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到!”
鐘鳴聲響起,如同枯木一般坐在大典左側的李清臣站了起來,拿出了考題,給身邊之人,朗聲道:“髮捲,開考!”
很快,考題被謄寫成好幾份,放置在大典的各處。
紹聖元年,總共有609名貢士,每人都是一張書案,一張草蓆,隔開距離在大殿中參加考試,將整個大殿都擠的滿滿當當的,排名三百之外的,還被安排在大殿之外了。考題終於千呼萬喚出現的那一刻,不少人都愣住了。
問政題都差不多,也沒什麼好說的。
比如說刑案的題目,就是問律法的條文。
收稅的題目,就是拷問士子對於稅率的學習。
題目也不多,加起來就十題左右。
寫的快的考生,半個時辰之內,就能完成所有的問政題。
但是策論題目就不一樣了,這是主考代皇帝問策,或者是皇帝親自出題。
紹聖元年的題目是:
“朕惟神宗皇帝躬神明之德,有舜禹之學,憑几聽斷,十九年之間,凡禮樂、法度所以惠遺天下者甚備,朕思述先志,拳拳業業,夙夜不敢忘。今博延豪英於廣殿,策之當世之務,冀獲至言,以有爲也。夫是非得失之跡,設施於政而效見於時。朕之臨御幾十載矣,複詞賦之選,而士不加能;罷常平之官,而農不加富;可僱可募之說雜而役法病,或東或北之論異而河患滋。賜土以柔遠也,而西北之侵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賈之路不通。至於吏員猥多,兵備利闕,饑饉薦至,寇盜尚蕃,此其故何也?夫可則因,否則革,惟當之爲貴,夫亦何必焉?子大夫其悉陳之無隱。”
什麼意思呢?
先是吹捧了一番神宗皇帝的才能,舜禹之學。這可是做皇帝的最高標準了,當皇帝的都夢想着達到堯舜禹湯的水平,受萬世敬仰。然後說神宗皇帝的親政和功績,從變革科舉的選士辦法,到變法中的《募役法》、《青苗法》等等,卻筆鋒一轉,說到了變法的結局並沒有達到預期。
讓後讓士子們寫策論,爲皇帝排憂解難。
李逵瞪着眼珠子,怎麼都看不出來,皇帝還需要排憂解難的需要。這擺明了是要讓人被變法失敗而背鍋,說白了,就是以殿試爲名,亮刀子殺人誅心。不僅要讓保守派背鍋,還要摁死保守派。這讀書人的心腸也太壞了。皇帝不會沒看出來這其中的關係吧?
都將自己老爹比成了舜禹,還用告訴他大道理嗎?
難道說,舜禹時代,夫子還沒有出生,他們是蠻王而已,不知禮儀之美,不知禮樂之重,不知仁德之厚?
這麼寫肯定沒問題,但絕對要倒大黴。
反倒是馬昱看到了題目之後,卻陷入了沉思之中。心說:“策論雖說了變法,但卻提出了變法的不足之處,選鹹湯團,還是選甜湯糰?要命了,這是一道立場題。”
不僅僅是他,很多士子都緊張了起來。
朝廷的殿試,皇帝來了,滿朝文臣之中,有頭有臉的都到了。
如果這時候選了變法派,得罪保守派。選擇了保守派,變法派肯定不樂意。
關鍵是,皇帝是什麼心思?
至於大殿上的範純仁和蘇轍,還有章惇、蔡卞、曾布、李清臣,明顯的站在兩個陣營之中。明眼人都看出來了,變法派佔據人數上的絕對優勢。但同時,保守派也沒有全部都下去。還有個呂大防,護送宣仁太后的靈柩落葬之後,告假回了藍田老家啃小米飯去了。
要是呂大防在場的話,應該能夠三對四的局面,表面上變法派銳意進取,但保守派執政將近十年,見招拆招,也不是隨便可以揉捏的軟柿子。
除非皇帝下場!
皇帝準備下場了嗎?
馬昱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雖說李逵告訴他,皇帝希望在殿試有人能夠站出來,立場鮮明的支持變法。
但真的將自己的仕途賭上去的時候,他卻遲疑了起來。
扭頭看向不遠處的畢漸,這位不緊不慢地開始在草稿上落筆。
心裡也開始着急了起來。
而李逵和範衝座次也很顯眼,殿試就不存在打亂考號,也不存在舞弊的情況出現。皇帝都在上頭坐着呢,題目還是現場出的,自然不存在舞弊的可能。至於排名,是讓皇帝看到貢士的長相,好讓皇帝有所印象。
範衝早就想好了寫什麼。
他壓根就不能順着皇帝的心思去寫支持變法的文章,他真要是怎麼做,就不會將狀元讓出去了。
紹聖元年的狀元,真不好拿。
至於李逵?
