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開始,烏克蘭遭遇了大旱,糧食產量驟減。1932年春天,天氣本來已經回暖,農民播種後又突然降溫,不少農作物都凍死。到了夏季又頻降大雨,田地裡的農作物剛捱過倒春寒,又被突如其來的洪災淹死。大雨過後,農作物又開始生病,麥鏽病導致一半以上的小麥減產。不僅如此,倖存的莊稼還要遭受蟲害和鼠災的摧殘,糧食的產量縮減了一大半,使得烏克蘭人民的口糧空前緊張。而此時,蘇聯正在推行集體農莊政策,農民必須要將一部分糧食交給集體農莊,再由農莊交給國家。由於當時的蘇聯領導層推行政策時過於激進,使得很多農民的口糧也被充公。烏克蘭人民徹底失去了糧食來源,在集體農莊徵收後,一個人平均每月只剩下不到兩公斤糧食。饑荒很快爆發了,不僅農民,城市裡的百姓也很快陷入糧食短缺。很多糧店乾脆關門大吉,家中斷糧的人們在街上焦急等待,有的甚至合夥砸開糧店的大門,衝進去卻發現空空如也。
飢餓來帶的恐慌很快在城市蔓延,各地的罷工絡繹不絕,人們舉着橫幅在街頭遊行示威,抗議蘇聯政府讓他們餓肚子。隨着形式的愈發嚴重,原本和平的遊行集會很快愈演愈烈,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甚至要跨過幾十公里外的邊境去往俄羅斯領地集體抗議!但邊境處早已有警衛隊守在那裡,遊行的抗議人羣與他們發生了激烈衝突,甚至已經開始動用武力。衝突很快失控並沿邊境線回溯蔓延至哈爾科夫城內,遊行的抗議人羣與當地的蘇聯警力部隊在大街上展開混戰,殃及了街道兩邊的很多房屋建築。北頓涅茨出版社所在的 Kiltseva 大街猶如戰火紛飛,遊行示威的隊伍不斷擴大,陸續有人加入進來,半天的功夫街道上就一片混亂。
佩德爾維茨先生讓人們將所有的窗戶都關上,大聲提醒員工們不要驚慌,更不要試圖出去。
“現在外面就是戰場,子彈不長眼,要想保命的話就乖乖待在這裡哪兒也別去!”結果話音剛落,大樓窗戶的方向就傳來響亮的玻璃破碎的聲音,一隻玻璃瓶被從樓外的街道上扔了進來,直接砸碎玻璃衝進大樓裡面炸裂,瞬間引發了一場火災。樓裡的人們驚叫着慌忙逃竄的同時,又有幾隻玻璃瓶打破窗戶被扔了進來。由於瓶內的酒精隨着瓶身炸裂被潑灑出來,火勢轉眼間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程度。
佩德爾維茨先生在一片嘈雜與混亂中大喊着讓人們去大樓內側遠離街道的地方躲避,自己卻沒有隨着驚慌失措的人羣一同撤離。他回頭看了看出版社的工作區域,把心一橫轉身衝進了火場。當有人發現他沒有跟隨撤離的人們趕往安全區域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裡拼命搶救那些還未被燒到的書稿。
米凱爾·埃利諾斯在人羣中找不到自己的岳父,便焦急地問人們他在哪,所有人都說沒有看到他撤離出來。米凱爾顧不上多想,隨即轉身跑回了工作區域,發現那裡已經成爲一片火海。出版社裡平日堆積成山的書稿和出版物此時成了最好的燃料,失控的火苗很快就點燃了木質的座椅,濃煙嗆得人根本無法呼吸。米凱爾用手拽着衣領遮住口鼻,眼睛卻也幾乎被薰得睜不開。他大聲呼喊佩德爾維茨先生,卻發現他的身影仍在火海中徘徊。
米凱爾朝着他身影的方向衝過去,發現佩德爾維茨先生艱難地在濃煙中踉蹌,懷裡抱着一隻從辦公桌裡撤下來的抽屜,抽屜裡堆滿了書稿。米凱爾想攙扶着他趕緊離開,他卻將抽屜橫在身前,拼命往米凱爾懷裡推。
米凱爾知道他的意思是讓自己先把這些他拼命搶救出來的書稿帶走,於是乾脆接過抽屜轉身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等他將抽屜裡的書稿搬到火燒不到的地方,一股腦將沉重抽屜扔在地上,隨即快速轉身跑回去救人的時候,佩德爾維茨先生幾乎已經被嗆得無法站立,搖搖晃晃眼看就要跌倒在地。米凱爾一個箭步衝到他身邊,將他的一隻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拼盡全力攙扶着他離開危險區域。
那場衝突造成的火災幾乎將整個北頓涅茨出版社付之一炬。阿納斯塔西婭得知消息從學校裡跑出來的時候,佩德爾維茨先生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牀上。米凱爾守在他身邊,兩個人身上的衣服都被煙熏火燎成了土灰色。
