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當然不會明着對李逵說,你去考吧?只要按照朕的心思去寫,保準你中狀元。
趙煦的執政經驗再不足,這種話也會說出口。
但皇帝說過一句話:“朕會照應你們的。”
這話就足夠了。
範沖和李逵都是聰明人,即便當時反應不過來,但出宮之後一合計,就體會出這句話的深意來了。皇帝照應他們的理由只有一個,順着皇帝的心意去做事。真要是和皇帝唱反調,趙煦即便是對李逵的印象再好,也容不得李逵落了天家的臉面。
那麼結果就只有一個,皇帝要推行變法,李逵或者範衝,兩人之中必須有一個要死命的吹捧變法的好處,順帶最好連神宗皇帝也吹捧一番,才能合了皇帝的心意。
這事,範衝不能做,因爲父子總是繞不過去的坎。
李逵也不能做,一是不想做,二是師門的原因。和師門決裂,雖不如和家族決裂的後果嚴重,但也會臭大街。
蘇過的選擇比他們更少,只能跟着蘇轍一條道走到黑。
想來想去,李逵覺得與其這好處讓別人得去,不如給個和自己親近的人。這時候馬昱就送上門來了。
說起來,中狀元很不容易。
別說什麼狀元必須要模樣周正,長相端莊之類的傻話。在省試之前,容貌根本就不會被納入考試的成績之中。閱卷都是糊名謄錄的卷子,千篇一律的館閣文體,誰知道寫考卷的士子模樣如何,是否俊俏?唯獨最後一關的殿試,容貌纔會成爲決定狀元歸屬的附加分。
但也不是任何進士都有機會受到皇帝接見的。
一般情況來說,主考和大臣們擬訂殿試排名,少則十幾,多則三五十,要是皇帝勤奮些,上百也有可能。但幾乎沒有一個皇帝有心思將所有的殿試卷子都看一遍並且評分。畢竟殿試之後,最晚三五天就會出成績。皇帝也要恰飯睡覺把妹的大忙人,怎麼可能和幾百份卷子死磕下去?
一般如果是三十份被大臣們推選出來的卷子的話,皇帝爲了謹慎期間,會見其中的一半以上士子。
這時候,長的好看才真正的體現出優勢來了。
按理說,大宋的科舉制度已經很完善了,可即便如此,還是會出幺蛾子。
大宋的科舉繼承了唐朝的科舉制度,開增了縣試,解試,省試的科舉格局。並獨創性的使用了糊名謄錄制度大大杜絕了科考舞弊的可能。而殿試製度補全之後,大宋的科舉制度奠定了華夏今後千年的科舉制度。形成了解試,省試和殿試,三層選拔制度。極大的維護了科舉的公平選拔的制度。
但在殿試中狀元階段,還是會出紕漏。
比如說太祖是個直爽的人,曾經做出規定:殿試成績要是差不多,就按照交卷速度來決定狀元歸屬。
但也例外的,有一次,進士王嗣宗和陳識同時交卷,評卷相當。於是太祖坐在龍椅上一拍腦袋道:“打一場,贏的中狀元。”
文狀元,變成了武狀元。
寇準主持殿試的時候,開創了大宋殿試地域黑的先河,還說過這樣的話:“南方下國人,不宜冠多士。”
還有一次,真宗喜歡選長相好看的當狀元。
神宗時期,皇帝因爲癡迷黃裳的文采,皇帝是新科進士的迷弟,黃裳在參加殿試之前就內定了狀元。
再比如:宗室不宜爲狀元。
長幼有序……
反正,大宋的殿試黑點很多。誰知道,皇帝什麼時候腦子抽了一下,出昏招?
如今,皇帝想要讓新科士子們吹捧他的老爹,這也不算出格。畢竟,趙煦與他祖宗相比,做的並不算是太出格。
至於說李逵能中狀元嗎?
