濃的綠茶,她哪裡聽過什麼潮汕茶,高山雲霧之類的,看着桌上茶水裡瀰漫着一層霧氣,夾着茶香縷縷上升,真可謂如雲蒸霞蔚。他只得夾着頭皮誠實說道:“我並不大喝茶。”

林佑德又道:“這茶葉單從品相,和口感上來看,確實是屬於上品,只是這泡茶的井水,次了點,沒把茶葉的色香味得到最大發揮。”

林怡調笑道:“爸,要不要我給你弄幾斤幾年的雪水來?”

二老聞言哈哈地笑了起來,指了指林怡。範皊卻一愣一愣地不明所以:“難道現代真的有人會像紅樓夢裡寫的那樣收集幾年前的雪水用來泡茶?”

三人聞言又都笑出了聲,林老太太道:“別聽她的,她在拿她爸尋開心呢。”

林佑德道:“那也未必是騙人的,古人稱雨水和雪水爲天泉,更是推崇用雪水沏茶,有詩云:“細寫茶經煮茶雪”“掃將新雪及時烹”可見是有天泉煮茶之說,只是現在由於空氣污染嚴重,雨水也多爲酸雨,地表上的雪也多受污染,所以已經沒人用雨水和雪水來泡茶了。”

範皊尷尬地點了點頭,微笑着不再說話,內心爲自己的無知與冒失感到羞愧。

喝完茶之後,林怡將範皊帶到隔壁自己的臥室,開始幫範皊補習英語。補習期間她全程都是用一口流利的英語在跟她交流,而範皊卻完全一頭霧水地看着林怡在自己面前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堆。終於,在範皊半懵半懂,一傻一愣間林怡放棄了用英語與她的交談,看着她,改用中文道:“我聽你姑父說你的各科成績都考的不錯,獨獨英語這科只考了個零頭?我想聽聽你自己說是什麼原因?”

範皊微撇着頭,不敢對上林怡溫和的目光,而是將目光看向外面更遠處,窗外只有那一排排乾枯的樹枝向上伸長着,她並不說話,這個問題,她自己曾經也想過很多次。

“你努力了嗎?”見她不答,林怡又問道。

範皊只是點點頭。

“有人說努力了就一定會有回報,不努力一定沒有回報。其實我也相信有時候努力了也不一定會有回報的,你覺得你自己努力了,我相信你,但是對於英語這門語言我覺得只要是努力了就一定會有回報,因爲這並不是什麼技術性或學術性的難題。”林怡定定地看着範皊略顯消瘦的的面頰。

範皊疑惑地回過頭,她不明白眼前這個輔導她的新老師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是在否定她對這門功課的所有付出嗎?難道僅僅是因爲早上那一幕她便否定了她嗎?不,她只是沒有看到過她努力時的樣子,她沒有看到自己不日不夜地背單詞,造句子,走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甚至乎她還學着古人懸樑刺股,以繩系發,懸於牀頭。可悲的是,她發現自己無論如何廢寢忘食,發憤努力,自己背的那些單詞,那些句子,還是會如沙礫一般,慢慢地從自己手上流失。她看不到,她們所有的人都看不到,自己對這門功課所花費的心思要比別的所有功課都要多的多。

林怡又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各科成績都能夠取得還不錯的成績,單單是英語就不行,這很明顯是你個人的原因,原因是你笨嗎?明顯不是,你說你努力了或許你只是努力在應付考試並沒有在努力證明自己可以”

回去的時候,林怡從書櫃的抽屜裡拿出一臺小型錄音機交給她,並從抽屜裡翻出一盤磁帶叫她帶回去聽,說道:“這收音機裡面的這盤磁帶是我問別的老師借的,今天的任務很簡單,就是你帶回去聽上冊第一單元裡面的內容,並且邊聽邊寫,直到一聽就能寫出來爲止。”

範皊帶着磁帶與錄音機回到房間裡,表姐妺們此時正在裡面看電影,估計電影正播放到高潮處,落庭發出一陣陣尖叫聲,範皊淡淡瞥了一眼電視屏幕,只見一艘巨大的輪船斷成兩截,船上的人一個個像下餃子一樣紛紛被掉落下水,電視機裡又飆起一連串她聽不懂的英語。

範皊:“外國片?”

