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山暫時充作了宋軍的集結營地。
李顯忠這些日子很忙。
大捷之後,戰損的統計、戰功的統計、傷亡的撫卹統計、駐軍的重新佈防、營地的選址、軍驛的設置、人員的重新調配、將領的重新調配、斥侯探馬的派遣……
諸般事務,忙得李顯忠不可開交。
爲此,士兵們蒐羅回來的大帳,李顯忠本來是先給楊沅這位監軍送來了,卻被楊沅又還了回去。
李顯忠此時纔是被忙的,需要一頂氈帳來處理繁雜的軍務。
等第二頂完好的氈帳被送來,楊沅方纔笑納了。
他叫人給他打了水來,大戰之後,這時纔有機會痛痛快快洗個澡。
直到此時,軍士們才發現,這位和他們同吃、同住、同戰,完全讓他們忘記了對方真正身份的監軍,其實是一位生活很精緻的文人狀元。
楊監軍一個人洗澡用的水,頂了四個李顯忠。
其實楊沅是最後一個沐浴的,前邊是貝兒和肥玉葉、冷羽嬋三女藉以他的名義清清爽爽地沐浴了一番。
自己的女人嘛,當然先可着她們來了。
她們沐浴的時候,名義上正在沐浴的楊沅就在帳門口內替她們守着。
等輪到楊沅沐浴時,便是三女一起侍候他了。
因爲楊沅大腿上的傷口還沒有痊癒,沾不得水,三女要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用水投淨了毛巾,不斷爲他擦拭身體。
現在楊沅需要負責的事情不多,主要是糧秣軍需的前送運輸,糧食馬料的倉儲和發放。
這些事情,有貝兒和玉葉、羽嬋,安排的井井有條,楊沅完全不必操心。
等楊沅沐浴已畢,換了一身乾淨的儒衫,拄着李顯忠砍山中藜樹老幹,爲他製作的手杖,緩緩踱出大帳,頓覺神清氣爽,彷彿一下子輕了好幾斤。
這時候,遠處一行快馬趕了過來。
楊沅忽然站住了,遠遠看到打頭的三名騎士,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看到她們的那一刻,楊沅心頭一塊大石忽然就落了地。
藤原姬香帶着矢澤花音和椿屋小奈趕到了金山下,快步登上矮山來。
姬香沒有玩什麼受傷或者死亡的把戲,倒不是怕楊沅懲罰她。
楊沅懲罰她的手段左右也不過就那幾招,不是上邊受苦就是下邊受罪,姬香早就化苦爲甘,樂在其中了,她纔不怕呢。
只是,當初一路追殺金兵,她只有戰鬥中的亢奮和激動,全然沒有顧及其他。
這一路回來,可以放慢速度,也有了心情,眼見得一個個仍在向金山集結的傷兵,眼見得一具具被車拉人擡的屍體,她們也不禁心情沉重起來。
這個時候,誰還會沒心沒肺地玩那些情侶間的小遊戲。
“監軍,我們回來了!”
當着將士們的面,姬香不能多說什麼,而是如同一名真正的士兵,向楊沅抱拳施禮。
楊沅的目光迅速從她們身上流轉而過,沒有發現傷處,楊沅的心終於放鬆下來。
“晚上,再打些水來,我還要沐浴一番。”
楊沅只向姬香三女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而是轉頭吩咐一旁的衛兵。
“是!”
衛兵答應一聲,心道:“狀元公真是好淨,這纔剛剛沐浴,晚上又要沐浴。聽人說,貴人一日三沐,原來是真的……”
……
羅鑫帶着人馬急吼吼地趕到了靈壁。
從虹縣到靈壁,這位仁兄四千兵馬只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可惜,並沒有他所想象的便宜可撿。
他來的太晚了。
戰場早被參戰的宋軍和周圍府縣派來的團練民壯,篦子似的梳了幾遍,哪裡還有金國的散兵遊勇可抓,想找幾具屍體割人頭冒功都辦不到。
羅鑫頓覺沮喪,帶上幾顆人頭去見李顯忠時,好歹也有些面子,這麼兩手空空的,不好說話啊。
羅鑫正在糾結,楊沅派出的信使到了。
來人是皇城司的江都頭,帶了六名皇城司親事官,三十名禁軍小校。
見到羅鑫,江都頭眼中便閃過一抹鄙夷厭棄之色,亮出符節,沉聲喝道:
“兩淮監軍使令諭,泗州遊奕軍不聽軍令,怯敵畏戰!
着令,將統制羅鑫、副統制施曉義、荊萬里、統領邵龐、夏宣永……”
江都頭念罷名字,厲聲喝道:“將以上七人,給我拿下!”
羅鑫又驚又怒,大叫道:“羅某何曾違抗軍令,我打下了虹縣,我掃蕩了靜海,我驅趕了青陽金軍,我……”
兩名親事官衝上來,惡狠狠地在他腿彎裡踹了一腳,將他踹跪在地上,攏雙肩抹二臂,就把他捆了個結實。
其餘幾員將領個個被縛,泗洲遊奕軍統領以上級將領,全部被綁。
其餘如正將、副將、準備將等中層軍官、基層軍官,一個個目瞪口呆,心中惶惶。
羅鑫雖然又驚又怒,叫他造反卻是不敢的,直接就被控制了起來。
江都頭見七名泗洲遊奕軍將領已然被縛,便道:“泗洲遊奕,隨我等回去。淮東一場大戰,軍力空虛,監軍和都統對爾等另有安排!”
