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薩菲亞快速跑過寒冷的荒原,回到自己居住的村莊。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家中,迫不及待地推開房門。屋中籠罩着一層輕柔的燭光,柔和的光暈中,母親正恬靜地坐在牀邊,縫補一條棉被。伊薩菲亞頓時熱淚盈眶,她一頭撲進母親懷中,在親人溫暖的懷抱盡情地哭泣,宣泄着自己的依戀、孤獨、恐懼、愧疚與懊悔。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爲這一刻,與親人團聚的喜悅中卻帶着太多苦澀與悲傷!但一切都已不重要了,只要母親回來,只要親人還在,相信親情能夠溶解所有的苦難!
那晚,重獲新生的彷彿不只有母親,伊薩菲亞也感覺自己的生命充滿了幸福與希望。她依偎在母親懷中甜甜睡去,嘴角還帶着幸福的微笑。她做了最甜美的夢,夢中家鄉的冰雪已然融化,春回大地,碧綠的草地上灑滿鮮花,年輕的姑娘們歡快地聚集在一起,她們再也不用擔心會受到迫害,幸福的生活在等着她們。
伊薩菲亞在溫暖的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看到母親正溫柔地注視着她。柔和的燭光映襯着慈愛的笑容,母親正用一隻手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伊薩菲亞沉醉在燭光般的母愛中,享受着世間最溫柔的愛撫。
母親微笑地看着她,用輕柔的聲音說:“我的孩子,快走吧。”
沉浸在溫柔母愛之中的伊薩菲亞聽到這話不由有些納悶,她愣了一下,問母親:“去哪兒?”
“他們殺死了天使的孩子,”母親輕輕地說,“憤怒的天神要降下災難,快去逃命吧。”
“什麼?”伊薩菲亞頓時清醒,快速從牀上坐起來,“這麼說,我真的做錯了?”
“你真不該出賣那個女孩,”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沒有責備,只有溫柔與哀傷,“雖然你做這一切都是爲了我,可你這麼做真的不值得。”
“爲了你我顧不了那麼多,”伊薩菲亞說,“我知道自己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可我沒有辦法!我們快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裡!”她說着,拉起母親的手就要往外跑。母親卻站在原地,沒有要走的意思。
“媽媽?”伊薩菲亞不解地看着她,“快跟我走吧,我會用一生去懺悔!”
“我走不了,孩子,”母親說,“我已經是鬼魂,走不出這座生前居住的房子。”
“你說什麼?”伊薩菲亞簡直不敢相信,原來那個黑影承諾還給她的母親,只是一個被困家中的幽靈!她懊惱、怨怒,卻又絲毫沒有辦法。
“那我也不走了!”伊薩菲亞堅決地說,“沒有你我自己漂泊異鄉還有什麼意義?”
“不,孩子,你必須要活下去。”母親看着她的眼睛說,“爲了我,更爲了我們犯下的過錯。你要去極寒之地向死亡之國懺悔,直到神怒平息。”
伊薩菲亞意識到母親說得沒錯,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須要去做的。可她離不開自己的母親,再次痛失親人會讓她蒙受更大的悲痛。但這,也正是對她的懲罰。
她在淚光中告別了自己的母親,忍痛離開了家,帶着無盡的悲傷奔跑在黑夜的荒原上。
遠遠地路過之前奧爾露恩落水的地方,伊薩菲亞不由停下腳步看向河的方向。朦朧的夜色中隱約看到河岸上佇立着一個身影,雖然距離很遠,但她彷彿能看出那個身影的悲傷。他背對着荒原,面向如冰鏡般的寬闊河面,彷彿陷入無盡的悲痛與惆悵。
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時已是陰雲密佈、星月無光。整片荒原籠罩在令人恐懼的昏暗中,彷彿末日臨近。
那是1783年的第一天,卻也是冰島最後一個平靜的冬天。等待人們的,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巨大災難。