聞訊趕來的阿納斯塔西婭在牀邊看着被嗆得昏迷過去的父親,忍不住淚流滿面。待她稍微平復以下心情,便開始用溼毛巾幫父親擦臉。米凱爾在一邊看着她。“別擔心,不會有事的。”他輕聲安慰道,語氣中似乎沒有過多的感情,抑或是一種泰然的冷靜,“他在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指揮員工們撤離,自己卻返回火場盡力挽救那些書稿。之前我一直以爲他只是個商人,人們費盡心血寫出來的文字只是他用來掙錢的工具。”
“現在你知道不是了。”阿納斯塔西婭說,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他,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己父親憔悴的臉龐。“他只是個普通的老闆,不是視財如命的資本家。他知道珍惜人們的勞動成果。”
然而出版社的火災並未讓這對夫妻的關係變得緩和,米凱爾·埃利諾斯要處理很多後續的事情,更沒有時間顧及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他將出版社的所有員工召集到一起,向人們坦明出版社面臨的現狀——社會正處於動盪階段,出版社恐怕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復原,恢復日常工作。而且整個烏克蘭正面臨饑荒,恐怕短時間內不會再有人買書看。兵荒馬亂的時期,文化是第一犧牲者。出版社恐怕要經歷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米凱爾讓所有的員工自由選擇,不想與出版社一同面對風險的,可以另謀高就,出版社會給予他們遣散費;願意留下來共渡難關的,出版社恢復正常之前會給予基本的生活費,但要做好面對困難的準備。危機時期,經濟衰退,很多人連吃飯都成問題,自然選擇各謀生路,紛紛表示如果繼續在出版社裡待下去,不僅生活拮据,恐怕連生命都會有危險。其中有些人已經打算舉家搬去蘇俄投奔親戚,有的則不顧路途遙遠要去往西歐和巴爾幹逃難。結果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離開,剩下幾個原本不想走的,料想就憑這麼少的人出版社肯定難以爲繼,最終也選擇了要錢走人。
結果北頓涅茨出版社不僅喪失了所有員工,而且還賠了一大筆遣散費。爲了支付這些人們的工錢,米凱爾·埃利諾斯幾乎傾家蕩產,掏光了所有積蓄。這件事情他並沒有向自己的岳父佩德爾維茨先生提起,因爲他剛剛從昏迷中醒來,狀況還不太穩定,何況即使作爲老闆的他不同意遣散員工,人們也會自行離開。米凱爾本身並不在乎錢財,但對於一個自身並不富裕的人來說,辛辛苦苦掙來的一點積蓄一夜散盡,只要是個人都很難接受。因此當他忙了一天晚上回家的時候,發現家裡仍然空無一人,心中難免會有些落寞。阿納斯塔西婭正在醫院陪伴自己的父親。雖然佩德爾維茨先生意識清醒了,但由於火災時吸入了大量的煙霧,導致部分身體機能受損,大小便失禁,手腳也不利索,暫時只能躺在牀上養病。阿納斯塔西婭白天去學校上班,晚上還要照顧父親,而且去醫院還要帶着不會走路的的孩子。米凱爾無暇顧及妻子的辛苦,因爲壓在他自己身上的擔子也很重,萬一出版社就此一蹶不振,他恐怕難辭其咎。可他眼下也沒有辦法,只能孤身一人挑起重擔。
想到這裡他身心俱疲,一進家門就癱坐進沙發裡,在寂靜中想着心事。歇了一會兒,米凱爾準備抽一支菸,便打開沙發旁邊桌子的抽屜找煙,結果煙沒找到,卻發現抽屜裡有一個筆記本。他好奇地打開本子想看看裡面寫了什麼,卻驚訝地發現是自己之前那部中斷的小說《加利西亞》的後續!自從與妻子結婚後他就再也沒寫那個故事,是誰寫了後面的情節?抱着這樣的疑問,他將筆記本湊到桌子上的檯燈下,藉着燈光閱讀裡面的文字。
結果筆記本里的內容卻讓他怒不可遏。原來,是自己的妻子阿納斯塔西婭寫了那部小說的後續部分,而且故事的內容明顯是在表達對自己婚姻的不滿!米凱爾妒火中燒,他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忘不了那個叫馬提亞斯的人,並懷疑那人離開的這幾年他們始終還保持聯繫,尤其是去年情人節那天妻子的晚歸一直令他耿耿於懷,聯想到女兒眼睛的顏色很自己不一樣,他幾乎認定了妻子的背叛。恰在此時,傳來了開門的聲音,阿納斯塔西婭推着嬰兒車一臉疲憊地走了進來,一進門正看到丈夫米凱爾手裡拿着自己的筆記本,滿眼仇恨地盯着自己。她知道丈夫看到了什麼,也知道他會作何反應。“你先把孩子推進屋裡,”他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阿娜斯塔西婭知道他要說什麼,於是默不做聲地將女兒推進屋裡,哄她睡着,然後走出來關上了屋門。
“我們結婚了,我是你的丈夫。”米凱爾看着她說,“而那個人早就已經丟下你、丟下我們走了,你卻一直還想着他?”
