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此次閱軍,在皇帝離京之前的原定計劃中,僅僅是提振軍心士氣的一場閱兵。
但是現在因爲有了自大宋建立以來都極其罕見的一場大捷,這場閱兵便有了向諸國炫耀實力的重大意義。
而獻俘,也因此有了甚至比前面的閱兵方陣更加重大的意義。
當老兵隊伍昂首走過宗陽宮前,李顯忠率隊押解着俘虜隊伍走過來的時候,軍樂曲調忽然一變,從莊嚴肅穆變得慷慨激昂起來。
肅然站立在崗位上的水芙,目光也陡然變得銳利起來,那雙眼睛,死死盯在提馬走在獻俘隊伍前面的李顯忠身上。
耶律元宜等死掉的金國高級將領,其人頭經過防腐處理,都盛在匣中,由宋軍士兵捧在懷裡。
被生擒的金國將領們則背縛雙手,被持刀士兵押解着。
此番獻俘禮並沒有把兩萬多的金兵都押解來臨安,而是擇其官長等有品級的押來一千多人,參加獻俘禮。
在激昂的軍樂聲中,老軍繼續前行,獻俘隊伍進入閱兵場,前後兩隊人馬即將在宗陽宮正門前完成換位。
皇帝站在高高的宮城之上,頭上有黃羅傘蓋,身旁有旌旗飄揚。
接下來,李顯忠會親自牽引級別比較高的三名金國將領作爲俘虜代表,押至宮門前喝令其下跪。
百官則會與所有觀禮百姓一起,馬上向皇帝稱賀。
隨後,皇帝會威嚴地坐在御座上,當衆宣佈對他們的處治結果——是處斬亦或是赦免死罪。
禮部的兩名典禮郎已經開始引導官員們就位了。
當李顯忠喝令所有俘虜跪下,向大宋皇帝稱降的時候,他們就要在城樓上率先向皇帝跪倒稱賀。
門樓下的所有軍民也都要行禮。
那時皇帝將坐在御座上,接受所有人的稱賀。
皇帝的御座已經從城門樓內搭了出來,放置在早就搭建好的高臺上。
皇帝要坐在這裡,才能讓城門下的百姓們也看的清清楚楚。
“陛下,請上坐。”
兩名典禮郎安置好城上文武大員的站位,旋即便來請皇帝入座。
趙瑗點點頭,又向城下看了一眼。
李顯忠正昂首走在前面,舉着他的儀刀。
之所以三位指揮官的刀是木頭做的,就是因爲他們三位在整個儀式過程中要一直舉刀,如果是真刀,其實蠻累的。
而能成爲巡閱使的大將,基本上年紀也都不小了,體力會吃不消。
在李顯忠後面,就是背縛雙手,赤裸着上身的三名金國將領,兩個猛安,一個謀克。
趙瑗轉身,舉步向高臺上走去,鋪了紅氈的高臺一共九階。
禮部負責典儀的兩名典禮郎引導着皇帝到御座上坐下,隨行伴駕的四名太監手執拂塵同步跟上,要在皇帝御座左右站定。
老兵方陣剛剛離開宗陽宮的正門,俘虜隊伍剛剛面向宗陽宮門站定,人羣中幾個膀大腰圓百姓打扮的人突然向前衝了過來。
本來百姓們雖然不時如潮水拍堤般向前衝撞,衝擊着前方成排站立的禁軍,但這條警戒線倒也沒有被衝破。
但是突然有幾個彪形大漢往前一衝,前頭的百姓便再也站立不住了。
他們紛紛驚呼着向前撲去,頓時摔倒了一片,也把禁軍士兵的防線給衝開了。
幾十個金人奸細護擁着趙諶一下子衝向前去。
第五浮屠衝在最前面,把金人的符節高高舉起,厲聲大喝道:“大金使者奉命來宋,敬還大宋欽宗皇太子諶,以求兩國息兵,再結和睦!”
