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寶向薛老闆作揖的同時也用眼睛打量着眼前這位陌生人。薛老闆名叫薛貴仁,圓圓的臉盤、蒜頭鼻,八字鬍,一副西洋眼鏡下面眯縫着一雙小眼睛,嘴裡叼着菸嘴兒,他衝叔寶一抱拳。“好說好說,最近行內都傳這一帶出了個當紅武生馬叔寶,聽聞是二奎師傅的徒弟,我就知道差不了,現在梨園缺年輕的小武生,你師父有心栽培你,讓我再給你引引路,不知道賢侄你意下如何?”
薛老闆的長相實在不敢恭維,所以叔寶對這個薛老闆的第一印象可不太好,不過既然是師父的主意,他當然是惟命是從。“徒弟聽憑師父安排。”
“嗯,霍老闆勞煩您先薛老闆安排住下。薛老闆咱們回頭再聊,我有幾句話要跟小徒交代交代。”
霍老闆和薛老闆從屋裡出來,霍老闆也顧不得風度了,“明慧,這位是薛老闆,今兒晚就住在咱戲班裡,你看着給安排個房間。薛老闆,我還得到前頭去看看,就不陪你了。”霍老闆一抱拳就奔前院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二奎他們師徒二人了,二奎喝了口茶水,意味深長地說道:“叔寶,我猜你今天一定很意外吧?說實話,我也沒想到你進步的怎麼快,師父身上的本事你都學會了,爲師的也沒什麼再能教你的了。你是一塊好料,師父不能誤了你的前程,這個薛老闆深諳梨園裡的行規,八面玲瓏,但爲人仗義,與我舊時相識,以後在爲人處世方面你要多向他請教。若論單論你的戲,依我看,在這一行裡夠厚實的,但若論這行裡行外的經驗,你還差得遠呢。這一行的飯不好吃,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有權有錢的戲迷咱都不能得罪,臺上唱戲、臺下陪笑,要保住咱這飯碗不容易;同行是冤家,當面跟你笑,背後擠兌你,這些以後你都得慢慢學着習慣。聽說你兩個師兄因爲眼紅你,私下裡攛掇師兄弟們疏遠你,別記恨他們,男子漢大丈夫得有度量。”
“是,師父,這些年我們一起摸爬滾打,也有鬧彆扭的時候,但過去就忘了,我只記得大家對我的好處。只是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再見到師父,沒您管束着我,我就沒了主心骨了。”叔寶言辭懇切。
“學成出徒你就得自己去闖了,這是早晚的事兒,爲師也捨不得你走,但不能誤了你的前程,有薛老闆幫你錯不了。明天你就隨他去吧,山不轉水轉,有緣之時定能重逢,你也不要總是記掛我,眼下我這把老骨頭還成,以後想見你我就去看你,也許派人去喊你回來,好男兒志在四方,你這條蛟龍是出水的時候了。去,把你那些師兄弟都喊來,我有幾句話對他們講。”叔寶把師兄弟們都叫到師父的屋門口。二奎放下茶碗走了出來,他覺得有一些話必須得跟徒弟們說。
“今兒個,我有幾句心裡話要跟大家說,平日裡對你們管教的嚴,可一些爲人處事道理卻說的少,戲裡有人生,咱們學的這些戲,都是仁義禮智信的故事,雖說咱們唱戲都是爲了混口飯,可也不能不懂禮義廉恥。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你們大家在一起學戲,要珍惜這緣分,相互照應,誰要是帶頭擠兌師兄弟,戲臺上‘陰人’(指戲臺上臨時改詞等坑其他演員的行爲)讓我知道了絕不輕饒。”二奎說完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一些,“你們都是我徒弟,我都盼着你們出息,但能紅的永遠是少數。能不能紅不僅要看自身的‘本錢’,看下了多少工夫,還得靠造化。小青龍走的時候,我希望他留下來再唱兩年,增加些經驗和閱歷,可他執意要走,聽從天津來的薛老闆說,小青龍在天津沒闖出名堂來,如今已不知去向了。