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崇訣平穩着氣看了看四周,見水車已經咯吱咯吱往遠處駛去,駕車的老人頭也不回。除此之外,便只剩自己和蘇星竹二人,殷崇訣詫異道:“我大嫂和侄子呢?他們還沒到?”
蘇星竹勾起梨渦道:“時候不早了,殷二少該走了,往…南方去。”
“穆蓉和城兒…”殷崇訣顫着聲音走開幾步,“他們還在徽城?!”
蘇星竹看向徽城方向,淡淡道:“沒有人去接他們母子,我本就只打算幫你一人。”
“你!”殷崇訣怒指蘇星竹道,“我帶不走他們,如何回去見爹和大哥!城兒是殷家的骨血,爹也不會原諒我!”
“殷堡主一定會原諒你的。”蘇星竹含義不明的笑道,“你也一定會對我感激不盡,此生都惦記着我蘇星竹的恩情。”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殷崇訣避開蘇星竹叵測的眼神。
“你明白的。”蘇星竹輕輕踱近殷崇訣的身前,理了理他有些凌亂的衣領,喏聲道,“夜晚風大,殷二少可得當心身子。”
見殷崇訣面容抽搐,眼神滿是驚恐,蘇星竹拂過他微微聳動的肩膀,低聲道:“徽城那對母子與你何干?殷二少已經盡力,他倆母弱子幼,帶不走也是情理之中,沒有人會怪你。”
“南方生事,他倆必定凶多吉少!”殷崇訣顫聲道,“柴昭絕不會放過他們母子…”
“他倆死,又不是要了殷二少的性命,你慌什麼?”蘇星竹蹙眉道,“他倆若真被柴昭所殺…你大哥纔會恨柴昭入骨,更下定擁兵自立的決心!殷崇旭優柔寡斷,就算你和殷堡主齊力逼他,只怕他也是畏首畏尾不敢行事。可要是他妻兒皆亡於柴昭之手…”蘇星竹訕訕笑道,“你說,他是不是必反大周,自立爲皇!”
殷崇訣低喃着道:“你所言不錯…可…穆蓉母子…”
“你這也憂心那也不安,還要不要成事!”蘇星竹厲聲打斷道,“若你不忍拋下你大嫂和侄兒,此刻就折返回徽城便是,我絕不攔你,只是這一次,你再也不要想出來!”
殷崇訣年輕的臉頰滑落下大顆大顆黃豆般的汗珠,指節也快要被自己擰碎,糾結良久,殷崇訣終於怒吼一聲,扯下自己的衿帶狠狠摔在了地上,不甘的緊閉雙目,一拳打在了身後的枯木樹幹上,血跡斑斑。
蘇星竹不語的看着這個終於爆發的男子,滿意的垂下了眼睛。
“自古帝王之路哪一條不是血染而成。”蘇星竹含笑道,“就算是柴昭,他通向澤天大殿的路上,也是踩過那麼多人的屍首…穆蓉母子是你殷家的人,能成就你們兄弟的半壁天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不會怪你的。”
“不要再說了!”殷崇訣下脣被自己咬出血來,“不要再說了!”
蘇星竹指向綏城方向道:“該做的,該幫的,我都已經悉數完成,剩下的…就看你們殷家能不能撐起樑國的半壁江山,與柴昭劃淮河而治…若有一日你們能越過淮河…”蘇星竹白皙的臉上蘊起興奮的潮紅,“那便是…最好不過。”
殷崇訣沒有再應她,扯下樹上的馬繮,跳上蘇星竹早已經替他備好的馬匹,走出幾步道:“我不會感激你,我只會記着你。駕!”
殷崇訣如一支箭脫弦而去,夜風揚起,衣闋飄飄,再無回頭。
蘇星竹傲嬌的背過身子,折下一杆才冒起綠芽的嫩枝,哧哧笑道:“我就見不得你的如意,你如意順遂我就不得安樂,你多事折磨,我才愈發痛快!柴昭,柴昭…既然你從未記得我,那就讓我做你心尖上的螞蟻,讓你痛癢不得,寢食難安!幾日後殷家兄弟擁兵自立…哈哈哈哈哈哈…”蘇星竹笑的花枝亂顫,“一定是有趣極了,你那副冷冰冰的模樣,總該勃然大怒了吧!你身邊無所不能的皇后,又能如何?一個是大哥,一個是二哥….哈哈哈哈哈哈….有趣,實在有趣!我已經…迫不及待了呢….”