此時,楊沅剛剛走到李顯忠身旁,與他悄悄耳語了幾句。
忽然看見有百姓因擁擠而撲倒在地,而後邊的人羣中,李鳳娘和趙寧兒還坐在高竿上,楊沅便覺不妙。
楊沅生恐她們摔下來,低呼一聲“不好”,便箭步如飛地衝了過來。
此時,第五浮屠高喊的聲音正傳入他的耳朵。
幾乎是一瞬間,楊沅就明白水芙出現在這裡的目的了。
當初水芙雖因罪證不足,她的恩客又非富即貴,因此將她釋放,但楊沅從未打消對她的懷疑。
也因此,纔在她還未出獄時,就在翠玉樓裡安排了探子。
當時,水芙是因爲捲入金人的“假交子案”而入獄的,楊沅自然懷疑她是金國的奸細。
方纔他與李顯忠耳語幾句,就是把水芙這個衛兵有問題的事告訴他。
等李顯忠獻俘已畢,皇帝開恩赦免俘虜死罪,再把他們押入俘虜隊伍當中時,楊沅會和李顯忠一起押人入隊。
那時二人會猝然出手,一起將水芙制住,便可把她帶入俘虜隊伍中。
俘虜隊伍中本就有宋軍押管,水芙也就能以最小的動靜順利拿下了。
現在聽第五浮屠高呼他是金國使節,而且此來是奉還大宋的皇太子,此計的歹毒之處楊沅如何還不明白?
楊沅此時倒沒想過金人還有刺殺官家的後手,這個時候,他怎麼可能想到那麼多。
但是在聽到“欽宗皇太子諶”這句話時,楊沅馬上就有了第一反應:
絕不能讓他們走上前去大張旗鼓地宣揚此事,絕不能讓百官和百姓們都知道此事。
激昂的軍樂此時還沒有停下,因爲站立不住而撲倒一片的百姓們正在驚呼慘叫,所以聽到第五浮屠這句高呼的人還不多。
楊沅素來急智,他的腦子飛快地一轉,就已辨明瞭利害,當即舌綻春雷,大喝一聲道:“俘虜起釁,聽我號令,即斬之!”
言猶未了,他那口漂亮的木頭儀刀已經出鞘,向挾着趙諶急急衝上前來的一個金人劈面砍去。
那金人可不知道他手中這明晃晃的一口刀竟是個假貨。
再說這刀就算是假的,木刀砍在腦袋上也要皮開肉綻,立即拔刀相迎。
楊沅急忙抽刀,避開那金軍的刀,木刀復又一轉,再度大喝一聲:“俘虜起釁鬧事,即斬之!”
那些押解俘虜的官兵們還是一臉驚訝地呆在那裡。
他們當然聽懂檢閱使說什麼了,可是不明白俘虜何來的“啓釁鬧事”。
官家可就在城樓上呢,這是不是檢閱使的一項亂命呢?我們要不要聽他的?
他們還在猶豫着,前邊老兵隊伍排尾的幾個人,可是把楊沅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他們雖然也不明白楊沅爲何會下此命令,但他們對楊沅卻毫不懷疑。
因爲,站在老兵隊伍排尾的人當中,就有宋老爹、計老伯和老苟叔。
如果說他女婿第一遍高喊時,宋老爹還在猶豫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那麼,當楊沅喊出第二遍的時候,他已大吼一聲,猛虎出柙般衝了過來。
楊沅正在交手的可是一個百姓裝扮的人。
一個百姓,爲何要闖進獻俘隊伍和楊沅這位檢閱使動手?
笨理兒合計,宋老爹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
所以,女婿讓殺人,那他殺就是了。
心中有惑?