他也沒有朝着對神宗皇帝歌功頌德那條路上走,也沒有想過踩着元佑黨人不放。而是另闢蹊徑。他腦中空明一片,早就有所準備。李清臣不是說變法的不足嗎?
當然,這話是謙虛。文人都不喜歡把話說滿。
但也給李逵找到了文章的思路,咱們就從根子上說問題。不說變法,也支持保守派的政治主張。而是說人口導致王朝的困境。
當然,開篇還是要吹捧一下皇帝他爹的,在草稿上扒拉起來:“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李逵剛寫下這句,頓時反應過來,暗罵一句:都抄習慣了,差點把《出師表》給默了出來。得換個調調,要不然自己肯定要被吊打。
“臣竊聞先帝勵精圖治,數十年不敢懈怠,外有討伐番邦叛逆之功績,內有被澤蒙庥百姓之德望。天下共之,黎民敬戴。然數十年夙願功虧一簣,爲臣子所誤乎?好事者言位高者不賢,位卑者空談,此誤國之害鄢?”
“非也,大宋氣象承平,百姓樂業。非宵小能亂,非奸佞能禍,實乃天地有數,實非人之過也!”
寫到這裡,李逵嘖了嘖嘴,琢磨着是不是說的太露骨了?
關係到皇帝的事,肯定要多吹捧幾句的,不管是什麼緣由都不能忘。就像是哄孩子一樣,先給個甜棗吃,然後再抽一巴掌。當然,對皇帝可不敢用訓孩子的套路,得不着痕跡的將皇帝哄好了,哄開心了,然後穩妥的將進士出身拿回家。
批評皇帝肯定是作死,封建王朝,誰能承受得起皇帝的雷霆之怒?
即便沒有踩皇帝,其實李逵的字裡行間,都踩了一幫人,變法派。但也不是那麼明顯,就看人怎麼解讀了。就像是當年蘇軾被下獄,受烏臺之禍。說起來就是一幫捕風捉影,深怕沒有功勞的御史們,故意找個人立威。這個人能量還不能小了,小了沒成就感。
也不能太大,地位太高的人,他們想要拉下馬,難度也高。於是就整了蘇軾,誰讓他是文壇宗師?
李逵上下左右看了很久,覺得還得潤色一番。
等到開頭寫完,李逵驚奇的發現,吃午飯了。
往來的小宦官挑着存放食物的木桶,用厚實的布料將食物蓋的嚴嚴實實,深怕跑走了熱氣。掀開之後,竟然是羊肉包子。
李逵心中長嘆不已,這不是勾搭他饞蟲,故意不讓他考好嗎?
放下筆,李逵對着發放食物的宦官大喊道:“來二十個羊肉的,不要野菜餡的,再來一盆羊湯。”
原本緊張的殿試氣氛,被李逵的一嗓子喊的煙消雲散,周圍貢士都看傻子似的看着李逵。李逵有什麼辦法,他的飯量,能吃三十個,吃二十個是半飽。也就是因爲下午還要考試,要不然就放開了吃,也沒顧及。
送飯的宦官帶着幾個小黃門,一臉怒氣的將食物放在了李逵的書案上。
李逵定睛一瞅,還是熟人郝隨。他目帶狐疑的看着郝隨一臉奸相的臉,覺得這老小子對他有仇,會不會……
沒等他開口,郝隨忍不住了,用尖細的嗓子開口道:“李逵,也就是今日殿試,你能使喚咱家。別不知好歹,吃食沒毒。”
李逵翻着白眼,悠悠道:“諒你也不敢。”
氣地郝隨真相將手中的木桶套在李逵的腦袋上,暴打這混球一頓。自從李逵出現之後,他被皇帝冷落了很多。雖說還在皇帝跟前聽差,但身邊多了個和他爭寵的對手,這種眼瞅着苦心積慮熬了十幾年才換來的富貴,一轉眼就要給他人做嫁衣的悲憤,讓郝隨對李逵恨之入骨。
但殿試場合,郝隨也不敢和李逵吵鬧起來。
他甚至想偷偷將李逵的魔盒打翻在李逵試卷上,可是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機會。
李逵伸手就能將他的書案防的嚴嚴實實的,這廝竟然將試卷放在了衣襟裡,貼身藏着,顯然也是有備而來。
朝廷掄才大典,皇帝身邊的人也不能閒着。
這算是大多數進士們能夠享受到皇宮中太監的伺候,還有御廚的美味的機會了。而且對很多人來說,只有少數的幾次。
當然瓊林宴肯定也是如此規格。
李逵一口羊湯,大嘴張開,偌大的包子兩口送入嘴裡。咕咚一下嚥下去,速度快的就像是餓死鬼投胎。
很多貢士都被李逵的豪放給驚呆了。
甚至連坐在高臺上的幾位大臣也將目光投射到了李逵的身上。
章惇氣定神閒的坐在宰相的位置,不緊不慢地吃着炊餅,他對於飲食上的要求也不高。並非那種崇尚奢華的世家子弟,從習慣上來看,他就是個異類。
這方面,他和李清臣有點像。不過李清臣是寒門出身,他生活簡樸,是爲了告誡自己,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通過辛苦而來,不能忘記憂患之困。文人都喜歡憶苦思甜,有的人堅持住了,生活就簡單了起來,德操也昇華了。有的人裝裝樣子,純粹是爲了給人看。
不過,蔡卞和曾布不一樣了,他們喜好錦衣玉食,不肯苛責自己。但食物不算孬,也勉強吃起來。
突然曾布看到李逵,笑了起來,對李清臣道:“李兄,你就是被那位酒囊飯袋給落了臉面吧?”
