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工部作坊的工匠頭子匠師魯大師來說,他是第一次來到如此高端上檔次的衙門。
樞密院,這要是能活着出去,這個牛能吹一輩子。
其實李逵來樞密院的衙門他也是頭一次,東瞧瞧西看看,都覺得好奇。只是,這衙門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似乎佔地很大,但這麼沒有白虎堂?
李逵這纔想起,白虎堂似乎是殿帥太尉府的核心機密之地,檔次要比樞密院差了不是一星半點。沒有了好奇心,李逵這才低頭看到了臨走時候順走的一包吃食。他是京東東路人,這地方以前叫青州,後來歸於山東,擅長卷餅。
李逵就在樞密院大堂裡,旁若無人地捲了個餅之後,卻發現李清臣、魯大師都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都是不可思議。李逵是個識趣的人,腆着臉問李清臣:“老師您老用膳了嗎?”
也就是李清臣,李逵用上了敬語。
李清臣瞪眼道:“老夫一直在等你,你說老夫是否用過?”
李逵遲疑了一下,將手中的捲餅遞到了李清臣面前,試探道:“要不,老師您簡單吃一口!”
“你這可不簡單,皇城內胡吃亂造的也就是你了。”說話間,李清臣咬了一口,羊肉夾餅,咬起來很費力,但出奇的香。頷首道:“你小子在吃上還是有點研究,但要適可而止。別跟老蘇學,你瞧瞧他都吃成啥樣子了?”
胖子被鄙視,李清臣言語中對蘇軾的一身肥肉頗有不屑。
當然,李清臣也不是那種古板的人。他其實不算是奸臣一類的人,更多的像是蘇轍之類的官員,以士大夫的要求標榜自己。他可以吃山珍海味,也可以吃粗茶淡飯,對於食物沒有講究。吃穿也不講究,但爲人不摳門,也不刻意逢迎媚上。
相比之下,李逵更願意和李清臣這樣的人打交道,而不是和曾布、楊畏之類。
曾布等人,所用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可以說是爲了權力而做官,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事的官僚。而李清臣想要做官,同時也在做事。相比之下,李清臣要純粹的多。至於蔡京……這廝恐怕是爲了撈錢和掌權在做官,比曾布的高層次又低了一層。
說到師祖,李逵必須要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學士也沒有耽誤爲民辦事,貪吃,總比貪杯要好一些。”
李清臣微微蹙眉,也不再多說。
他之前不待見李逵,更多的是不待見蘇軾和蘇轍兄弟,尤其是蘇軾。當年他們同樣作爲歐陽修的後輩,被老歐吹噓爲天上少有,地上絕無的文壇鉅子。可老歐又很不地道地將蘇軾偷偷的排在李清臣前面,這就讓自負的李清臣很生氣。可真要比寫文章,寫詩詞歌賦,李清臣確實比不上蘇軾,這就尷尬了,生氣也只能偷偷生悶氣,還不能說出去,只能憋在心裡,窩囊啊!
愛屋及烏,看到李逵就想到蘇軾,能痛快得起來嗎?
他堂堂李清臣,人中龍鳳之姿,哪裡是蘇軾這等官場鹹魚能比得上的?
當然,李清臣的文章確實好,歐陽修曾經吹噓李清臣的文采已經超過他了。當然,文人的話不能相信,善於使用誇張的手法,將一丁點小事,說成人類的滅頂之災也是常有。但真要說起來,李清臣的文章在同輩之中,確實出類拔萃。
至少比李清臣更加自負的章惇,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在文章上比過李清臣。
章惇甚至都不覺得自己的文章能夠比得過同時代最優秀一羣的文人,只好不要臉的吹噓自己的字好,書法水平直逼二王。
當然,章惇官大,說什麼都有道理。
至於說,爲什麼李清臣和李逵的關係出現了改變?