明兒薛老闆就要帶叔寶走,這回我就不攔着,因爲他火候到了。我知道,戰嶽和三泰你們對叔寶有些不服氣,有這股不服輸的勁兒是好事兒,那以後就多下苦功,等火候到了,我也讓你們出去闖,但現在你們還真就得好好琢磨琢磨,爲啥戲迷都喜歡捧叔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打小兒,叔寶下得功夫比你們深,用的心思比你們多,希望你們知恥而後勇。我知道又有幾個人也急着登臺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師父都給機會,但上了臺就靠你們自己了,在這臺上能留多久不是師父說了算,是戲迷說的算,但只要你們把精氣神都放到戲上來,受戲迷們喜歡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兒”。二奎覺得自己說的也不少了,就讓大家都散了。
知道叔寶要走,師兄弟們紛紛來來探望,往昔的間隙煙消雲散,畢竟這麼多年一起長大,叔寶也真捨不得大家。晚上叔寶在牀上輾轉反側,前途未卜讓他夜不能寐。
晚上二奎陪薛老闆喝了幾盅,倆人多年沒見話題甚多。
“我說二奎啊,我看你是打算在這小戲班子裡養老了。”薛老闆爲二奎屈身在此而感到惋惜。
“我也一把年紀了,還能蹦蹬到哪兒去,我知道你是咋想的,說實話,當年我也後悔過,我這個人啊脾氣臭,但後來我也想開啦,我一個花臉就是在大戲臺上也是多賺幾個有數的錢,還得看人家臉色,在這兒,我賺的不多,但心裡舒坦。而且這些年帶出不少徒弟,我這點兒本事有了傳人,挺欣慰的。”
“好啊,我真挺羨慕你,我小的時候不肯下功夫,我要是唱戲,連飯都吃不上。我現在看着風光,實則勞碌,都是爲了這張嘴活着呀。”說着薛老闆跟二奎喝了一杯。
“老薛,叔寶我就拜託給你了,這孩子戲是沒的說,其他方面可全憑你的幫襯了。”
“二奎,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活不好,天王老子也沒辦法,我在臺下沒少看叔寶的戲,這孩子的把式沒的說,難的是一個武生還有這麼一副嗓子,你**的真不賴,我看這孩子起碼是‘兩門抱’(指一個演員能演兩個行當的角色),他的唱腔有自己的獨特的味道,我管保讓他紅透天津衛。要是沒有金剛鑽兒,我也不敢攬這瓷器活兒,我那500個大洋可不是海水潮來的。你就瞧好吧,來喝酒。”
“老薛,你要在天津看到小青龍,有機會也扶他一把,這孩子是沒臉回來了,雖然當初他沒聽我的話,畢竟師徒一場,我也不忍心看他就這麼完了。”平日裡二奎對徒弟們難有個好臉色,但內心中他還是非常關心大家的。
“個人有個人的造化,你這當師父的也盡到義務了,別老放不下了,這麼些個徒弟你操的起心嗎?好好好,我要有機會碰到他,一準兒不會看熱鬧。”薛老闆本來不想敷衍二奎,但怕他不放心,就只好先答應下來。他們倆又聊了一會兒,因爲明天還要趕路,所以不到一更天就休息了。
早上,叔寶向師父辭行,二奎壓制住內心的不捨,嚴肅地說:“叔寶,你作爲我徒弟,別壞了爲師的名聲,臨走我有幾句話叮囑你:無論到什麼時候都要謙虛謹慎,特別是有了點兒名氣之後;別學我的臭脾氣,凡事退一步海闊天空,出去唱戲賺錢不能由自己的性子,這方面多聽薛老闆的意見;對權貴要掌握好度,遠了,沒人捧咱不成,近了,荒廢了功夫也不成。還有你當初來戲班子的時候記恨爹孃,以爲他們不要你了,如今你長大成人了,也該明白,當時若不把你送到來,恐怕早餓死了,要體會父母的心啊。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我還想跟你說別跟行內的女子有瓜葛,不是說唱戲的女子都不好,但這行當裡的女人想潔身自好難啊。嗨,我又囉嗦了一堆,該說的爲師的都說了,望你好自爲之吧。時候不早了,你去吧。”二奎不喜歡離別的場面,他不打算送叔寶出門了。