“泰坦尼克號。”落庭用英文說道。

範皊微微皺眉。

“你也坐下來看吧。”落琴伸手拉住她並邀請一齊坐下來:“泰坦尼克號,初三你們要學的課文。”

範皊半信半疑一同坐下來,影片已經播放到了最後沉船階段,屏幕裡的場面慌亂而驚心動魄,屏幕前的落庭卻早已驚叫得淚流滿面,尤其是後面的音樂響起的時候,落庭居然嗚咽地哭出了聲。而旁邊表姐落琴也被淚水溼潤了眼眶。對於她們倆姐妹流出的眼淚範皊還是有些不可思議,雖然影片裡面的場景確實震憾人心,但對於她自己完全還沒到感動的到痛哭流涕的程度,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自己沒有看到前面的內容還是自己生來便是冷血冷性的人。

當影片放在最後傑克沉入大西洋深處那一刻,落庭明顯發出哽咽的聲音,不停地抽出桌上的紙巾擦着眼淚擤着鼻子,範皊依然無法get到裡面的淚點,她不覺得有什麼好難過的,在她認爲那一刻對於露絲和傑克都是最好的結局,或許故事定格在這一畫面纔是對愛情最好的詮釋,它可以不用面對婚姻中的爭吵與分歧,衰老與平淡。她認爲愛情的美好是純粹的,是沾染不得世俗任何一點瑕疵,否則,便會如張愛玲筆下的那一襲華美的袍,爬滿蝨子和跳蚤。

吃午飯時,落庭還在喋喋不休地和家人討論着影片裡面的內容,範皊心不在焉地低頭扒着飯,她一直在思索林怡剛纔對她說的那翻話。以前老師也告訴過她們,努力是爲了證明自己,但是他們沒有告訴學生努力是爲了證明自己什麼,而她自己的努力或許真的被林怡說中了,她只是努力在應付考試。

“怎麼了?是遇到什麼難題了嗎?”大姑見她只顧低頭吃碗裡的白米飯,夾了一塊肉放進她碗裡。

範皊搖頭,嚥下嘴裡的飯才道:“在心裡默讀剛纔背誦的單詞。”

“人的記憶力在早上纔是最好的,你更應該把握好早上的時間。”大姑又往她碗裡夾了一筷子菜。

範皊只淡淡嗯了一聲,她知道落庭一定在大姑面前告狀說她早上根本不是在晨讀,但她也懶得去分辯。對於大姑和姑父他們,她並不覺得有多親近,他們疼她,關心她的學習,她不是感覺不到,小時候很多溫暖的畫面她都還記得,也很感恩她們。她覺得他們其實和自己的爸爸媽媽是一樣的,只是她不明白爲什麼自己對身邊人的感情總是淡淡的,不疏遠,但也不親近,甚至有時候她甚至會反思地懷疑自己內心是否真如母親所說的住着一隻隨時隨刻準備反撲的白狼。

傍晚最後一絲晚霞在天空的半拉半扯中消散,寒意從地面往上徐徐升起,範皊一個人坐在操場旁邊的臺階上,旁邊放着林怡上午給她的復讀機,復讀機裡不斷地重複着第一單元的英語單詞,除了英語,別的科目範皊基本上都顧得過來,所以現在主要精力都是放在主攻英語這塊,不遠處傳來落庭表妹喊她吃晚飯的聲音,那聲音稀稀拉拉,飄飄緲緲,讓她想起小時候寄宿在大姑時,落庭也是用這種口吻的音量隔隔不遠處喊她吃飯,瞬間她的心情便愉悅,她慢悠悠地收起收音機,抱着書本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