等殺完再讓女婿給他解嘍。
這個瘸子奔跑起來,快成了一陣風,衝到近前,毫不猶豫地就一刀砍了下來。
緊接着,計老伯和老苟叔就衝到了。
他們三個一動手,那些老兵“呼啦啦”地就跟了過來。
他們大部分也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他們相信同爲老兵的宋老爹、計老伯和老苟叔。
這種戰友之間的絕對信任,源於他們在戰鬥中養成的“敢於把性命託付給戰友”,心無旁騖地應對當面之敵。
押送俘虜的新兵蛋子不曾經歷過這種生死相依的磨礪,比起老兵這種默契和信任可就差遠了。
他們還在一臉錯愕,老兵們已經衝過來砍人了。
好在這些年輕的禁軍士兵反應雖然慢了些,卻也絕不至於拔出刀來向他們的老兵前輩出手。
老兵不死,唯有凋零。
尚未凋零,便仍可一戰!
宋老爹飄忽一刀,楊沅當面之敵正被楊沅手中的鎏銀寶刀晃得眼花,就被宋老爹一刀砍在了肩上。
“噗”地一聲悶響,宋老爹砍在那金人肩上的一刀馬上橫着削去。
與此同時,宋老爹低喝:“沅兒,他是金人‘血浮屠!’”
宋老爹一刀砍下,爲軟甲所阻,馬上就知道對方身份了。
宋老爹又不是沒和血浮屠交過手,他不帶絲毫猶豫的便又一刀橫着抹去,削向那個“血浮屠”的脖子,同時大聲叫破了他的身份。
一刀橫削,血光迸現。
那“血浮屠”的刀尚未落地,被楊沅足尖一挑,便落入他的手中。
楊沅、宋老爹、計老伯、老苟叔同步向前,殺向挾着趙諶的另外三名血浮屠和第五浮屠。
趙諶站在一片刀光劍影之中,臉色青白,渾身發抖。
楊沅激戰之中,低聲喝道:“岳父,控制住此人,但萬萬不可傷他性命!”
宋老爹和計老伯、老苟叔根本不問爲什麼,立即上前一步,將趙諶挾在中間。
第五浮屠紅了眼睛,厲聲喝道:“把人奪回來!”
金國奸細瘋了一般撲上來,但此時已經有更多老兵殺到了宋老爹他們身旁,與他們並肩作戰。
當這些老兵出刀砍人,金國俘虜開始激烈叫罵反抗的時候,那些押送的禁軍官兵不想殺也得殺了。
他們一動手,騰出手來支援宋老爹他們的老軍也就多了起來。
“糟糕!”楊沅忙裡偷閒,又往人羣中看了一眼。
這邊驚變一起,百姓們頓時大亂。
他們之前有多想往前擠,現在就有多想往外逃。
那兩個瓦子裡表演頂缸的伶人,登時被他們衝撞的有些站不住了。
好在兩個伶人收了李鳳娘不少錢,曉得她們是極富有的闊人家姑娘,生怕摔傷了人家吃罪不起,正拼命地維持着。
李鳳孃的親兵和趙寧兒身邊的侍衛也在拼命推擋混亂衝過來的受驚人羣,所以一時還沒把她們摔下來。
但是兩個姑娘已經嚇得尖叫連連了。
楊沅一瞧那個疑似“欽宗皇太子諶”的人已經被自己岳父控制,旁邊支援的老兵越來越多,使舍了當面之敵,衝向二女。
楊沅一個“燕子三抄水”,脫離了交戰的雙方,身子騰空而起,踩着混亂奔跑者的肩膀和腦袋,就向即將摔落下來的趙寧兒和李鳳娘衝去。
第五浮屠高聲大喝的時候,水芙便動了。
原本肅立在那兒的水芙,忽然拔刀出鞘,以“八步趕蟬”的極快身法,衝向李顯忠背後。
人未動,刀已起,寒光凜冽。
宗陽宮城樓上,剛剛落座的官家趙瑗一擡頭,就見他身前一名典禮郎雙手一擡,似欲脫帽。
這是要做什麼?
趙瑗心中一奇,還不等他想個明白,就見那典禮郎雙手往烏紗帽翅上一抓,兩根鐵翅拔在手中,便向他當胸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