當然能。
狀元是朝臣評選出部分卷子,通常不會超過三十份,然後讓皇帝決定選那份卷子爲狀元。可以說,決定狀元歸屬的人只有皇帝,他要是覺得李逵行,李逵就是狀元。這和他膚色黝黑,身材高大,面相兇惡都沒有關係。反正皇帝不隔應,臣子也不會有意見。
可這事,李逵不能做,做了就是欺師滅祖,和蘇門割裂。
這等不義氣的行爲,李逵這麼可能毀掉自己的名聲?
至於馬昱?
只要文家不在乎,他是沒有立場可言的。狀元哎,以前根本就不敢想,如今有人送上門來,他要是還扭扭捏捏的裝清高,萬一李逵不告訴他中狀元的秘密了呢?
他後半生,註定會在悔恨中度過。
馬昱當即站起來,躬身依次對李逵、範衝作揖行禮,他倒是想行大禮,爲了狀元,面子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該扔掉,還是得扔掉。感覺作揖的規矩太小,乾脆行大禮,跪倒在地上。
“人傑,元長,生我者父母,恩我者兩位,小弟在此立誓,馬昱絕不背叛,如有二心,天誅地滅!”馬昱肅穆道,說的是情深意切,可是味道有點不對勁。
能爲了富貴不要氣節的讀書人,都是奸佞。
這話似乎是師祖說的,李逵腦子裡突然蹦噠出這麼一句話,着實讓他吃驚不已。可最近一段時間,自己似乎經常莫名其妙的有人給他下跪,信誓旦旦地說些效忠的話。之前是高俅,也是說了差不多的話,現在變成了貢士馬昱,將來這傢伙還可能是狀元。
李逵琢磨着,自己似乎不想做奸臣,也已經走在了奸臣的不歸路上了。
範衝急忙扶起馬昱:“伯仁兄,你我同窗多年,何必如此?”
馬昱能不表示嗎?
可範衝根本就拉不起馬昱,馬昱也知道,眼前兩人之中,範衝不過是個跟班,就像是他被李逵幾人綁了送去潞國公府。主角應該是畢漸,他不過是隨後的贈品。之所以最後他成就了美事,主要是畢漸這傢伙心太大了,被文公看出了端倪,果斷放棄。
要不然,聯姻潞國公府這等好事也輪不上他。
範衝也是如此,這位真要是被皇帝賞識的話,範祖禹也不會被貶謫去了嶺南這等險惡之地。
馬昱心知肚明,他要投靠的不是什麼範衝,而是李逵。至於說李逵會不會接受,他並沒有把握。在他看來,李逵神秘的如同黑夜的山魈,根本看不清真正這位的真正深淺。
範衝拉不動馬昱,但李逵伸手在地上一撈,馬昱就像是紙做的人似的,被李逵給提起來了,李逵並沒有客氣。
給人下跪,就能得個狀元。
這不虧。
這也是因爲這個狀元他不能去爭,要不然也不會有馬昱什麼事。
就如此……如此……如此……
李逵直接在馬昱的耳邊說了一陣,馬昱驚詫莫名,駭然道:“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你應該明白了,我和範兄不能爭這狀元了吧?”李逵砸吧了幾下嘴巴,發出嘖嘖的感慨道:“別告訴我,你連給先帝的功績吹捧都寫不出來?”
“這絕無可能。”
說到寫文章,太學出生的新晉貢士馬昱自然毫無壓力。他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如何能夠通過省試,順利拔貢,且成績在貢士中也是極爲優秀的一小撮?
不過,李逵還算地道,隨即又告訴馬昱:“但是馬兄你要想清楚,這事雖然簡單,可不見得結局一定會很好。還記得太學之中有位前輩周邦彥嗎?”
“這位學長是太學中的傳奇。”說起周邦彥,馬昱不住神往。次年來京城,就幾個月的功夫,寫了幾篇吹捧皇帝的賦,竟然被神宗皇帝看重,直接賜進士出身。之後升遷之快,大宋官場半年過往之中,也是少有。只是,這位前輩如今混得並不好,主要是保守派將他視爲眼中釘,變法派也沒把他當自己人。
但做官這種事,怎麼敢打包票註定會一帆風順?