當下,江都頭便持符節,臨時接管了泗洲遊奕軍的軍權,把四千遊奕軍帶去了靈壁金山。
……
“也就是說,統領就有權力違抗亂命了,是麼?”
李顯忠的大帳內,楊沅和李顯忠、陸天明、柳墨霖等將領濟濟一堂。
但是很顯然,衆人雖然是團座,C位上坐的也是楊沅。
這場神奇的戰役是楊沅打下來的。
就算楊沅完全不知兵,長久以來形成的觀念,武將在文官面前也要低一大頭。
更何況楊沅這一仗打的如有神助,翻遍軍書戰例也是史上罕見。
饒是李顯忠、陸天明這等在宋國、金國、西夏都混過的老軍,對他也有頂禮膜拜的衝動。
他們之中很多人是真的相信楊沅是文武武曲雙星附體。
不然,憑什麼他是罕見的三元及第的狀元,文中第一?
又憑什麼他能打出這等神奇的一仗,堪稱軍神?
你瞧,你瞧,他都不知道對於如此亂命,一軍統領就有權拒絕。
可他第一次帶兵,就能指揮十萬人的大軍團作戰,而且打的如此出神入化。
這不是天神附體又是什麼?
李顯忠剛剛點頭確認,楊沅便道:“好,趁我三軍將士盡皆在此,本監軍要斬他七顆人頭,以祭此戰無數英靈!”
衆將領一聽大吃一驚。
這位監軍怎麼總有驚人之舉?
宋國軍隊對於軍將的臨陣賞罰雖有嚴苛的軍令,但是在具體執行層面上,對於戰敗、違令的中高級將領卻也一向較爲優容,往往只以奪職、投閒了事。
沒錯,大宋的優容不只是對文官,對武將也很優容,只是相對而言,對文官更加寬容罷了。
迄今爲止,不因政治鬥爭,單純因爲作戰不力而被處以極刑的中高級將領,僅有神宗朝的韓存寶等寥寥幾例,還都是直接來自於皇命。
不經皇命而擅殺大將的,只有建炎四年,張浚因富平之敗將環慶路經略使趙哲正法。
爲此,直到現在還總有人拿這個說事,指責張浚擅殺大將,這成了他一生之污點。
羅鑫不聽軍令,直接坑的就是陸天明,抗的是李顯忠的將令,要說惱恨他,李顯忠和陸天明才最爲惱恨。
饒是如此,這兩位也是摩拳擦掌的準備上書朝廷,嚴厲彈劾羅鑫,想要辦他一個奪職、投閒。壓根兒沒想過能要他的命。
此時一聽楊沅不僅要殺羅鑫,除他之外,六個有權對他棄戰而逃的亂命提出反對的將領要全部斬殺,把帳中衆將都唬了一跳。
“監軍,萬萬不可啊!”
李顯忠連忙勸阻:“監軍,淮東戰事已了,大可將羅鑫違抗軍令之惡行上報朝廷,請朝廷定奪。”
楊沅笑了笑:“陣前斬將,不妥。戰後斬將,也不妥。那要什麼時候才妥?
你們看到那堆成山的屍體了嗎?看到那無數的傷兵了嗎?
是,羅鑫來與不來,實際上左右不了戰局。
可是,今日不嚴懲他,來日再遇大戰,將領們個個仿效,奈何?”
李顯忠猶豫了一下,想到帳中將領都是同生共死過的,也不怕當衆直言,便道:“監軍,要說對羅鑫的痛恨,李某和老陸比監軍還要痛恨。
可……如今明明可以稟明朝廷,由朝廷明正典刑。監軍你擅殺大將,那就不妥了。”
陸天明雖然恨不得一拳捶死羅鑫,想到此事對楊沅的影響,而楊沅還是他的救命恩人,也勸說起來。
“是啊,監軍如今立下不世之功,完全不必要因爲這等貪生怕死的一個小人,給監軍的戰功政績塗抹一個污點。”
楊沅涼涼地道:“平時高官厚祿享用着,臨戰一逃了之,最後辦個奪職賦閒,世間哪有這樣的便宜?”
柳墨霖低聲道:“監軍對我等維護、愛惜之心,我等明白。
只是……,李都統和陸統制所言有道理啊,爲了他,不值得。而且羅鑫在兵部有些關係……”
楊沅道:“諸位將軍,我也有話直說了。就因爲報上朝廷的話,他們可能死不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殺!”
“監軍……”
“來人,取我符節來!”
陸天明一見忙道:“既如此,監軍只殺羅鑫一人足矣。”
“只殺羅鑫一人?從此後只要主將懼戰,諸偏將便可心安理得隨之逃跑了是嗎?
