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陽宮的城樓之上,皇帝已經開始閱兵了。
威武雄壯的禁軍第一方陣山呼着萬歲,從宮前御街上整齊地走過。
隨之而來的,就是那些在靈壁大戰中倖存下來的傷兵。
與剛剛經過的那支衣甲鮮明、雄姿勃發的軍旅隊伍相比,他們給人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感覺了。
有些官員看了頓時皺起眉頭,在他們眼中,這些軍士就像攤位上的水果。
有貴客來了,只管把溜光水滑、成色最好的果子擺在上面就是了。
這些歪瓜裂棗拿出來做什麼?
大宋沒人了麼?
也不嫌丟人。
但是,有心的人還是更多一些,他們漸漸品咂出了其中的滋味兒。
觀禮的百姓先是由一開始的歡呼雀躍變得沉默下來,然後慢慢爲之動情。
這些傷兵,很多年紀並不比剛纔經過的那一隊將士們更大。
如果是方纔那支勁旅去了靈壁,他們此刻也是現在這支隊伍的模樣吧?
他們之中又會有多少年輕人,從此埋骨青山,直至化爲腐土呢?
自秦末漢初,戰國以來的“士”的羣體進行了細分,開始形成文武兩大羣體,對武人的輕鄙便漸漸開始了。
太平盛世時,士大夫操控天下,武人沒有存在感;
一旦天下大亂,士大夫羣體就淪爲武人集團的附庸。
但是即便再造天下的是個流氓,最終還是要靠士大夫們治理天下。
所以,武人的地位終究還是拼不過士大夫。
太平時期,畢竟比之天下大亂的時期要長,所以在警惕驕兵悍將之禍的士大夫眼中,軍人最終成了卑賤可恥的武夫。
直至宋趄,這種風氣被推到了一個高潮,尋常百姓也開始鄙稱軍士們爲赤佬、賊配軍、臭當兵的……
可是今天親眼看到這樣一幕,尤其是有着剛剛經過的那一隊軍士的對比,很多人的心都被觸動了。
“萬歲!萬歲!萬歲!”
不知誰先起的頭,許多百姓紛紛隨之效仿。
他們跪在地上,向他們的皇帝頂禮膜拜、高呼萬歲。
他們此刻更想表達的是對這些軍人的禮敬,但是沒有人知道該如何表達對他們的尊重。
軍士們是皇帝陛下的兵,所以向他們的皇帝禮拜歌頌,也就成了他們表達感激之情的方式。
趙瑗顯然也明白爲何當這支傷兵隊伍從宮前走過時,百姓們忽然有了如此衝動的舉止。
他的雙眼微微有些溼潤,舉起手向下邊揮了揮。
雖然他的聲音不可能爲御街對面的百姓們聽見,還是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衆卿平身!”
這句話說罷,趙瑗的動作和神情突然一僵……
隨着百姓們紛紛下跪,就把對面街上兩個人給“顯”了出來。
那是兩根粗而高的竹竿,竿頭上各有一張竹椅,椅子上各坐了一個少女。
大竹竿的底下,是兩個穿赤膊坎肩、燈籠褲兒的大漢,應該是瓦子裡表演頂缸的伶人。
往常幾十上百斤的大缸,可以被他們用一根粗竹竿頂在上面滴溜溜亂轉。
結果,李鳳娘使了錢把他們請來。
這回他們不頂缸了,他們把李鳳娘和趙寧兒頂了上去。
兩個小姑娘纔多重啊,那兩個頂缸的大漢遊刃有餘,輕鬆的很。
雖然離着尚遠,眉眼五官看的不是特別清楚,趙瑗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的寶貝女兒。
見此情形,趙瑗的脣角不禁一陣抽搐。
這孩子……以前被護的就像是件一碰就碎的瓷器,說是要放鬆管教,可這……這也太放飛自我了吧?
“小駱!”
趙瑗回首把肅立身後的駱聽夏喚到了近前,往下邊呶了呶嘴兒:“你快去,給朕看護好嘉國,可千萬別叫她摔傷了。”
小駱往城下一看,也不禁嚇了一跳。
他急忙招手喚人補位,自己則急急往城下跑去。
李鳳娘坐在高竿的竹椅上,嘖嘖驚歎:“楊叔真鬼啊,他可太有心機了!這樣檢閱三軍,當真是好,人家看的都要哭了。寧兒,你看。”
“看呢,看呢。”
趙寧兒頭一回坐在這麼晃晃悠悠的高處,她可不像李鳳娘膽子那麼大,但又不想顯出自己膽兒小。
所以,她坐在高竿上,雙手捂着小臉,又從指縫裡張大眼睛。
這樣一來,看不到眼前和腳下,倒是不那麼怕了。
楊沅縱馬到了宮前。
此時,傷兵隊伍向官家行過軍禮,正繼續向前走去,老軍隊伍緩緩接上。
楊沅單人匹馬,快步趕到宗陽宮下,翻身下馬,快步向宮門下趕去。
曲大先生已經把水芙的站位告訴他了,但楊沅只在策馬而來時,飛快地掃了“他”一眼。
當楊沅下馬,快步趕向宗陽宮城門下的時候,再未看“他”一眼。
“站住!”
哪怕宮門下衛戍的禁軍和皇城司的親從官認識楊沅,也知道他是今天閱軍的總巡檢使,也不能讓他擅入宮中。
他們立即駕起長戟,攔住了楊沅的去路。
“我有十萬火急大事,要面奏官家,請速速傳報城上!”