李逵幫他,是恩情。不幫他是本分。
即便李逵不出手幫忙,馬昱也要感謝一番李逵。要不是有李逵在省試放榜之日,將他綁了送去文家,他能夠獲得如此好的姻緣嗎?文家這等豪門大閥,可不是他這樣的士子能夠夠得上的存在。只要他和文家小娘成親了,今後他也算是大宋頂級世家圈子裡的一員了。以前範衝這樣的貴公子不待見他,今後卻要和他兄弟相稱。
這就是一樁好姻緣,改變一個人的力量。
但仕途之路還是需要馬昱自己去走,更何況,周邦彥沒有家族的依靠。但是馬昱並非沒有。之前沒有,現在和潞國公府聯姻之後,他就有了。周邦彥即便是如今不順,但他也是風光過的人。自己不過是恩蔭小官家出來的士子,還敢挑三揀四?
馬昱果斷道:“只爭朝夕,不看過往。”
“好,李某就喜歡和馬兄這等爽快的朋友來往。但馬兄,你可要當心,別走漏了風聲。陛下年輕,最是捨不得臉面,我們做臣子的只能處處維護,不能給他添亂。”李逵提醒道。
馬昱也是個果斷的人,立刻說道:“李兄,爲了以防萬一,小弟馬上去和館舍官員商議,調換舍號。”他隨後爲難道:“小弟見李兄這裡還有空鋪,不知李兄是否會嫌棄?”
“嫌棄倒是不會,但我打呼,說不定會影響你殿試發揮。不如這樣,元長的館舍也有空鋪,你和他擠一擠,順便打磨文章,務必要將狀元得來。”李逵建議道。
範衝也沒意見。
考前的幾日,很快就過去了。
這幾天,李逵甚至有種錯覺,馬昱表現出過度的熱情,甚至將一再表示希望將他寫的文章讓李逵幫忙指點。
李逵能指點個毛線?
他寫文章的水平,至少辭藻之類的,馬昱能將李逵甩開八條街。畢竟這位在省試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精英士子。而李逵能得到省試第二十名,更多的是大師伯黃庭堅的幫忙。
三月初。
殿試如期舉行。
李逵突兀的站在準備進宮參加殿試的學子之中,八尺多的漢子,在一羣周圍普遍七尺左右的士子中,有點鶴立雞羣的感覺。
“貢士入宮!”
從大半夜開始在宣德門外站着,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讓進入宮中。士子們早就飢腸轆轆,但卻都彷彿忘記了飢餓,帶着肅穆的凝重,緩緩走進了宣德門之中。穿過第二道宮門,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殿赫然出現在了眼前,在晨曦之中,綠色的彩瓦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披上了一層寶光。
這就是大慶殿。
大宋宮廷唯一能夠拿的出手的大殿。
除了極少數見識過大慶典巍峨的世家子弟,大部分參加殿試的貢士,親眼見到氣勢如此恢宏的建築,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心中對皇家的威儀又加深了一次認識。
肅穆的士子們收斂起了內心的緊張,似乎人人都被賦予了一層神聖的使命。
在大殿邊上文德殿之中,主考官李清臣雙手託着考題躬身進入殿內。
“臣,門下侍郎李清臣,知紹聖元年殿試主考官,奏請殿試題目,請陛下御覽。”
太監郝隨接過李清臣手中的奏章,轉交給了皇帝趙煦:“陛下!”
“愛卿平身!”
趙煦畢竟是第一次主持殿試,內心的激動讓他迫不及待地展開了李清臣出的考題,問政七題,都一樣。策論一共兩道題,趙煦的目光在策論乙號題上停留了很久,然後用硃砂筆寫下一個大大的——準。
情緒激動的趙煦點頭道:“此題甚附朕意,以此爲題,爲紹聖開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