1783年6月8日,冰島的拉基火山爆發了大規模的噴發。劇烈的地質運動將整座山脈撕裂開來,噴發一直持續至1784年2月初,那次史無前例的火山爆發奪走了五分之一冰島人的生命,地下的岩漿從一百多個火山口噴涌而出,滾燙的岩漿沿着平原與谷底肆意流淌,將沿途無數村莊全部夷爲平地。那場足足持續了八個月的岩漿噴發,噴射了無數的熾熱熔岩,還攜帶着大量的有毒氣體和火山灰。這些毒氣在空中形成了含有火山灰的雲層,不久後便下起了毒雨,污染了全島的土壤和農作物,使得糧食嚴重減產,引發了大.饑荒。所有人都面臨飢餓的威脅,整個島嶼陷入了一片混亂。全冰島四分之三的羊和一半以上的牲畜死亡,餓死了將近一萬人。而且,這還不是那場火山爆發最可怕的一面。無數的有毒氣體很快蔓延至整個歐洲,在天空久久揮散不去,隔絕了太陽的熱量,導致全球氣溫驟降。1783-1784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即使到了春季也不見回暖。嚴寒使得糧食歉收,歐洲各國都出現了食物短缺。災難引發的饑荒使得歐洲各國民不聊生、暴動頻發。
拉基火山爆發的時候,伊薩菲亞已經徒步走到了瓦特納冰原的高處。站在距離火山百公里外的高原之上,仍能看到那地獄般的黑霧升騰蔓延,迅速吞噬着河谷以及整個平原。她昔日的家鄉已被憤怒的火海淹沒。
而這,只是更大災難的開端。她逃出來了,卻無法逃脫宿命。她將揹負這沉重的代價,踏上那無盡的贖罪之路。此後餘生,沒有靈魂,亦無救贖。
壁爐中的爐火只剩下依稀閃動的灰燼。
尤西婭講完了這個很長的故事,兩人望着爐灰陷入沉寂。米哈伊爾兩隻乾枯的手互相揉搓着,似乎感覺很冷,抑或是那故事讓他感到不寒而慄。“會不會,”過了許久,他嘗試着開口問,“是你在奧斯維辛的痛苦經歷,加上你小時候讀過的關於女巫的書籍,所有這些結合在一起,就構成了這樣的夢境?你夢中的母親就是西爾維婭,那個女孩,說不定就是曾經在你眼前死去的女囚之一。”
“或許是吧,”尤西婭嘆了口氣,“或許是突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裡很亂,總感覺自己是被放逐的孩子,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被母親放入河中的那次,說不定不是我第一次被放逐。”
“你也別想太多了,”米哈伊爾輕聲安慰他,卻覺得自己的話語單薄無力,“若不是走投無路,沒有哪個父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該說出下面的話:“你是否聽說過一種叫……‘靈怪’的東西?據說靈怪可以到達較低的天堂,偷聽到天使的預言,因此掌握有神奇的力量,例如催人入睡,它能將人在睡夢中送到遙遠的地方,讓人們在夢中感受各種離奇的經歷。”
“你的說法好像很有道理,”尤西婭露出了一個疲憊而虛弱的微笑,“這麼說,你也是被靈怪在夢中帶走,從而擁有了其他人的記憶?”
“我的情況恐怕很你還不太一樣,”米哈伊爾稍微思索了一下,說,“我是被更可怕的東西在夢中竊取了靈魂。它會像切蛋糕一樣每次挖走我靈魂的一角,然後用噩夢填補。我的靈魂被竊取的越來越多,衰老得也就越來越快。”
“別把自己說得這麼可怕,”尤西婭看着她微微搖頭,“你只是經歷了太多,記憶的沉重導致歲月在你身上被壓縮了。”
“你的話好像也很有道理,”米哈伊爾苦笑着說,“我們這算是同病相憐嗎?”
“謝謝。”尤西婭對他說,同時擡手抹了把眼淚,“謝謝你聽我說這些,或許我說得太多了。”
“能把壓在心裡的東西說出來就好,”米哈伊爾搖搖頭說,“或許有些東西已經壓了我們太久。天快亮了,你回去再睡一會兒吧。”
尤西婭點點頭,站起來轉身要走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米哈伊爾散落在桌子上的手稿。她似乎是遲疑了一下,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
“你也不要太累了,”臨走前她對米哈伊爾說,“儘量多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