因爲李清臣發現,蘇門雖然可惡,但是比曾布、章惇這樣的,還算可以忍受。再加上李清臣原先以爲李逵是蘇門推出來的門徒之首,可實際上,經過他觀察,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李逵是李逵。
蘇門是蘇門。
李逵這傢伙除了官迷一些,基本上和蘇門,和保守派,甚至和變法派都沒什麼關係。連他的帝黨身份都參假的很。這傢伙做事,就憑藉自己的喜好,胡亂做一氣,少有章法可言,就喜歡一通亂拳砸下去,要是沒動靜,這貨就臊眉耷眼的換個地方繼續折騰。堂堂進士及第的探花郎,在京城做官小半年,竟然一次文會都沒有參加過,整日雞飛狗跳的鬧騰之外,就是去御拳館耍大刀,要說這樣的京官還拉幫結派,連蔡京這樣的趨炎附勢的小人都說不出這個口。
說他無門無派,纔是真話。尤其是大佬們發現了李逵的尿性之後,都放棄了拉攏李逵的心思。
這傢伙有才是有才,總是能夠在不經意之間嚇人一跳。但惹事的本事也是數一數二,就像是一個混蛋,從街頭一下子混進了朝堂上。一開始大夥兒都以爲這貨是頭兇猛的野獸,可一轉眼才發現,這貨盡吃素,但力氣大的很,誰也拉不住。
就比如說李逵在秘書省閒地蛋疼,然後鼓動蘇頌一起去造什麼大鐘。還真讓他給造出來了。大宋皇城大鐘塔還沒建造好,這傢伙又去招惹了太后。
然後被趕去了西北。
去西北之前,也沒說不願去,就是想要個通判官職,被無情的駁斥。誰也沒想到,就半年時間,李逵在西北立下大功,這次是身爲大宋的功臣回到京城。一般立功之後被召回京城的官員等待他們的只有兩種情況,調離,桃子熟了,有人要摘現成桃子;另外一種就是皇帝和朝堂要重用。
李逵顯然是屬於後者,皇帝、朝堂,都憋着勁對西夏用兵,而李逵作爲對西夏作戰立功最大的官員,自然要給予更大的權力。以期待大宋在西北獲得更大的勝利。
所以,這次李逵來京城很輕鬆。
皇帝太廟獻俘之後,就是李逵再次離京之時。
樞密院最近一直和都事堂對掐,但在李逵的任命上,卻神奇的保持了相同的意見,重用李逵。
這裡面有皇帝的原因,還有在對西夏問題上,李清臣和章惇的目標是一致的。如果是曾布坐在樞密使的官位上,就說不準了。但是李清臣在大是大非上,並沒有給章惇太多的掣肘。雖然,他們已經反目成仇了。
李清臣對李逵的眼神有點複雜,他曾經想過拉攏李逵,可又擔心拉攏了李逵之後,自己就要給李逵收拾爛攤子。另外,他發現李逵輕鬆能吃下的餅子,他吃了一半,竟然頂着了。
“看茶!”
門房送來熱茶,李清臣順着茶將食物送下去之後,這才鬆了口氣。
可是魯大師卻在邊上用眼神閃啊閃,心急火燎的提醒李逵,咱們不是來樞密院捲餅子吃的,是來辦大事的,可李逵壓根就沒在意他。
“大人,大人!”
魯大師小聲的提醒着李逵,李清臣自然發現了魯大師找個看着精壯,像是賣力氣的老者,歲月的痕跡在魯大師的臉上尤其清晰。看着像是個匠師,只是他不明白爲什麼李逵帶着他來皇城?
“人傑,此人是誰?”
“工部金工坊監。”
金工坊?
京城的工坊多了去了,最重要的就是製作神臂弓的工坊,直接隸屬於樞密院。神臂弓自從出現之後,一直是大宋作戰的利器。進可攻,退可守,而且殺傷力驚人。唯一的缺點是,製造神臂弓工序繁多,耗時持久,且靡費昂貴,屬於大宋最爲金貴的武器。每一把神臂弓的造價在幾百貫,且一直居高不下。
但如今神臂弓在大宋最貴的制式武器榜上的地位已經不保。
李清臣堂堂樞密使,怎麼可能去認識工部下的工坊坊監?但從工坊的名字猜測,應該是鑄造火炮的的匠師,於是問道:“火炮鑄造遇到什麼難題需要老夫出手?”