楊沅不能硬闖,只能站住腳步,急聲說道。
“楊巡檢使請稍候,卑職也是職責所在。”
那皇城司的親從官向楊沅客氣地說了一聲:“卑職這就……”
“楊巡檢使!”小駱幽靈似的飄下城來,再飄到城門洞裡,正看見楊沅。
小駱“呼悠”一下就飄到了楊沅面前,笑吟吟站定:“好久不見。”
“小駱?你來的正好,我有十萬火急大事,你快來。”
楊沅拉住駱聽夏,把曲大先生告訴他的話對小駱說了一遍。
爲了避免暴露自己擁有私人諜探的事,楊沅把發現水芙冒充禁軍的事,解釋成一個百姓無意中的發現。
小駱目光一閃,楊沅馬上說道:“不要看她,免得打草驚蛇!”
小駱強忍着衝動收回目光,沉聲道:“檢閱使的意思是?”
“雖然不明白她的目的所在,也不知她有什麼同黨,但官家一身系以天下,不可草率,還請保龍殿、皇城司拱衛官家立刻離開,以策安全。”
小駱只略一遲疑,便頷首道:“咱家馬上奏明陛下。”
小駱返身便走,猶如一縷輕煙般飄上了城去。
楊沅鬆了口氣,忽然之間就覺背上發涼。
那是方纔焦急之下出了一身的燥汗,此時才因風意,感覺涼意。
“你怎麼又回來了?”趙瑗看見小駱,便是眉頭一皺。
駱聽夏臉色凝重地湊到近前,貼着皇帝的耳朵,把楊沅方纔所言急急稟奏一遍。
趙瑗聽了,臉色也不禁凝重下來。
“官家,巡檢使的意思,請官家馬上離開,以策安全。”
“盛大閱兵,滿城皆聞。獻俘禮馬上開始,皇帝突然消失不見,如何向百姓們解釋?”
小駱急道:“官家,實在不成,可以請晉王殿下代官家閱兵、受降。
爲安全起見,官家還是馬上擺駕回宮吧。”
“不成!”
趙瑗搖了搖頭:“今日閱兵耀武、受降敵酋,是至爲隆重的大禮儀。
如今還什麼都不知道,就因爲城下一個禁軍被一個女人所取代,朕便嚇得落荒而逃?”
趙瑗神色不愉:“西夏兵出現在川西,朕受文武苦諫,倉惶離開了四川!此事,已令民間對朕有所非議。”
四川一詞,就是從宋朝開始的。
北宋真宗年間,大宋將巴蜀劃分爲益州、梓州、利州、夔州四路,合稱“川峽四路”,簡稱“四川”,四川之名由此而來。
趙瑗冷笑連連:“現在可好,朕在我大宋的行在,城上是朕的臣工,城下是朕的大軍,只因一個女子冒充了城下禁軍,朕又要逃了,朕不是要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話?”
趙瑗向城下一指:“我大宋的軍士,爲了大宋的社稷,有多少人葬命沙場,朕爲了自己的社稷江山,倒是受不得半點風險?”
“官家……”
“知道有險,加強戒備就是!叫巡檢使伺機擒下那個女人,但是切勿鬧出太大動靜,這麼多雙眼睛看着呢。
還有,派人去保護寧兒,多派些人去。”
趙瑗本來就不放心趙寧兒,一聽說有危險,就更放心不下了。
晉王趙璩正在觀禮,一扭頭看見皇兄與小駱竊竊私語半晌,便湊過來笑道:“官家,老軍隊伍過來了,可有別的事麼?”
“哦,沒什麼。”
趙瑗不想讓他知道,否則趙璩只怕拖起他就走。
趙瑗瞪了小駱一眼,道:“快去安排!”
小駱無奈,只好又喚來兩名保龍殿的太監,將皇帝身邊的保衛又加強了一層。
本來,皇帝此時就站在城上,旁邊都是朝廷大臣,勳貴功戚,身邊本不必如此警戒。
不過,此時哪怕會惹人生疑,他也顧不得了。
安排妥當,小駱這才匆匆下樓,帶了幾名皇城司親從官趕到宮門外。
“小駱,官家怎麼說?”
小駱一臉無奈地把皇帝的意思對楊沅說了一遍。
楊沅聽了之後也覺得爲難,不過,他也能夠理解趙瑗的想法。
人家老羅斯福在已經胸口中彈的情況下,還堅持次演講84分鐘呢。
當今官家年輕氣盛,又有了倉促離開四川的前史,如果有點風吹草動他又躲了,確實面上難看。
楊沅便道:“既如此,你快回去,務必要護在官家身邊。”
小駱答應一聲,指着對面“鶴立雞羣”處,對幾個皇城司親從官道:“你們去,護住嘉國公主。”
楊沅聽了扭頭一看,這才發現坐在高竿上的趙寧兒和李鳳娘。
此時,皇帝正在城頭,向受閱老軍們揮手。
李顯忠押着獻俘的隊伍,即將趕到宮陽宮前。
御街對面人羣之中,趙諶被一羣百姓穿着的金人團團護在中間。
他身邊四人,皆是內着軟甲的“血浮屠”。
眼見俘虜隊伍即將被押到宮前,第五浮屠低喝一聲:“走!”
一行人便仗着身高力大,向前方緩緩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