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瘋了嗎?您這是幹嘛呀?”安德拉德終於從目瞪口呆的狀態裡恢復過來,“方纔您的炮彈只要有一發擊中船艙就完了。薩那夫里亞有爲殖民地承運硝石的王家特許狀,那艘從印度回來的船貨艙裡一定塞滿了硝石。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供應整個殖民地的硝石都報銷了,您讓總督殿下怎麼辦?”
“不用擔心,親愛的塞巴斯蒂安。”伯爵依然在微笑着,“我不過是在向堂?薩那夫里亞先生表示我的友誼。況且並非只有他才能爲促進王家殖民地的福祉而效力,我也可以。這一點尊敬的薩拉曼卡大人應該知道。”
正當馬尼拉的日落時分。像往常這個時節一樣悶熱,只是太陽已經落入了逐漸從海平面上升起的雲絮裡,雲縫中透出的道道金光,映出巴石河寧靜的水面上一片絢爛的光彩。一輛金燦燦的馬車駛到河畔,停到了在一所別墅的大門前。那是一所以雅緻而著稱於整個殖民地的白色花園住宅。它裝點在河邊的樹叢裡,宛若鑲嵌在綠蔭中的珠寶,同這輛塗滿金漆的馬車所呈現出的浮誇風格極不相稱。不過,車轅前拴着的四匹健壯的駿馬還是贏得了圍觀者們的一致讚賞。不幸的是,只要仔細分辨。就會發現四匹馬不但馬種不同,就連毛色也並非完全一致。爲了掩飾這點缺憾,馬車主人便往每匹馬額頭上都系起高聳的玫瑰花結,結果愈發顯得庸俗不堪。
一個年近五旬的西班牙紳士跨着大步邁下馬車。脫下插着羽毛的華麗帽子。連同手杖都丟給東印度跟班,露出了幾縷貼在滿是油汗的頭皮上梳得十分整齊的頭髮。他略微整理了一下繡着金線的白絹皺領,很滿意自己身上用南京緞縫製的黑外套和緊腿褲都挺括閃亮,金質的勳章配着緞帶掛在前襟,已經擦過很多遍,鋥明透亮。他帶着聛睨一切的神氣四下打量一番,然後朝站在臺階上的僕役喝道:“夫人在哪裡?去向你們的主人通報堂?埃斯特萬?薩那夫里亞先生來訪!”
外表被貝殼粉與石灰刷成粉白的住宅裡,門廳幽深。迴廊紆繞。一名健壯的黑奴帶領他們七拐八彎地繞着圈子。薩那夫里亞先生惱火地發現眼前的黑鬼竟然比自己高出一頭,這份不快之意影響到了緊跟在後的貼身跟班。那可憐的印度男僕原本就生得矮小。這會愈加縮成一團,躡手躡腳地走路,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們所經過的各個房間到處都有穿着號衣的傭人在忙碌,用花球綵帶裝飾牆壁和門廊;爬上爬下,擦拭着明亮的澳洲玻璃鑲拼成的落地窗;或者來來去去運送着各種食物和酒――不乏來自臨高的進口貨。中國商人運來得進口食品原本就是殖民地餐桌的重要來源,現在又從臨高運來了新奇的食物,特別各種美味的糖果、酒類和飲料。甚至還有人準備運來的冰塊,對此西班牙人持懷疑態度――衆所周知,臨高的緯度比廣州還要低,那裡是不可能找到冰雪的。
桌子上的巨大銀盤子裡按照意大利人的做法,用檸檬堆疊成高塔。散發着迷人的香氣。看來菲律賓殖民地最富有、最美麗的白種寡婦,盧克蕾齊婭?查爾洛男爵夫人可沒少花心思和金錢來籌備自己的命名日慶典。
他們沿着迴環迂繞的走廊穿過整幢建築,走出後門,步入花園裡藤蔓遮蔽的小道。這座花園巧妙地把中國式和摩爾人式的風格混合起來,在殖民地頗有名氣。盛開的毛茉莉樹叢前的草坪上已經聚集了諸多害怕在盛會上遲到,提前趕來的客人。女客們散佈在纏繞了新鮮的藤蔓和鮮花的白色的涼亭裡,坐在鞦韆上,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不時爆出一陣嬌柔的笑聲。
