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天氣稍稍有些沉悶。【】
天空中的雲層還沒有完全消散,太陽半遮半掩的露着面孔,懶散的從指縫間漏下幾縷光輝。
研究所的院子並不大,格局也非常緊湊。
陽光只能在院子裡留下一塊不大的明亮光斑。
兩位年輕的巫師越過這片光斑,向後院深處走去。
那裡有一小片園圃,栽種着一些鍊金術中常用的藥草與苗木,屬於杜澤姆博士的私人財富。
他們尋找的老桑樹就生長在那片苗圃的中心。
不知是否因爲腳下青石路是鐫刻的那些符咒,一路上非常安靜,甚至沒有鳴蟲的叨擾。這種靜謐的環境令鄭清感到非常舒適。
緊鄰巷道的高大圍牆角,有一排茂盛的爬山虎。
鄭清對這排植物印象深刻。
他記得在門口等候的時候,這些藤蔓寬大的葉子下,還隱藏了許多有趣小生命的身影。
當然,即便是現在,如果他留意觀察,總能發現藤蔓間那些躲躲閃閃的偷窺視線。
“等我老了,也要買一處僻靜的宅子。開闢一小片花園,種點蔬菜、水果、草藥還有鮮花。院子裡要有一口井,還要有張躺椅。再種一棵大槐樹,盛夏時分,躺在槐樹下,嘖嘖,想想就美的冒泡。”鄭清抱着瓷盤與玉剪,深深吸了一口氣,肆意規劃着自己的退休生活:“像那些樹精子、草精子,我會給它們搭草窩,免得它們去禍害我的花園。”
蔣玉臉上露出一副見鬼的模樣。
“你成年還不夠一年呢,就想着退休生活?”她忍不住出聲嘲笑着:“想的有點太遠了吧。”
“因爲我總覺得自己適應不了這個世界。”鄭清有點悶悶不樂:“之前在校園裡一大羣人圍觀猜測小貓死因的時候,我提到殺死小貓的可能是巫師,結果被許多人鄙視了……啊!對不起、對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他猛然間反應過來小貓的主人就走在自己身前,頓感懊悔,連連道歉。
但很顯然,他的話重新勾起蔣玉的消極情緒。
“沒關係,你並沒有說錯。”蔣玉低着頭,走在樓宇間的陰影中,聲音顯得有些消沉:“事實上,也許你說出了它真正的死因。”
“但在湖邊,沒有人支持我。”鄭清每每想起衆人的目光,總感覺非常不舒服。
“那是因爲有的事情可以那麼想,但是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那麼說。”蔣玉轉過臉,勉強笑了笑:“我的家庭教師曾經跟我討論過這類問題,如果你的觀點‘在政治上不正確’,那麼即便你說的是事實,也沒有人願意接受。”
“人類總喜歡自欺欺人。”鄭清嘆口氣:“真幼稚。”
“不,真正幼稚的是你。”蔣玉搖搖頭,輕聲說道:“如果你還屬於這個社會,就要順從這個社會的想法。你不是重要人物,所以你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的想法。”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後院小花園的中心。那株老桑樹安穩的垂着腦袋,沒有被微風帶動一片樹葉,彷彿睡着了一般。
“真是豈有此理!”鄭清思索着蔣玉剛剛最後一句話,語氣顯得非常不服氣。
“就是這個道理——基於異常理念而發表的言論,對大衆是一種冒犯。”
“這算哪門子冒犯。”鄭清氣急而笑:“合着我看不順眼連說說都不行?”
