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一百零六章

這大珊瑚礁盤踞在海面上, 遠看如山巒一般,坐有坐相,相當穩重, 不料居然是個骨灰級作死選手, 一開嗓就精準地戳了陛下的肺管子。

十環!

宣璣沒來得及看見盛靈淵的表情, 就被漫天而起的黑霧糊了一臉。

盛靈淵可能也就當年凌遲微煜王的時候發過這麼大火, 魔氣直接將白玉宮吞了一半, 一時間,四下不見天日,所有人都被迫失明。那嘴欠的鮫人歌戛然而止, 周遭溫度驟降,把海面活活凍成了北極, 冰川突兀地連成片, 速凍的冰層不知有多厚, 人站在上面像着了陸一樣!

外勤精英們頭一次近距離地體會上古大混戰時期的神魔之威,被黑霧席捲而過時, 冰冷的殺意好像能滲進每一個毛孔,稍微動一下就有身首分離之禍!

唯有宣璣渾不在意那些黑霧,他不顧一切地闖了過去,翅羽上的火先是燒得發白,隨後驟然熄滅, 露出燦爛的底色。羽毛撲簌簌地落在盛靈淵身上, 先主人一步佔領了地盤。

“近在咫尺, 求而不得”……這會是……這會是他想象的那個意思嗎?

宣璣的心幾乎要撞碎肋骨。

他向來深知人性有多容易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到別人身上, 迷戀別人的時候, 總是願意幻想別人也和自己一樣,對方一言一行都要牽強附會地上頭一番。

宣璣一直時時告誡自己要剋制這樣的自作多情, 否則未免太可憐。

先前察覺出盛靈淵刻意保持距離,他也只以爲陛下太洞察人心,不知怎麼發現了自己隱秘的綺念,故意不動聲色地打壓。

盛靈淵封建帝王職業病,凡事不敞亮,只給意會,從不言傳,八風不動,來回都給自己留足餘地。宣璣煩透了他那政客式的虛僞作風,諸多興風作浪的小動作,也只是自己意難平,想逼那位陛下從雲霧裡的王座上屈尊下來,坦誠地和自己說幾句話……哪怕是一句“別癡心妄想了,滾蛋”。

他從沒想過……不,從沒奢望過……

宣璣有一雙伸進滾油裡試溫也燙不壞的手,火中取栗是等閒事,久而久之,這雙手什麼都敢抓,膽大包天,他從身後一把摟住了暴怒的大魔頭。

盛靈淵狠狠地一掙,無形的長刃回手甩了出去:“放肆!”

九百九十九顆頭顱的妖王也曾在這樣的戾氣下膽怯,宣璣雖然只有一顆腦袋,但關鍵時刻顯然比九馴有種。

他非但不躲不閃,還蹬鼻子上臉,胳膊肘卡住了盛靈淵胸口,強行扭過了陛下的下巴!

“我他媽是找死吧?”宣璣在暴風中心,把心一橫,清醒地想,“算了,那我死了吧。”

黑霧所化的利刃擦着他翅羽的邊飛了出去,宣璣用跳棺材的勇氣,拿他快要燒着的嘴脣叼走了陛下後面的訓斥。

凜冽的殺意碰到他就自動蜷縮,他的肉/體毫髮無傷,靈魂炸成了連江的煙火。

盛靈淵下意識地將牙關微微一合,還沒狠心咬下去,宣璣先重重地在他牙尖上劃破了自己的舌頭,血腥味一下涌了出來,陛下被他這套突如其來的碰瓷驚呆了,一時竟忘了他倆之間不能見血。

毫無防備的識海門戶大開,那些痛苦而漫長的隱忍、熾熱的傾慕、小心翼翼的閃避……甚至那縷在他身上藏得很深的神識——平時深埋的心緒無處遁形地被掘出了祖墳。

險些就此灰飛煙滅的白玉宮嚇得蜷縮成一團,伸出去的“路”飛快地縮了回去,慌亂中把那四個要命的“客人”也捲了回來,後繼無力的黑霧倏地散開,回過神來的盛靈淵扭下宣璣的手腕,一肘子把他撞了出去。

