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讚譽誇張得過分了,”盧克蕾齊婭吃吃地笑着。她身穿意大利式的袍裙,袒裸出誘人的肩頸,一隻手攥着繡花汗巾故作姿態掩住嘴,讓花邊衣袖滑下來,露出一段玉臂,足以讓所有西班牙男士爲之銷魂。
“我可做不了歐忒爾珀。倒是伯爵閣下您,瑪爾斯和俄耳甫斯所有的智慧和才能都彙集到您一個人身上。您將所作的美妙歌曲贈與我罷,《美麗的西班牙女郎》,這份禮物真是太可貴了。”
“一曲淫蕩豔俗的小調,”薩那夫里亞聽過有人在酒館和各種場合唱過這首歌,很想大聲地挖苦。可他終究沒有說話,只是悶哼了幾聲。
“這正是我的榮幸。”
“――恐怕我還不見得能完全配得上您的珍貴禮物,”女主人清脆的聲音繼續以一種故作嬌媚的語調說下去:“談不上美麗,也並不生於西班牙。”人羣裡開始傳出些交頭接耳的嗡嗡聲。
“我出生於馬德拉島,成長於波爾圖,在那不勒斯結婚。直至來到菲律賓殖民地,我從未有機會踏上西班牙本土。但是託庇於腓力陛下,我足跡所踏遍的地方莫不處在西班牙的太陽照耀之下,沐浴着他的偉大和慈悲。”
客人們交頭接耳的低響變成了高聲的喧譁,男賓們都摘下帽子恭敬地放到胸前高呼:“國王萬歲!”趁着這份熱烈的當口,伯爵宣稱要演奏一首爲頌揚腓力陛下而作的進行曲。他採用觀衆們從所未見的新鮮手法。一邊彈奏大鍵琴,同時用琴聲和手勢示意身旁的小樂隊跟隨自己演奏。那幾名菲律賓樂手顯然音樂天分極高,居然完整地奏完了整首曲子。儘管一名現代聽衆會認爲獨奏和樂隊的表現都十分粗糙。音色細弱黯淡,《威風堂堂進行曲》被演奏得全無威風。但賓客們的反應和情緒空前高漲,掌聲跟歡呼聲象雷雨似的倒下來,男賓揮動帽子,女客丟下摺扇,大家都像一股潮水般地涌向演奏者,每人都想握一握伯爵的手。薩那夫里亞被夾在人流中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當他好不容易立定下來,正看見一名熱烈的婦人把伯爵的手拿到脣邊,兩位尊貴的小姐。不顧自己的身份爭搶着伯爵放在琴蓋上的手帕。除了嫉妒的憤恨,殖民地頭號富商愈發感到了被人們所無視的屈辱和惱怒。
忽然,一股大風猛地颳了起來。女客們發出驚叫,按住自己的裙子。四處躲避着吹落下來的花瓣與樹葉。漂浮在花園水池裡的燈籠蠟燭大多被吹翻。熄滅了。一擡頭便能望見黃昏時還只徘徊在地平線上的陰雲現已經遮蔽了中天。很明顯,天氣將要變壞了,花園裡的遊樂無法再進行下去。
查爾洛夫人依舊興致勃勃,她招呼客人們回到宅子裡,自己挽着範拿諾華伯爵,一手提着裙角走在前邊。薩那夫里亞想跟上去,卻被一羣緊隨着想親近伯爵的客人擋在了後邊。門廊下燃燒着的火把的光亮透過玻璃窗照進屋裡,僕人們走來走去地將一支支燭臺依次點燃。薩那夫里亞發現在尚未點燃蠟燭的走廊深處。玻璃窗外透進來的火把的微光照亮了一處神龕,在聖母像前跪着一個穿黑色法袍的背影。像是一個教士正在做禱告。
那個教士會是什麼人?薩那夫里亞知道已故的查爾洛男爵素來對本地佔優勢的多明我會相當冷淡。雖然查爾洛夫人主持着馬尼拉的仁慈堂,可她同有耶穌會色彩的澳門募捐者關係之密切遠超過本地的修會。沒有時間多作猜想,甚至來不及向神龕那兒再多看一眼。轉眼間擁擠的人流就推搡着他涌進了大客廳,捲入到着一片翻騰着音樂、美酒和宴樂的渦流之中。
傍晚堆積起的雲層入夜以後終於化作無邊的雨幕傾泄到菲律賓殖民地的首府。而查爾洛男爵夫人的別墅就像一個活動的水系,一條條走廊猶如河道般地將人流導向大客廳,那片燈光輝煌的海洋。牆壁上密密地排滿了燈火,僕人們在各處桌櫃上都擺滿了燭臺,數百支澳洲亮燭不要錢似的點着。這種蠟燭不僅火焰明亮,而且沒有其他蠟燭常見的黑煙和難聞的惡臭,所以在馬尼拉售價不菲,成爲有錢人的恩物。玻璃、瓷器和銀器在燭火下閃閃發亮,還有女人身上的珠寶、綢面衣裙連同男人們的勳章綬帶一齊在閃亮。客人冒着大雨絡繹不絕地到來,有的低聲竊語,有的縱聲談笑,不同於總督和市長舉辦的那些拘謹禮節的宴會,每個人都想在殖民地最美麗的貴婦家裡盡情享樂一番。