“說說當然是沒有關係的。”蔣玉無奈的搖搖頭:“但是如果你的言論出口如絮,被一陣小風都能卷的不見蹤影,那麼說出口又有什麼意義呢?年紀越大,經驗越豐富,人情練達,就不會說出不可挽回的話。”
“還好我還很年輕。”鄭清自嘲的看着舉起手中的玉剪,惡狠狠的咔嚓掉幾片老桑葉。
“犯錯誤是年輕人的特點,不用擔心。”蔣玉舉起瓷盤,接下帶葉的桑葚,提高聲音提醒道:“那片桑葉看上去更老一些……對,就是分杈的那枝上。”
鄭清嘆口氣,終於停止了牢騷,開始安靜的幹活。
當兩個年輕巫師捧着一盤子桑葚與嫩葉回到書房後,博士正背對着他們在實驗臺前忙碌着。
“東西拿過來。”博士轉過頭,擡起眼皮,瞅着兩個人,語氣中有些驚奇:“你們這麼快就選夠十二份材料了?”
“博士,您的眼睛……”鄭清看着書桌後的博士,驚喜的叫道。
杜澤姆博士原本空蕩蕩的眼眶裡,重新被兩顆眼球填滿。
舉目擡眉間,又多了幾分人氣。
整個人看上去都真實了許多。
雖然與最開始見面時相比,他的眼睛似乎變大了一些,眼眶看上去也有些腫大。但好歹也屬於正常範圍內了。
總算沒有恐怖片的氣氛了,鄭清想到這裡,心情頓時大好。
“您的眼睛沒關係嗎?”蔣玉擔憂的看着他:“好像有點充血?”
“哦,沒關係……眼球在藥水裡泡的時間有點久,稍微有些發脹。”杜澤姆博士揉着眼眶,眯着眼看向兩個年輕巫師:“晚上多休息一會兒就好……所以配藥的事情我們要一起動手,儘快處理完這件事。”
鄭清精神一震,連連點頭。
如果能悄悄學會博士的配藥方法,也許自己的小精靈能夠撐更久,他在心底美滋滋的想着。
“你們過來一下,我先分配一下後續的任務。”博士走到書桌後,招呼兩位年輕的巫師。
書桌上,那頭千載靈龜仍舊如朽木一般趴在正中央,此刻它昂着脖子,彷彿朽木一般,鼻孔一張一合,呆呆的看着桌前擺放的一方青玉基底的藥碾。
碾子裡已經鋪了一層細膩的紅色粉面。
“這是什麼?硃砂嗎?”鄭清小心翼翼的用白瓷碾輪車了車那些紅粉,好奇的問道。
“硃砂?”博士搖搖頭:“不論硃砂、還是硝石、亦或者白礬、鍾乳,這些都屬於虎狼之藥,你的小精靈承受不起。”
“這是玉粉。”蔣玉用耳勺挖出一點,在指尖輕捻,肯定道:“而且是熟玉。”
博士讚許的點點頭,然後轉過頭,瞪着一雙被泡的發脹的大眼睛,對鄭清吩咐道:“去,到屋外的陽光下,繼續碾裡面的脂玉,越細越好。”
鄭清垂頭喪氣領命而去。
他意識到,杜澤姆博士決計不會讓自己看到完整煉藥流程了。
當太陽落在地面的光斑進一步拉伸變形時,蔣玉終於走出書房,將鄭清喚回屋內。
白瓷碾輪已經把他手心磨得通紅髮癢,藥碾中的玉粉也研磨的近乎流水。
鄭清搓着紅癢的手心,悶聲問道:“都準備好了?”
