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給兒子取名魯大師的人是一般人嗎?
當然,也有這種可能,當爹的缺心眼。缺心眼是一種病,患病者一直居高不下。
但魯大師的父親是個有才幹的人,魯大師也沒有辜負他對兒子的期望。能夠將大炮鑄造出來並不稀奇,因爲大炮的樣子,鑄造並不難。難的是精度,魯大師不僅考慮到了精度,還把成品做到了讓李逵都匪夷所思的地步。
就魯大師所展現出來的技術,李逵覺得給他個七品文官也不爲過。
好在魯大師也是個官職,工部下金工坊監,還是個副的。但監是個官職的後綴,在大宋有各種各樣的監,稅監、茶監、鐵監、酒監、倉監,並不是個正經的官職。進士出身的官僚要是出任這種官,肯定是被貶謫了,故意羞辱他。當年蘇軾因爲烏臺詩案連累了蘇轍,結案之後,蘇軾自然去了黃州做他的團練副使。而蘇轍去做了酒監,這是皇帝故意懲戒他們兄弟,羞辱的意味很濃。
一般監一類的官職得來有三種,子承父業,就像是魯大師這樣的,爹把一輩子的鑄造經驗傳授給兒子,然後兒子繼承了父親的官職。因爲官職不大,但專業性很強,這種繼承也不被重視,很容易操作。御醫也差不多是這種情況。在少府,營造司,這種官職很多。
另外就是像鐵監、茶監之類的官職,是賦稅重要的組成部分,一般由外省宦官擔任。
有一個官職除外,就是秘書監,正四品的高官。當然,這也是個悲催的官職。明明是秘書省的老大,但氣人的是,他在秘書省說話都不好使。四品的官職很高了,可是在皇帝周圍,哪裡有秘書監說話份?就算是直秘閣編修史書的官員,領銜的也一般都會是翰林學士,天章閣學士之類的高官。可明明這些衙門的官吏,都屬於秘書省。秘書監也是皇帝身邊最沒有存在感的官員之一了。
最後一種就是恩蔭補官的官宦子弟,蘇軾的大兒子蘇邁蔭補了一個倉監的官職,就是糧庫庫長的官職,小的讓人憤怒。這其實和蘇邁無關,根子出在蘇軾身上,誰讓他的官職也不大?像是做過副相參知政事的范仲淹的幾個兒子,恩蔭起步就是縣令,這就是差距。
從身份上來說,魯大師是個雜官身份,即便是雜官,也是官職,在官本位的時代裡,魯大師也能享受到朝廷的恩寵。
而且匠師有一點好處,就是能子承父業。
雖說是個副監,也算是個九品官。但是魯大師進入皇城,在宣德門外就被盤查了很久。沒辦法,皇城是皇帝、宰相、朝廷重臣辦公的地方。就連六部衙門,都沒有資格在皇城辦公,魯大師身爲工部下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工坊副監,怎麼可能被輕易允許進入皇城?
好在李逵面子夠大,進了宣德門就找了在太史局的蘇頌。蘇頌走到宣德門口,看到魯大師就樂了,指着魯大師道:“魯大師,每次見到你,總感覺像是拜訪前輩高人。”隨後對看門的校尉道:“此人是工部工坊匠師,老夫給他做保。”
魯大師急忙辯解道:“老打人,小人的名字讓您困擾了。”
蘇頌擺擺手,離開了。他多高的身份,要不是看在李逵的面子上,根本就不會和魯大師說話。
老宰相做保人,魯大師這才順利進入了皇城。
人生第一次進入皇城,魯大師目光中除了謹小慎微的緊張之外,看什麼都覺得有趣。李逵作爲皇城的內坐衙小半年的秘書監屬官,自然擔當起了講解的任務。不得不說,李逵對技術人才要比文人和武夫更加的看重,這讓魯大師覺得李直秘是貼心的遮掩他內心的緊張,不虧是進士及第的讀書人,爲人就是細心。
沒多久,魯大師發現他想多了:
“這片破平房就是天章和寶文閣的衙門,看起來平平無奇,裡面都是一羣沒多少眼力見的老頭子,頗爲煩人!”
“李逵,我就知道你一來準沒好事。”
“我給你報喜來了,你們這片要拆了,高興不?”