“喂,嚯呦,看看來的是誰?”堂?巴西利奧高聲叫嚷着,他熱衷於追逐馬尼拉的每一場歡宴,就像熱衷於掏空所有到港船主的錢袋一般。客人的注意力都被港口稅務官的喊聲吸引了過去,他們看到是一個踮着腳走進大廳的人,好像生怕踩到什麼不潔之物而弄髒了他鋥亮的波斯羊皮短靴。除了伯爵,這人可稱得上這間大廳裡的最高個兒,但他的身材顯得瘦長而非壯健,下襬長及大腿的絲絨外套,綴滿金銀刺繡的腰帶,繫着蝴蝶結的長襪和吊襪帶都加重了他那花花公子式的纖弱感。
來人對包括稅務官在內的其他賓客不理不睬。他習慣性地甩一甩腦袋,以便自己燦爛的金髮在燈火下愈加耀眼。左手捻着精心梳理的髭鬚,右手擺弄着一根描金的手杖。他就這樣趾高氣揚地穿過人羣,擠到伯爵面前,伸出一隻緊束着蕾絲袖帶的手:“堂?歐根尼奧?加西亞?扎帕特羅,總督殿下忠心耿耿的追隨者和服務者。向您致意。”像害怕被捏碎似的,他迅速將手從魏斯的手掌裡抽脫出來,隨即便捉住男爵夫人的纖手,恭敬地放到自己脣邊。
魏斯後退了兩步,裝作無意地避開正張着雙臂向自己撲過來的“香汗淋漓”的市長太太,從僕人的托盤裡取了一杯馬德拉酒,踱到財政官安德拉德身旁。“那位先生是本土來的的名流吧?”伯爵以閒聊的口氣詢問:“也許是我少見多怪,東方殖民地極少能看到如此高雅的名士。”
“歐根尼奧?加西亞?扎帕特羅,案卷監管官,總督府秘書,”安德拉德抿了口雪利酒,掩蓋住一臉譏諷的笑容,“或者可以稱之爲薩拉曼卡先生的小蜜蜂。如今這個年頭,每個肯屈尊前來東印度殖民地的半島人都可以自作主張的在姓名前加一個‘堂’,哪怕在故鄉他只是個還不起債的可憐蟲,或者從苦役船上跑下來的逃犯。”
“據說他還每週都爲總督閣下寫一首十四行拉丁文詩呢。上週爲了慶祝總督的便秘得到緩解他還專門賦詩一首。”一個百無聊賴的青年紳士從不放過任何挖苦人的機會,何況這位秘書官的金髮和他的拉丁文同樣惹人懷疑,“伯爵先生,要是您也能寫一首拉丁文小詩的話,秘書官先生就會象薩那夫里亞一樣痛恨您了。現在麼,他只有一點小小的敵意。”
“敵意,爲何?”
“啊,您演奏的歌曲讓馬尼拉的淑女們如此神魂顛倒,這還不夠嗎?”青年紳士玩弄着手中的玻璃杯,“擔心,伯爵先生,您的女人緣會給您招惹很多敵人的……”
“也包括您嗎?”
“哦,我還不至於急需一位可敬的寡婦來充實我的腰包,可是這地方有很多人都窺覬着這筆錢財還有――頭銜。”青年紳士的向着被衆星捧月簇擁着的查爾洛夫人瞥了一眼。
安德拉德也不由自主的“嘿嘿”乾笑了幾聲,因爲他的侄子也是查爾洛夫人衆多追求者中的一個。在財產和頭銜面前,年齡的差距顯然不成問題。
這番談話使倆人沒能聽清歐根尼奧對女主人的恭維話,可盧克蕾齊婭脆生生的笑聲還是傳過來:“――雖然很遺憾不能迎候到殿下大駕光臨,可是由您捎來總督閣下的問候,實在太好了。”
“總督大人去哪兒了?”伊凱爾?蘇維薩雷塔艦長帶着濃重的巴斯克口音發問。這個有點傻氣的質問立刻遭到歐根尼奧的回擊:“薩拉曼卡大人親自去視察甲米地的新建防禦工事,即使天氣惡劣,大人也決定留在軍營裡過夜。從馬德里直至馬尼拉,我能在救世主和聖母面前發誓,像薩拉曼卡大人這般爲着上帝和國王的崇高事業嘔心瀝血的官員是絕無僅有,堪稱舉世難求!”總督秘書揮舞着手,開始表演他無比崇高的激情與絕對深沉的感慨,眼看是要用滔滔不絕的話語洪流淹沒一切對總督不利的言論。最後還是伯爵把蘇維薩雷塔艦長從窘迫不堪的境地中拯救出來,提議爲表示對總督殿下的敬意,他將再度演奏《威風堂堂進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