“嗯。”蔣玉低低笑了一聲:“按照博士的說法,這種靈散稍後調配一下就行,不需要特別的煉製。”
書房內。
書桌上擺放着一口顏色有些泛黃的乳鉢。
鉢中是一些被切得細碎的青黑色藥材,薄薄的一層,幾乎沒鋪滿鉢底。
杜澤姆博士正用毛筆蘸着一碗鮮紅的顏料在一塊木板上勾勒着一道複雜的符陣。這道符陣下面已經嵌蓋了數層顏色不同的陣法。
“這是非常罕見的套陣。”蔣玉在他耳邊小聲說道。
不用解釋鄭清也能理解這種陣法的高端之處。
能夠將數種不同效果的符陣嵌套在一起,互相作用,需要極其紮實的功底與高超的符陣技藝。
杜澤姆博士身旁擺放着四個空掉的小碗,裡面原本盛放的黑、白、青、黃四色顏料都已經使用一空。
當裝滿紅色顏料的小碗也被他丟在地上後,博士終於擡起頭。
“乳鉢遞給我。”他低聲吩咐道。
鄭清飛快的捧起不遠處的藥鉢,交給博士。
杜澤姆博士挪開老烏龜,然後把那塊畫滿符陣的木板擺在書桌中央,接過鄭清手中的乳鉢,放在木板上,仔細校對了一番位置。
“基本工作就這些了。”他終於站起身,聲音顯得非常疲憊:“稍後你們聽我的指揮動手就可以……不需要絲毫魔力,非常簡單。”
鄭清用力點點頭。
“蔣小姐負責那盞老桑葉榨出的汁液。”博士看了蔣玉一眼。
蔣玉安靜的點點頭。
“怎麼只有綠色?”鄭清看着那盞綠油油的葉汁,納罕道:“那些桑葚呢?怎麼也該給它上點色吧。”
“被它吃了。”蔣玉小聲說着,悄悄指了指書桌上那隻千年老烏龜嘴角的紅紫色漬:“我剛剛纔知道,其實入藥的只有桑葉擠出的一點汁液。”
靈龜似乎聽到了兩人的耳語,高傲的擡着腦袋,撇了撇嘴。
博士沉吟片刻,看向鄭清,吩咐道:“至於你,等一會兒看到煙起,就把那些玉粉投進去,不要猶豫。”
鄭清繼續乖乖點頭。
“最後,記得你要做的。”博士又轉頭看了一眼老烏龜。
靈龜歪了歪脖子,嘴角不屑的翹了翹。
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了看窗外的日色,舉起手,打了一個響指。
一塊凸鏡憑空出現在乳鉢上方。
“空中火。”他低吟着,陽光順着透鏡飛快的聚焦,眨眼間,鉢底那些細碎的藥材便被點燃,嘶嘶的着起火。
火勢蔓延,見風而烈,那些細碎的藥草頃刻間就化成一蓬細灰。
一縷青白色煙氣順勢騰起。
“石似水。”博士猛然擡起頭,看向鄭清。
鄭清福至心靈,揮手揚起玉碾,碾子裡那些彷彿流水般的玉粉化作一道紅光,紛紛揚揚落向乳鉢,將那縷騰起的青煙重新攏了回去。
“木生金(津)。”杜澤姆博士似乎終於鬆了一口氣,擡頭看向一邊的女巫。
蔣玉舉起手中杯盞,把桑葉擠出的汁液倒進乳鉢中。
一滴。
兩滴。
三滴。
青綠色汁液落入鉢中,與煙氣繚繞的細灰膠着在一起,眨眼間就褪去顏色,化成一堆果凍模樣的東西。
“藥如煙。”杜澤姆博士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屈指敲了敲桌前的龜殼。
靈龜唉聲嘆氣的湊到果凍上方,張開嘴。
半晌,一絲晶瑩透明的絲線從它的嘴角滴落,落在果凍上。
最後的藥引是千年靈龜的涎水。
彷彿落在冰塊上的開水,那塊果凍遇涎而融,須臾間,化成一蓬近乎透明的輕盈的霧氣。
“五氣流轉,虛空生煙。”蔣玉攥着拳頭,無力的呻吟道:“這就是高級鍊金術師所謂的‘簡單調配’一下嗎?這種大巧不工的煉製手法,夠我們學好多年了。”
鄭清迷惑的看着半空中旋轉的那團青色雲氣,聳聳肩。
他並沒有察覺到博士的配藥手法多麼精巧。
但他立刻又高興起來。
不管怎樣,小精靈們終於能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