無權抗命、須得謹從軍令者,本監軍也不會難爲他。該死的,一個也跑不了!”
帳中衆將只聽得血脈賁張,雖說他們也顧忌擅殺大將的後果,可是楊監軍莽的真是叫人熱血沸騰啊!
李顯忠一見,急忙道:“李某是淮東御前諸軍都統制,羅鑫等將領抗命,該由我來殺!”
他眼見阻止不得,只好要把這個責任扛過來。
沒道理他一個三軍主帥,仗是人家打的,自己是人家救的,最後懲誡逃將的責任還要人家來背。
他李顯忠幹不出這麼丟人的事來。
楊沅本想拒絕,忽地一轉念,李顯忠是三軍主帥,這一戰本就有點丟臉,如果自己把這件事全背過來,有損李顯忠在軍中的威信。
於是,楊沅便點點頭:“好,本監軍與李將軍一同監斬,處治一衆怯戰避敵之逃將!”
羅鑫等人被抓到金銀山下,一個個惱怒不已。
羅鑫也知道自己之前抗命的理由太容易被戳穿,可當時怎會想到監軍居然會派人來勘察虹縣地形啊。
前軍精銳被困,金兵四伏,這種危急時候,他還有閒功夫派人來考察虹縣地形?
如今被抓,實在是無從辯駁,弄不好就得罷官投閒,以後再尋復起的機會。
如果只是貶職,打上幾十軍棍,倒還理想一些。
羅鑫等人便暗暗盤算着可能受到的處治,一會兒見了楊沅和李顯忠該怎麼說,才能更好地推卸責任。
好在他們沒有被分開關押,於是便湊到一起細細商量,串聯起了口供。
可是,正商量着,忽見金銀山上有軍士拖着大木趕來,開始豎起了旗杆。
一根兩根三四根……
一共七根旗杆,再看看被拘在一起的他們,一二三四五六七……
羅鑫忽然心裡有點發毛,他們豎旗杆做什麼?爲什麼是七根?
羅鑫吞嚥了一口唾沫,正想喊個士兵過來問個清楚,旗杆已樹好,新土已培實,監軍楊沅和都統制李顯忠,帶着一大票帶傷的將領們,從帳中走出來,趕到了高竿之下。
施曉義緊張地道:“羅統制,他們這是要做什麼,難不成……”
“不會的,不要慌,別擔心,我大宋沒有擅殺大將的規矩……”
羅鑫言猶未了,李顯忠已舌綻春雷般一聲大喝:“泗洲遊奕軍統制羅鑫、副統制施曉義、荊萬里、統領邵龐、夏宣永……
違抗軍令,怯敵避戰,罪不容誅,着即斬首,以儆效尤!把他們押上來!”
四下裡圍觀的士兵頓時歡呼吶喊起來。
對於這些臨戰怯敵的人,參加了這場鏖戰的將士們對他們的痛恨,尤甚於對金兵之恨。
當即就有十多名膀大腰圓的軍士,紅着眼睛衝過來,把五花大綁的羅鑫等人扣住了肩膀,向臺前拖去。
“你們好大膽!李顯忠,你敢擅殺大將,你……唔唔唔……”
言猶未了,他們就被堵上了嘴巴。
“報~~”
隨着一聲呼喝,一個背插三角小紅旗的軍中快驛,健步如飛地跑上土山。
他氣喘吁吁地向楊沅、李顯忠抱拳道:“朝廷得知我軍大捷,派遣兵部侍郎前來犒軍,車駕即到!”
李顯忠動容道:“兵部侍郎到了?楊監軍,咱們還是先下山迎候天使吧。”
楊沅回顧柳墨霖道:“柳將軍,你剛纔說,這羅鑫和兵部好像有點兒……嗯?”
楊沅向他挑了挑眉。
柳墨霖急忙以手掩口,壓低了聲音:“不錯,兵部既然來了人,咱們還是……”
楊沅微笑道:“來的好,有兵部的人觀斬,更可告慰戰死的英靈!”
一隊官兵,護着一頂車轎,緩緩駛到了金山腳下。
約六百人的騎兵,整齊的隊伍,森寒的刀槍,飄揚的旗幟,十分的威武雄壯。
車子帷簾兒挑着,兵部侍郎張舒寧身着紫色袍服,腰繫金魚袋,手中捧着一個長有二尺許,用明黃色錦緞所制的錦匣,正襟危坐。
車駕緩緩停穩,不見軍中將領相迎,張侍郎心中頓感不悅。
不過,以張侍郎的城府,倒也不會因此發作。
他只是淡淡一笑,便彎腰從車中走了出來。
張舒寧約五十許,鬚髮皆黑,風神俊朗,睥睨之間,自有一種懾人的氣魄。
他看了看眼前有些散亂的軍陣模樣,有些不屑地隨着他們的目光,向那座土山上望去。
土山上,楊沅上前一步,從李顯忠手中奪過令箭,向前狠狠一拋。
那令箭在空中舞動如光輪,“嚓”地一聲,箭狀的旗頭便直直地插進土去。
楊沅沉聲喝道:“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