“已經鑄造好了,就等着樞密院批示拿去校場試炮了。”
李逵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穩的如同千年的老王八。可李清臣卻氣地眼皮子直接跳,呵斥道:“如此重要的軍務爲何不早說?”
李清臣的怒氣沒嚇住李逵,卻把魯大師嚇了個半死,噗通跌坐在了地上,口中呼嚕嚕說不出話,要是能說出來,只有一個三個字能表達魯大師此時此刻的心情——冤枉啊!李清臣沒好氣的看向了魯大師,不耐煩道:“沒說你。”
李逵當然知道李清臣對魯大師沒有不滿,因爲小小的坊監根本就不配惹怒堂堂樞密使。
“老師,試炮最快也要明天,今天真來不及了。不在乎這一時半夥兒。”李逵慢悠悠的找了張紙,擦了擦手上的羊油,然後摸出一份早就寫好的請示文書,等待李清臣過目。後者看過之後,對李逵道:“不用如此麻煩,明日老夫親臨。”
“哎——”李逵偷偷看了一眼魯大師,然後再看向了李清臣,陪着小心道:“老師,試驗不一定會成功的啊!”
“你都在戰場上都用了,爲何工部做出來的火炮就不一定成功?你在老夫這裡打馬虎眼,有用嗎?我可警告你,不會是這火炮是你隨口說出來的障眼法,要是如此,老夫絕對不饒了你!”李清臣警告道。
李逵急忙否認:“哪能呢?主要是在西北,隨便學生折騰都行。可這是在京城,凡事必然要做到萬無一失。我這是向老師您學的務實嘛!”
“少罵人了。”李清臣怒氣衝衝的對李逵指着樞密院大門道:“明日舊鄭門外,辰時等着老夫。”
李清臣說着說着就來氣,他的務實作風簡直就是諷刺。因爲他對軍務不熟悉,樞密院如今辦事效率頗爲底下。別看他寫過不少如何整頓軍力,提高戰力的文章,那都是紙上談兵。真要做起來,千頭萬緒,根本就無從下手。導致樞密院的辦事效率慢的讓人懊惱。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李清臣也想要雷厲風行地將樞密院運轉起來,但問題是,很多很軍務他都需要詢問屬官,查找過去的記錄,纔有穩妥的辦法。這就讓如今的樞密院辦事特別拖沓。
李逵不在乎被罵,只是提醒道:“老師,這得給大營裡說一聲,免得到時候沒有準備。”
“此事不用你擔心。”
李逵這才轉身,突然停住了,小心翼翼的走到李清臣跟前,低聲問李清臣:“老師,這次學生立功不小,朝廷給我升什麼官?”
他也是無所顧忌,想到什麼問什麼。官場的規矩,只有對那些蠅營狗苟,或是按部就班的官員纔有用。他這樣的大部分官場規矩都約束不到他的頭上。
再說了,他總不能一直頭頂着個九品的縣尉,去指揮上萬軍隊吧?
這也太不把軍漢當回事了。
李清臣也沒有瞞着的心思,頷首道:“你可是紹聖第一人了,元長的核查軍功文書一到,你的官職就在吏部和都事堂之間開始商量,考慮到你還會充當監軍,陛下給你做主,一個觀察使的差遣沒跑了。”
“觀察使?幾品!”大宋的臨時差遣官實在太多了,冷不丁拿出來一個,李逵沒聽說過的也很正常。
“五品。”
李清臣無奈搖頭,李逵這傢伙果然聽到五品官,就眉開眼笑,嘴巴都合不攏了,他要換緋色官袍了。
翌日。
北營校場。
不僅李清臣來了,章惇也來了,甚至蔡卞和曾布、蘇頌簇擁着一個年輕人進入了校場之內。殿衛在這些人進入之後,馬上接管了校場的守衛。
李逵扭頭對魯大師道:“要一發命中。”
“之前不是三發命中嗎?”