李清臣不待見李逵,不僅僅是李逵,和蘇轍所有有關聯的人他都不待見。
不過,相比之下,他對曾布的厭惡甚至要超過李逵,輕輕笑道:“非也,我是磨礪他而已。曾兄多心了。”
哼。
曾布碰了個軟釘子,越發心中不悅。
變法派這邊人多熱鬧些,反倒是保守派那邊,雖人少,卻很融洽。範純仁也好,蘇轍也罷,平日裡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但內部還是極力團結自己人的君子。相比變法派的互相拆臺,保守派要團結的多。但團結也沒用,皇帝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讓保守派滾蛋。
別看策論題目中,說到了變法的結果不好。
但是蘇轍一看題目,心裡明鏡似的清楚。皇帝這是想要清算後黨,矛頭直接指向了變法失敗的原因,因爲沒有堅持下去。
爲什麼沒有堅持下去?
因爲出了個太皇太后,還有元祐黨人。
對外綏靖,對內強壓,民怨沸騰。這是變法派告訴皇帝如今大宋的困境。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元祐黨人執政的時候,手上並沒有能達到將領,那時候章楶還沒有展露統帥天賦,憑藉一人,就欺負到西夏過瀕臨崩潰的地步。而且每次都是以少勝多,堪稱文壇的妖孽。當年,這位還在各地當轉運使之類的官,根本就沒有展露軍師才能。
真要是有這麼一位在西北如同定海神針般的大能鎮住西夏國,司馬光也不會急着去和談。之所以要和談,是因爲心裡沒底,一幫子酸儒爲主組建的執政團體,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會打仗,倒是寫史書都很擅長。這種局面之下,真要是邊疆爆發了戰爭,司馬光等人就只能吐血乾瞪眼了。
可即便機智如蘇轍,也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給皇帝解釋,不變法不見得會弱,變法也不見得會強。百姓的問題,根本就不是變法能夠解決的。
想要戳破變法的騙局,只能給變法派機會、時間、還有失敗的結果。
但這些蘇轍給不了。一旦給了,他連在朝堂立足的資本就丟了,不僅僅是他,還有呂大防、範純仁等人,都將揹負着沉重的心裡負擔,開始他們漫長的貶謫生涯。
這段生涯或許是十年,或許更長。
就在李清臣將策論考題揭開之後,蘇轍就在想對策。在此之前,蘇轍天真的以爲保守派或許日子不太好過,但向太后也是支持保守派。加上呂大防還沒有開始貶謫,只要將其接入京城,至少穩住陣腳還能做到。
可當李清臣揭開考題之後,蘇轍再也忍不住了,這題目是李清臣出的?還是皇帝的意思?
表面上看,變法沒有成功,原因很多。但蘊含的兇險,也就蘇轍等人清楚,春江水暖鴨先知,只有在水中,才能感受到那種冰寒的痛楚。這是皇帝要清算朝堂的意思?或許參加考試的貢士們不清楚,但蘇轍已經看清了皇帝的心思,決心或許沒下,但已經開始縱容變法派的放肆。他下定決心不再忍耐,乾脆鬥一次,不奢望能讓皇帝回心轉意,但至少不能讓此生帶有遺憾而去……
“子由,看看,那小子吃的多香,跟李逵這小子吃飯,老夫每次都能多吃兩碗黍米飯。”範純仁笑着指着李逵的方向。
蘇轍被打斷了思路,有點不滿的看向了李逵。耳畔就聽到範純仁絮叨着:“當初子瞻留李逵和李雲兩小子在家,兩天吃了他們一家四口人一個月的口糧,着實可愛。”
蘇轍心說:“幸虧當初沒有讓他們進府,要不然老夫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業,會被這貨給吃空的?”
咦,不對勁,蘇轍愣住了,他剛纔想什麼來着,怎麼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