“無論如何,”阿納斯塔西婭說,“他走了,我選擇留下來跟你結婚!”
“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你,感謝你選擇了我,感謝你嫁給我,卻還對另一個男人念念不忘?”
“我沒有對誰念念不忘,我既然選擇了和你在一起,就是想要好好生活下去。”
“好好生活?”米凱爾說,“比如天天晚歸,讓這個家冰冷得像個地窖?”
“你是在說你自己吧。”阿納斯塔西婭說。
“所以你就去找別的男人尋求安慰?”
此話一出,阿納斯塔西婭也很驚訝,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她說,“我在你眼中就是這種女人?”
“是不是你自己心裡清楚,”米凱爾毫不客氣地說,“你知道我愛你,而且我不是白癡。你既然對我沒感情爲什麼還要跟我結婚?”
阿納斯塔西婭幾乎無言以對,她氣得渾身發抖,卻還要強作鎮定:“我也是讀過書的人,你以爲我會像農奴時代的那些女人一樣,任人擺佈地嫁給自己根本就不愛的人?”
“難道你不是聽從了你的父親的意願纔不情願地嫁給我?”
“就算是那樣,”阿納斯塔西婭說,“你認爲我會在和你結婚以後還跟別的男人有聯繫?”
“恐怕不只是有聯繫,”米凱爾說,“我不直接挑明瞭揭穿你,你不要你爲我什麼都不知道!”
“只是一本小說而已,”阿納斯塔西婭說,“就像你寫過的所有故事一樣都是虛構的。或許我不應該寫那樣的情節,讓你聯想到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可我只是用這種方式稍微宣泄了一下而已,我本不想讓你看到的,尤其是你救了我的父親……”
“你知道我說的不止是這個!”米凱爾突然打斷她,“我忍了你們這麼久,你卻還拿我當傻瓜!”
阿納斯塔西婭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吼嚇了一跳,她睜大眼睛看着他:“你究竟想說什麼?”
“去年的情人節,還要我繼續往下說嗎?還有你女兒納斯塔加,她眼睛的顏色……”
“你不能這樣說我們的女兒,”阿納斯塔西婭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身上流着你的血!”
“或許吧,”米凱爾說,“那是因爲她一直像個吸血鬼一樣不斷剝奪着我的父愛!”
“你怎樣對待我都可以,可你不能這樣誣衊我的孩子!你這樣說是在毀掉我們的家庭!”
“無所謂了,”米凱爾說,“爲了你父親的出版社我已經傾家蕩產,還要像個奴隸一樣撫養你和別人的孩子!”
“沒人要求你這麼做!”
“對,你是沒伸手要,可婚姻已經給了我這樣的責任,你就是因爲這個纔跟我結婚的吧?”
“我可以都還給你,”阿納斯塔西婭搖着頭說,“我什麼都不要!”
“不用還,”米凱爾說,“我做這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我從你的學生時代就開始愛慕你,我寫《加利西亞》也是爲了你,你卻聯合別人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你以爲我不知道嗎?”
“難道你從來都沒想過結婚後你是怎樣對我的嗎?你在人前裝得像個好丈夫,實際上早已用冷漠將我推向了絕望的邊緣!”
“我不裝還能怎樣?”米凱爾說,“你知道出版社裡的人們在背地裡怎麼稱呼你嗎?加里西婭(與地名加利西亞同音,此地歷史上長期爲俄、奧兩國爭奪,多次易主,藉此形容在不同男人之間不斷交換的女人)!你知道我聽到這個外號的時候有多無地自容嗎?!”
阿納斯塔西婭幾乎已經無話可說,她睜大眼睛看着他,淚水在眼眶中幾近決堤,渾身不停地抖動,卻拼命不讓自己哭出來。
米凱爾卻似乎恢復了平靜,但那平靜中卻帶着無比的冷漠。他默不做聲地將筆記本放在桌子上,繞過妻子的身邊走到門口,穿上外套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