定國侯府裡,穆蓉抱着兒子在後院等到天明,子夜時分,並沒有水車如約來接他們母子,有那麼一刻,穆蓉覺得有些輕鬆,她以爲自己的小叔改變了主意,不再拿殷家滿門的性命去賭那一把前程。她想抱着兒子回屋,可步子卻又怎麼也邁不開來,她心裡泛起大股大股的寒意,她怕——她怕自己是被拋下的那個,怕來接自己的水車已經被半路截住,捉拿自己的軍士就在前來的路上;她怕——她怕丈夫對自己淺淺的情意不敵山河所惑,她怕自己和年幼的兒子,終將成爲殷家父子欲/唸的祭品。
她怕——她怕一切的一切只是小叔殷崇訣的打算…拋下自己,也是…
旭日初上,第一縷陽光照射着後院臺階邊已經睡去的穆蓉,穆蓉臂膀一鬆差點摔下懷裡的兒子。她終於強撐着站了起來,望着刺目的日光,心裡卻如寒冰一般,滿滿的,都是絕望恐懼。
澤天大殿
殷崇訣不見蹤影的消息讓朝廷上下爲之震驚,柴昭端坐在龍椅上,沉默的灰眸目光如炬,雖是無言,卻讓滿朝文武大氣都不敢喘,低着頭心驚膽戰。
暗衛首領跪倒在地,俯着身子一動不動,其餘幾人面如死灰,只得聽天由命。
——“所幸殷崇旭的妻兒還在定國候府!”太傅洛辛打破沉默道,“皇上…”
雲修怒聲道:“殷崇訣簡直是禽獸不如!他大嫂和侄子,也可以拋在徽城置之不理!皇上若是一怒之下取了這二人的性命,他怕是連殷家的祖墳也進不去了吧!”
“雲將軍。”太尉蘇瑞荃咳了聲道,“照老臣愚見,殷崇訣是故意將這二人留在徽城纔是。皇上要是動這對母子,殷崇旭便與大周結下血海深仇,他手中有不下十萬雄師…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那皇上就不動穆蓉母子。”雲修不假思索道,“偏不讓殷崇訣如意!”
“雲將軍又錯了。”蘇瑞荃澄定道,“皇上要是什麼都不做,仍是供養在侯府裡…殷家父子又有何懼,大可率性而爲。殷崇訣潛逃出城已經是異心昭告天下,他們殷家一門是沒人能再回頭了…皇上不殺殷家的媳婦孫子,又何以震懾亂臣賊子?”
“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雲修急道,“那到底該如何去做!”
蘇瑞荃不再做聲,低頭站立着如沒有聽見雲修的問話。
洛辛吞嚥着喉嚨道:“雲將軍,這纔是最最麻煩的事,接着這灼手的山芋…誰也是奈何不得。殷崇訣該是巴不得皇上處置了穆蓉母子纔好…他大哥殷崇旭爲人算是憨直可靠,就算之前還是躊躇不定,只要動了他的妻兒…他必是下定決心與皇上勢同水火…殺與不殺…實在是…”
“皇上…”雲修跪地道,“給我人馬,雲修定是追到綏城,將殷家父子給您捆綁了來!”
“十萬人吶!”洛辛嘆氣道,“雲將軍就算有萬夫莫當之勇,眼下我大周駐守的軍士不過三五萬人,精兵強將大多被殷崇旭帶去攻樑…如何能敵殷家狡詐的父子兵!”
“吳佐!”雲修想起了什麼大喝道,“皇上,吳佐還在軍中…”
“哎…”蘇瑞荃故意重重嘆了口氣。
雲修見柴昭眉頭深鎖不應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說錯了什麼,退後了一步怯怯道:“皇上…吳佐他…”
洛辛拉了拉雲修的衣角,衝他使了個眼色道:“雲將軍…吳佐忠心不假,可這入了狼穴…吳將軍能保住性命已是難得…要想擋住殷家父子的步子…怕是…難吶…”
“莫不是吳佐他…”雲修不敢再想,“也是危在旦夕…”
柴昭驟然起身,掌心重重按在了椅柄的龍首上,沙聲果決道:“殷崇訣異心已起,殷家父子不可再留!朕,必誅之!”
“皇上,還有沒有迴轉的餘地?”雲修滿面焦容的看着柴昭陰鬱的臉試探道。
“殷崇訣此舉,已經下定決定孤注一擲與朕爲敵,還有何迴轉之說?”柴昭揮袖一一掃視過殿中衆臣,“朕意已決,御駕親征,誅殺殷家!”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坤殿
“二哥…竟會做出這樣的事…”嶽蘅臉色煞白的扶住桌角,“前兩日我還見過他…他說自己會遵允臣子所爲…二哥聰敏,他定然知道自己和穆蓉母子都是留在徽城的質子,只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拋下穆蓉母子於不顧…”
——“你還管他叫二哥!”柴昭眼中滿是陰霾,“殷崇訣的心夠狠,朕雖是早已經料到他的謀算,卻想不到他如此狠辣決斷,一人替整個殷家做下決定。”
嶽蘅咬着脣尖道:“穆蓉母子,還在侯府裡?”