宣璣順着他的力道,沒重量似的飄了起來,巨大的翅膀打開,在半空中滑了一段距離,單腳落在了雪白的珊瑚礁上,手指在嫣紅的嘴角抹了一下,他的族徽與翅羽閃爍着如出一轍的火焰色,絢得晃眼。

要能有個加農炮把他轟上天,他這會兒能把金烏擠下去,自己當太陽。

盛靈淵渾身都在微微的顫抖,一時也分不清自己是怒極攻心還是情難自禁,口鼻中盡是鳥味,他說不出話來,唯恐不小心把那鳥味嚥下去……那東西毒性太大,能見血封喉。

被驚魂壓抑的記憶恢復後,陛下的偏頭痛有一陣沒犯過了,這會兒他腦子裡那根安靜的神經忍無可忍地抽搐起來,盛靈淵一激靈,正試圖將所有脫繮的思緒收攏得一乾二淨,就“聽見”宣璣直接在他腦子裡說:“我都看完了。”

這時,不遠處一聲輕響,是燕秋山他們也被白玉宮帶進來了。

燕秋山聽不懂鮫人語,從頭到尾沒明白怎麼回事,只知道鮫人不知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激怒了那位,弄得這屹立四千年的天上白玉宮差點變成待拆危房,然後那位不知怎麼又息怒了,要命的黑霧散開,他莫名其妙地進到了大珊瑚礁裡面。

燕秋山第一反應不是左顧右盼,而是低頭看懷裡的木頭娃娃,這一看,他心跳都嚇停了一拍,娃娃“死”了似的,無聲無息地垂着頭靠在他懷裡,靈活的關節軟綿綿地耷拉着。

“知春!知……”

一隻熟悉的手伸到他面前,有些猶豫地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燕秋山瞬間屏住了呼吸,緩緩地抓了上去……抓了個空。

那隻手像是逼真的3D投影,看得見,摸不着。

燕秋山緩緩地順着手腕,找到了胳膊和手的主人。

知春……久違的知春,半跪在離他一臂遠的地方,好像觸手可及。

他髮絲柔軟,眉目也一樣的柔軟,在燕秋山的瞳孔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有那麼一時片刻,知春不堪忍受似的別開眼,眼角帶了淚光。

有外人在,宣璣就把展開的翅膀縮了回去,低調地掛在後背,沒收回肩胛骨——上衣被翅膀戳漏了,聞着那味,有的地方可能還烤糊了,翅膀完全收回去他就得露背,還是行爲藝術的那種露。

他不是害臊,主要在靈淵面前,露也得優雅地露,不能露得那麼滑稽。

“我特明白他現在的心情,”宣璣看了知春一眼,心緒毫無保留地朝盛靈淵敞開,“別人幻想自己升官發財,爬到世界之巔,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紀念碑上什麼的。我們這種……這種‘存在’,其實也有個可望不可即的幻想。”

“我幻想有一天能在你眼裡看見我的倒影,只要一眼,讓我怎麼都行,粉身碎骨多少次都……”

“閉嘴!”盛靈淵忍無可忍,向來七情不上臉的陛下胸口明顯起伏了幾下,竟是氣得詞窮,半晌,只罵出一句,“荒謬!”

罵完,他心裡排開佶屈聱牙的古經文,佔住了自己的意識,不看不聽不想,拂袖便走。

陛下這幾天裝出來的和顏悅色蕩然無存,然而宣璣挨完打捱罵,反而越挨越亢奮,有種萬里征途在腳下的錯覺。忽然間,他覺得自己三千年的歲數白活了,除了一身塵埃,什麼也沒留下,一朝滌盪乾淨,他幾乎要變回當年那個橫衝直撞的青少年。

“燕總,快走。”宣璣不怎麼穩重地招呼燕秋山他們,“這兒差不多是器靈之鄉了,而且人家是正經煉器的,不走那幫奴隸主們山寨出來的邪魔外道,沒準有幫知春重塑身體的辦法,到時候你想看他多久看多久!別磨蹭了!”