不同於太太小姐們在服飾和珠寶上爭奇鬥豔的,以各種高矮不同的髮髻來賣弄;西班牙紳士幾乎全都穿着深色的普爾波萬外套,浸透汗水的拉夫皺領緊緊地箍住脖子。他們圍在花園裡靠近河邊的一座水榭旁,一個歡快脆亮的歌聲伴隨着大鍵琴的旋律從中飄蕩出來。薩那夫里亞順着那些或仰慕,或嫉妒的眼神看過去,他的目光頓時就凝住了。不僅因爲女主人正在引吭高歌,更重要的是薩那夫里亞在馬尼拉不共戴天的仇人,萬惡的傭兵頭子,所謂的撒丁尼亞伯爵此刻卻端坐於盧克蕾齊婭?查爾洛夫人身前,爲她彈琴伴奏。他們身邊還站着五六個拿着小提琴、曼陀鈴和竹笛的菲律賓人,是男爵夫人爲跳舞奏樂請來的樂隊,顯然眼下已無事可做。
殖民地頭號富商現在除了自己的仇人誰也不看。如果有人着意觀察,準會認爲他眼裡燃燒的火焰熾烈到足以燒燬伯爵的豪華馬車,威力堪比艾絲美拉達號爲恐嚇涅普頓號發射的重磅炮彈――空炮事件已經成爲殖民地上流圈子裡最熱烈的談資,一如之前潛水船在船塢中縱火焚燬那樁疑案――外面有謠言說這是伯爵指使人放得火,但是多數人認爲這是嫉妒的薩那夫里亞先生的胡言亂語。反倒是當事者日本人保羅沒有發表任何看法――他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面,也就無從讓人詢問他的意見了。
伯爵絲毫沒有理睬仇敵的“殺人的目光”,他全神專注於音樂演奏,時不時地揚起臉,以微笑答應美麗的歌者遞送過來的脈脈秋波。
女主人用小巧的日本摺扇遮住面孔,一面唱着已作古人的洛倫佐?德?梅第奇得意的歌曲:
青春何美好,
惜哉易蹉跎,
今時不行樂,
明朝喚奈何!
驟然暴起的掌聲,一陣陣地歡呼喝彩,就像給薩那夫里亞當頭傾下一盆涼水,讓他滿是報復狂熱的腦袋清醒了些。一曲歌罷,女主人握住伯爵的手,請他站起身,出人不意地往他臉上輕施一吻,引起一片飽含驚歎與嫉妒的喊叫、笑聲和嘆息。盧克蕾齊婭的非凡美貌和萬般風情一直是殖民地的白種女人嫉妒的對象,可現在輪到男人們來嫉妒了。
某個附庸風雅的好事者寫道:“伯爵挽着男爵夫人的纖手佇立於琴架旁。他偉岸剛健的軀體,瀟灑動人的儀容足以令人想象出萊奧卡雷斯的阿波羅穿上了衣服的模樣。”
的確,魏斯今天的衣着確是引起觀衆騷動的一個重要原因。畢竟他們只知道穿塞滿填充物的南瓜褲,系在同樣塞得鼓鼓囊囊的普爾波萬下襬。至於將上衣劃拉出一道道滑稽的切口,以便露出五彩的襯裡,帽子上插滿鳥毛,再套上如同松雞頸毛的拉夫皺領,這就算一個十七世紀上半葉的西班牙男人打扮自己的常用方式。假如他再知曉些尼德蘭和法國剛流行起來的新鮮玩意,戴撲香粉的假髮,披上鑲花邊的翻領,繫着吊襪帶的半截褲再紮上蝴蝶結,渾身上下掛滿流蘇與緞帶,散發出十足的娘們味兒,那便是接下來一個半世紀的時尚。至於伯爵今天所穿着的灰色凡立丁細呢,仿照後世海軍上將禮服設計的套。本時空的歐洲土鱉們根本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換而言之,他們看呆了。比如伊凱爾?蘇維薩雷塔――曾經登上伯爵遊艇的巴斯克艦長,現在告別了那艘已近朽爛的老掉牙槳帆戰船,準備去指揮一艘新完工的雙桅巡邏艦――雙手不自覺地在新做的外套上拉扯,想除掉那些有礙男子氣概的花哨多餘的飾物。
而薩那夫里亞則死死盯着伯爵繡着金線的袖口,衣釦上閃亮的寶石。
“不,那一定都是鑲嵌的玻璃。如果都真得,他早就可以買下馬尼拉的一切了!該死的騙子――”他沉浸在憤懣的念頭裡,直到再次聽見女主人的縱聲歡笑才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