“嗯。”柴昭低聲應道,“重兵看守,再也出不去半步。”
“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倆?”嶽蘅開口問道。
“如何處置?”柴昭忿忿的閉上眼,“你讓朕如何處置!殺了這二人,世人都會罵朕是殘害婦孺的暴君,殷家兄弟更是會以報仇之名舉旗自立。旁人不會久議殷崇訣喪盡天良之舉,只會看着有多少人死在朕的手上,必敗的一步棋,朕不可以落了殷崇訣的套。”
——“可若是不動這二人…”
“就算朕大怒之下要殺穆蓉母子,阿蘅也不會答應吧。”柴昭幽幽看向嶽蘅,“殷崇訣留下的這步棋,朕如何按下一子都是輸家,已經無路可走。”
“你是想…”嶽蘅一把拉住柴昭的手心。
“今日朝堂上朕已經做了決定。”柴昭一隻手撫住嶽蘅的手背,沉着道,“朕不會與殷家平分天下,朕要御駕親征,征討逆賊。”
嶽蘅心一涼,“你答應過我…絕不會再親自領兵…”
“朕是答應過你。”柴昭凝視着嶽蘅焦慮的眼睛,將她有些發冷的身子溫柔的摟緊,“殷崇訣的手段朝中無人能御,朕唯有親自領兵…”
嶽蘅拉着柴昭的手越發用力,搖着頭道:“殷崇訣手握重兵,又有不少樑國降軍,在南方佔盡天時地利…我還是覺得要從長計議,切勿亂了自己的陣腳…”
“來不及了。”柴昭打斷道,“殷家在樑國的根基一旦穩固,便是無懈可擊,竊國者不可任之行事,朕心意已決,阿蘅無須再勸了。”
“可是!”嶽蘅還欲堅持,柴昭的手心已經捂住了她的脣。
“天命予朕,朕不會輸。”柴昭堅定道,“只是朕不得不與你說,待朕見到了殷家兄弟…他們罪無可恕…誰也是保不住他倆的性命。到那天時,阿蘅…你不要怪朕。”
晶瑩的淚花凝在了嶽蘅的眼眶裡,但卻沒有滑落下來。
樑國,樑都,皇宮。
偌大的皇宮裡不見女眷宦官,只有周國一路疲憊的將士東倒西歪的各自歇息着,已近子時,喝酒暢飲的將領也悉數倒頭睡去,殘酒撒了一地。
殷崇旭緩慢的走過樑國皇宮每一處角落,樑宮有着不輸周國皇宮的奢華,甚至比起周國來,更多了不少南方特有的精緻擺設,觀賞起來更是嘖嘖稱歎,讓人流連。丁寧跟在殷崇旭的身後,四處看着不住的讚道:“屬下去皇宮的庫房瞧了眼,樑國果然富饒,國庫充盈應該遠勝周國,若非這次皇上一鼓作氣命令咱們繼續攻樑,最多兩三年休整,紀氏皇族必可重新崛起。”
“皇上深謀遠慮,他的決定一定是對的。”殷崇旭淡淡道。
“大少爺真的不再考慮紀冥生前所說?”丁寧小心翼翼的試探着,“紀冥已經死了,傳國玉璽就在大少爺手上…是進是退…皆是反掌之間…”
“住嘴!”殷崇旭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再提及此事,決不輕饒!”
“屬下知錯。”丁寧趕忙俯身道。
——“原來都統和丁將軍在這裡!”吳佐笑哈哈的走近這二人,“樑宮真是夠大,走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你倆。”
“吳將軍找我有何事?”殷崇旭含笑道。
吳佐遞上手裡擬好的捷報道:“捷報已經寫好,都統看上一眼便可以傳回徽城皇上那裡。天下一統的大事,可不能耽誤了去。”
丁寧心頭一緊,竊竊窺視着吳佐手裡的捷報,退後了幾步。
殷崇旭也沒有接過,輕鬆笑道:“不必給我看了,你直接讓人早些快馬加鞭送回去就好。”
吳佐咧嘴一笑,撣了撣手裡的捷報道:“殷都統是當之無愧的頭等功勞,我吳佐跟了您一路,也是心服口服,皇上看到此捷報,待我們凱旋之日,對定國候府必定又是不盡的封賞,殷家封王,指日可待啊!”
“那就借吳將軍吉言了。”殷崇旭寬厚道。
吳佐轉身走開,走出去幾步又扭過頭,滿臉歡欣鼓舞。
子時剛過,幾匹駿馬衝進了深不見十指的黑夜,樑都北門守城的軍士知道馬背上的是往京師徽城去的信使,趕忙打開了城門。
駿馬嘶鳴着衝出樑都,直往北方而去。
馳騁出去不過一里,駿馬慘烈驚叫,前蹄被什麼東西絆住一頭栽倒在地,馬背上的信使也被狠狠摔下馬來,還來不及站起身,已經被數十名黑衣人團團圍住,刀劍齊下,血染沙土。
幾個黑衣人上前翻了翻信使的背囊,抽出裡頭的信箋走近爲首的高大男子,男子扯下掩面的黑巾,露出下巴上的絡腮鬍須,那一雙深眸讓見者肅立不安。
——“大少爺果然還是沒有聽得進堡主的話,纔拿下樑都,就連夜遞迴捷報…堡主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