李逵摸着下巴,遲疑了一會兒道:“往前推一百步,能保證嗎?”
“往前推一百步就不到一里了,你不是說大炮的射程和精度一樣重要嗎?”魯大師是個技術人才,腦子比較軸。當然,李逵如今的官階比他大不了多少也是原因。
李逵沉聲道:“我說一發必中,自然有一發必中的道理,陛下來了。”
魯大師這輩子能見到樞密使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沒想過皇帝也回來,發愣道:“那個陛下?”
“就衝你這話,發配沙門島都算是便宜了你。”李逵冷笑。
魯大師這才反應過來,顫慄道:“是官家?”
好不容易緩和過來了,這才下了很大的決心道:“下官聽你的。”
皇帝在跟前,要是試驗失敗,李逵倒黴倒是不見得,但是魯大師肯定要倒黴。高臺上的皇帝不明所以,卻發現李逵等人推着大炮距離他們越來越遠。趙煦不解的詢問李清臣:“李卿,這是爲何?”
“許是怕驚擾了聖駕。”李清臣也不明白李逵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能隨便找了個理由敷衍皇帝。
好在,發射的準備完成。
發射命令下達。
轟——
一聲巨響,一團火光和煙霧過後,炮彈衝出炮膛,衝向作爲目標的一座廢棄倉房。不得不說,運氣很好,倉房被炮擊擊中之後,搖晃了一陣,倉房的屋頂轟然倒塌。灰塵被氣流帶起,化成一團土黃的煙霧,僅從視覺感上來說,這一炮簡直就是無敵了。這等動靜,彷彿李逵故意打埋伏似的,連正主都不太相信竟然炮彈打出如此威風的排場?
震驚過後,皇帝驚喜萬分,駐足想要仔細靠近大炮。童貫心領神會,讓人將大炮拉回來。
就賣相來說,青銅火炮的賣相要比任何牀弩都來的好看。關鍵是僅憑藉材質就能看出其不菲的身價。
“臣李逵,魯大師。”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平身。”
趙煦恨不得親手摸摸大炮的炮身,可皇帝的身份讓他矜持地放棄了這種過於孟浪的想法。但對李逵和魯大師的賞賜肯定不會少。
不過在此之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趙煦問李逵:“愛卿,神器可有名字?”
“四寸火炮。發射三斤重的石彈,攻擊距離超過一里。”
李逵擡頭茫然道。火炮自然是要根據口徑,或者發射彈丸的質量來歸類。總不至於都造同樣口徑的火炮吧?
得虧是彈藥從鐵彈變成了石彈,要是鐵彈,就這麼大的口徑,彈丸的重量就要超過十斤,六百斤的炮身根本就無法承受如此重量的炮彈推送的火藥爆炸力。但是改成石彈,卻能夠輕鬆地將彈丸推送到一里外。彈丸重量只有三斤,卻沒有任何兵種能承受這種武器的摧殘,即便是戰象都無法承受。可以說,這門火炮要是單對單的情況下,可以碾壓任何兵種。
趙煦對火炮的參數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偷偷摸摸的拿出一份聖旨,然後交給童貫,讓他念:“……天佑神朝,特賜護國神器爲——欽賜無敵神威破虜大將軍火神炮……欽此!”
等到童貫讀完了聖旨,李逵抖了個激靈,他身爲發明者,無情的被剝奪了火炮的命名權也就罷了。關鍵是,他聽了一遍新名字,竟然驚悚的發現自己無法準確的將皇帝賜於的火炮官名給準確地複述一遍。
更讓李逵無語的是,皇帝早有準備,也不知道幾宿沒睡,纔想出來這個破名字。
魯大師和李逵面面相覷之後,決定各叫各的。可皇帝的面子也不能不給,跟着曾布等人躬身道賀:“臣等恭喜陛下覓得護國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