“你不過是仗着老相爺的虎威而已,你個小小的直秘閣,還管不到我天章閣的上頭。打從太祖起,這片都是朝廷藏書所在,你別想用言語蠱惑,誰也不敢拆我們這片樓子。”
“呦呵,還敢瞪眼,告訴你家學士,早晚推平了這破樓。”
“李逵,少說狂言,我們可不是嚇大的,有本事放馬過來。”
“放馬過來,你是對手嗎?”
……
魯大師有種想要和李逵保持距離,再無瓜葛的衝動。卻深怕自己沒有腰牌在皇城裡亂走被當成細作給抓了。臉色緊張不已,他原本以爲李逵是那種走到哪裡都有面子的大人物。沒想到李逵是走到哪裡都有‘仇人’,在皇城的御道邊上,就和天章閣的官員對罵了起來。
魯大師悔恨不已,自己要是不來該多好?
皇城內的官員,李逵不怕,但是他怕啊!皇城跑出來的官員,別說出京城了,就在在內城的衙門裡,見官大一級。他一個小小的副監要是被記住了容貌,豈不是要遭受無窮無盡的打擊報復?
他還真想錯了,李逵別看在皇城內和他拌嘴的官不少,但是恨他的人幾乎沒有。
魯大師暗忖:還是低估了李逵在皇城中的牌面。大有種剛落草,就遇到官軍圍剿的驚悚之情。
“小人給大人請安!”
“你還在皇城做事?”
“小人就是個跑堂的夥計,還能去哪兒?對了,大人,您老要高升回皇城了嗎?”
來問話的這位就是皇城裡賣吃食的酒樓夥計,大宋的皇城也做生意的,給官員準備吃食就是其中一項。李逵在皇城的時候,就在他家搭夥吃飯。作爲皇城內最豪放的食客,每餐一隻羊的開銷,也不是尋常官員能夠負擔得起的,李逵自然成了皇城中這家酒樓最大的主顧。
只不過,對方不開眼啊!說什麼升官回到皇城,這事他想,可惜上頭的人不讓啊!李逵騷氣的擺手道:“爺今日是來請客的,給準備二十隻烤羊,烤好之後送三隻送去御史臺,兩隻送去直秘閣,五隻送太史局,少府也送五隻過去,給建鐘樓的弟兄們多準備點羊湯和肉餅。餘下的給我帶來。”
“大人,這得費不少功夫。得虧大人的秘方,咱們家的烤羊比以前味道可地道多了。”
“那是,也不看看皇城吃貨的美名爲何按在本官的頭上。”李逵得意道:“烤羊沒孜然,還是烤羊嗎?”
“人傑,你要請客?”
“多稀罕呢?給你們也分一隻。”
“吃不了,我們天章閣人少,就拿兩隻羊腿,有多餘的羊尾給多留兩個。”
“騷氣的玩意,吃那麼油膩,你不難受?”
“本官就喜歡肥的,你管得着?”
“等送來了,你自己去選!”
……
往來和李逵說話的都是皇城內穿綠袍的小官,從九品到六品,六品的少,大部分都是七品和八品官。
接單的小廝搬着一張竹子的躺椅放在了李逵的面前,獻媚道:“大人,您的寶座小人給你存放着,入冬前刷過一層桐油,有點拉手,您老多擔待。”
魯大師壓根就不敢說話,跟着李逵,見人走了,才低聲問李逵:“大人,我們不是來樞密院辦正事的嗎?”
“你傻呀,不是到飯點了嗎?”李逵擡起眼皮,舒坦的蹂躪老楠竹製作的躺椅,發出咯吱咯吱煩人的噪音。隨後擡手順着御道對魯大師道:“你瞅哪裡?是不是很多官員都在院門外等着,我們這時候去,啥時候能輪上我們?”
魯大師定睛一瞧,不解道:“大人,哪裡是?”