叔寶跪下來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說了句“師父保重,叔寶永遠忘不了你的恩情和教誨,等叔寶成了,一定回來報答你”。說完他就走出屋來,眼眶內的淚水直打轉兒。二奎爲了止住眼淚也是咬緊牙關。
師兄弟們依依不捨地送到了門口,霍老闆也送了出來,“叔寶,趕明兒火了,別忘了咱們這小戲班子。”
“哎,我永遠也忘不了大夥,大家都回吧。”叔寶和薛老闆上了馬車,送行的人一直跟他招手,直到馬車消失在視野之中,有的人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
馬車直奔天津,叔寶對薛老闆還沒有信任感,薛老闆也看得出來。“叔寶,你師父把你託付給我,我就會對你負責,不過咱醜話兒得說在前頭,在你沒獨立門戶之前你都得聽我的,我帶你出來給了霍老闆500個大洋,這頭三年你唱戲的收入咱們六四分賬,我肯定不會昧良心貪了你的錢,戲迷們私下裡給你的好處我一分也不要,至於三年之後,到時候咱們再合計。”
一路上叔寶也沒話兒,整夜沒睡,精神不振,滿腦子裡各種想法來回奔走,雖說他不喜歡薛老闆,但表面上還是蠻客氣的。晚上他們在客棧休息了一晚上,叔寶因爲疲倦,睡得很沉,夢裡時而出現和師父練功的場景,時而出現自己在大戲臺上演出的場面。第二天一進天津,街上各種新鮮事物就讓叔寶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薛老闆,這是啥?那是啥?”有太多東西是叔寶以前不曾見過的,他對天津頓時充滿了好奇。
“這個叫汽車,也是洋玩意,這東西可比馬車快多了。”薛老闆耐着性子給他介紹,他看着叔寶想起了自己當年剛到天津的時候。“叔寶,你只要好好唱戲,這些新鮮玩意將來你都能有。”
叔寶對汽車最心動,暗下決心,有朝一日一定也得坐坐這小怪物。薛老闆安頓叔寶住下之後,就馬上去忙了,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羣,讓叔寶很不自在,沒有熟人兒,他只能自己靜靜地呆着。
薛老闆是個大忙人兒,不過第二天他還是帶着叔寶上街了。他們來到茶館聽戲,這茶館熱鬧,來的客人穿戴考究,吃着點心,喝着茶水。臺上唱得是《秦瓊賣馬》,叔寶看的高興。回來的路上,薛老闆對叔寶說:“打明兒個起,我讓小翟帶你到各個茶園去多聽聽戲,你熟悉熟悉環境,以後你就得在茶園裡唱戲,多看看人家是怎麼唱的,多留意留意戲迷們。”
這一看就是半個多月,頭幾天,叔寶還挺新鮮,後來可把他可急壞了,找了薛老闆幾回都沒找到,原來薛老闆去了北京。薛老闆從北京回來,氣兒還沒喘勻呢,叔寶就找來了。“薛老闆,您啥時候讓我唱啊?這戲我都看了半個多月了。”
“急不得的,咱先得去北京唱,然後才能回來演。相信這幾日你也看到喝倒彩的戲迷了吧,天津衛的戲迷矯情。現在是‘北京學戲、天津唱紅、上海賺錢’,這天津的戲迷不光看你的功夫,還要看你的名頭,咱要想一炮走紅,先得去北京貼貼金。這些日子我到北京就是去給你聯繫演出去了,咱們去廣和樓唱幾齣《長阪坡》,咱一個子兒也不要,唱張飛、曹操和劉備的都是剛過氣的角兒,衝着錢的面子給你‘跨刀’,你可得好好把握機會,這幾天好好練練戲。”
薛老闆爲了能讓叔寶在天津一鳴驚人可是絞盡腦汁,他確實人如其名是叔寶的貴人。北京廣和樓一週的演出,讓叔寶受到了北京戲迷的認可,當然這與衆多名角兒的配戲大有關係,正當北京的戲迷們對叔寶津津樂道的時候,薛老闆已經帶着他重返天津,並大張旗鼓地宣傳起來,名頭自然是“北京當紅武生馬叔寶來津門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