“樞密院,對了,中間那座院子是樞密院,邊上的是都事堂,還有就是門下省的,秘書監……”李逵發現秘書監這等小衙門完全被權威衙門的建築給擋住了,頓時無趣道:“那地方不好找。”
在皇城裡,最忙碌的永遠都不是都事堂,而是樞密院。佔據大宋一年賦稅支出六成,甚至七成的樞密院,每年覈算的錢財超過六千萬貫,這麼一大筆錢,必然會讓大批的官員在樞密院門口等待召喚,期待可以從軍費之中獲得一筆可觀的撥款。
反倒是都事堂,雖說是宰相的官衙,但是在官員排隊等候召見這件事情上,卻落在了樞密院的後頭。誰讓都事堂窮來着,大宋的官員就這麼勢力,沒錢的衙門,門口往來的人都行色匆匆,深怕招惹了衙門裡冒出來的窮酸氣。
魯大師順着李逵指的方向,暗道一聲:“好多!”
可不是很多嗎,官員在寒風中被凍地如同寒風中過夜的母雞,蜷頭縮頸,好不可憐,可還是巴望着望着衙門口,期待能見到上官,拿出胸口捂着的請款文書。
魯大師暗暗苦笑,他在皇城的處境也很不妙,連個椅子都沒有,比李逵都不如。好在有好事者給帶來了個馬紮,才讓魯大師免於被觀瞻的危險。可他心裡卻七上八下的,腦子裡還一遍遍過着剛纔李逵和天章閣的官員就差罵街了,可爲何又請天章閣的人吃烤羊?
實在忍不住,他就問了李逵。
李逵有氣無力地躺在躺椅上,不耐煩道:“吃飯的時候吵架,多傻的人才會幹的出來。就算是珍饈美食,也味同嚼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人吶,起初就是爲了口腹之慾,吃美了,人就高興。要是連這點高興勁都沒有了,這破官當着還有個什麼勁?”
魯大師還是頭一次聽說,吃飯要比當官還來的重要的歪理。
烤羊包裹在特製的罩子裡,送來的時候,還滋滋冒着熱油。
“吃啊,愣着幹什麼?咱們這種沒衙門的可憐人,只能在御道邊上對付一口,這烤羊冷了,味道就大變樣了。”
魯大師試着上前咬了一口,香脆的羊皮,帶着油脂炸裂的濃郁香味,瞬間俘虜了魯大師不算挑剔的味蕾。
他是個賣體力的人,雖說是官,但是文官不承認他是官,武將也不待見他,只能在雜官之中混跡。有道是巫醫樂師百工,就連不入流的身份之中,他這個從事百工的工頭也不出彩。在皇城之中耽擱了這麼久,早就餓了,就跟着李逵大快朵頤了起來。
咔咔咔
口中清脆的食物咀嚼聲,讓李逵滿意不已,嘟噥道:“這家酒樓的烤羊手藝見漲,沒無辜我經常照顧他們生意。”
李逵無疑是這家酒樓的大主顧,只要不休沐,他雷打不動一天一隻羊的消費,把酒樓烤羊師傅的手藝都給練了出來。
正吃着高興,李逵忽然感覺到身後似乎有個不善的眼神盯着他,頓時有些不樂意的回頭,發現是李清臣。而魯大師更是嚇得猛將口中的食物用力嚥下去,卻一個勁的打起嗝來。他雖說是個雜官,但也知道紫色官袍是三品以上的大官才能穿的。
大宋官制,五品以上穿緋袍,五品一下穿綠袍,紫袍,得是三品大員才能穿。至於吏,唯素袍可選,何爲素?玄白二色而已,玄是黑,白自然是白,俗稱黑白狗。
魯大師僅僅是九品的雜魚,見到了三品的大員,還不得站起來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
李逵怒氣衝衝地回頭,隨後臉色如同燒開水般咕嚕開了,展開笑顏,站起來道:“老師,您老來了?”
“老夫在中堂等你來,爲何不來?”
“這不沒輪上我嗎?”
李逵指着樞密院外大羣龜縮在牆根底下的等待召喚的官員,無奈道。
李清臣仔細的打量了一陣李逵,氣地都快冒煙了,他這個便宜弟子,爲什麼每次見他都有想要掐死他,清理門戶的衝動?是否蘇軾面對李逵也是這般感受?即便李清臣的涵養不錯,但也忍不住指着李逵的鼻子怒道:“你就壓根沒來樞密院,老夫都讓門人在衙門口侯着了,你要是來過,根本就不用等。”
李逵傻眼,隨即面帶榮幸道:“弟子在老師心中已經如此重要了嗎!”
李清臣冷哼一聲,徑直走了。
李逵見魯大師傻愣着,急忙對他大喊:“傻愣着幹嘛,還不快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