走過了一條細長的迴廊,就見到了正門,白玉做骨架,門上掛滿了珊瑚明珠,擁着古高山語,寫的“白玉宮”三個大字。

有自己意識的白玉宮方纔被盛靈淵收拾了一通,看見他就肝顫,萬萬不敢讓陛下親自叫門。像裝了自動感應器似的,盛靈淵一擡眼,還沒看完匾額,它就自動“咯吱咯吱”地打開了,恭恭敬敬地迎客進門。

普通的珊瑚礁有很多空隙,但白玉宮這大珊瑚不知是什麼奇行種,只有外面一圈比較粗糙,越往裡走,珊瑚礁上的空隙就越小,看起來就越質密,而且過度非常自然。及至進了正殿,幾乎已經分不出裡面是人工還是天然了,渾然一體,地面、牆壁色澤介於羊脂玉和白硨磲之間,平整得光可鑑物。

穹頂上雕刻着一圈形態各異的鮫人,或嗔或喜,栩栩如生,因爲太過逼真,簡直說不好是雕工技藝高超,還是他們把活的鮫人用什麼秘術做成了雪白的標本,看着有點瘮人。

大殿——按照人的理解,應該近似於是祖宗祠堂之類的地方,只不過這祠堂裡豎的不是牌位。牆上有不少一人來高的孔洞,每個孔洞裡都擺着一把沉默的“器”,乍一看,有點像博物館陳列臺。

不單是兵器,還有古琴、銅鏡、玉扇等等器物,無一不精、無一不美。

古高山人生於天上白玉宮中,從小看着鮫人長大,又是天賦的巧手一族,將“精緻”刻到了骨子裡。但盛靈淵環顧一週,感覺到這裡面大多是沒有靈的。

“人皇陛下,朱雀公子,還有這兩位小友,”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只見牆上一面大鐘上浮起了個幽靈似的老人,鬚髮皆白,腰以下仍在大鐘裡,朝客人們一點頭,他說,“恕老朽年老體衰,不能全禮迎候。我是罪人族十二代族長,快五千年沒離開過器身,雙腿不得用啦。”

知春自己是器靈,對器靈的氣息非常敏銳,和原本是天魔劍的宣璣不同,這裡的器靈給他一種非常親切的感覺,忍不住問:“您的腿……”

“沒了。”鍾裡的老人慈祥地衝他一笑,“我們常年待在器身裡,久不露面,時間長了就忘了軀體的感覺,相應的部分也就消失了,我前面那時十一位祖宗都已經魂歸滄海了,不然也輪不到我出面接待諸位客人。”

他一番話觸動了所有人知識的盲區。

這是什麼奇葩的死法?器靈不都是器身先壞嗎?怎麼這裡的器靈還能在器身完好無損的時候自己消失?

正版和山寨之間質量差距這麼遠嗎?

“我族煉器,用的是鮫人自願獻出的心血,鮫人心號稱永恆之心,從無轉移,可與天地共久長,因此所煉之器身也能長久地保存,不鏽不鈍,有萬萬年之長。”十二代族長慢吞吞地解釋說,“我族傳統就是肉身衰朽之前,便去交好的鮫人鄰居那裡求些心頭血,爲自己鑄一器身,器成時以身殉爐,熬過火刑,將自己的神智保存入器,入經堂,平時給娃娃們講講經,偶爾幫着自家後人斷斷家務事。萬一族裡有事,我們就是最後一道防線。”

知春目光掃過靜靜陳列在牆的器身:“但不是每個人都會變成器靈吧?”

“確實不是,”十二代族長說,“成器靈,要先從烈火焚身之苦中保存下自己的神智,大言不慚一句,我族煉物技藝可奪天工。不過在修行一道上嘛,就少了些天分,能熬過去的十中無一。成功以後,就代表着永世不得安息,送走一代一代的後輩守護全族。有些前輩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在世的親人、朋友挨個老死,又看着小輩長大,及至有一面之緣的小輩也都死光了,便不肯再出器身,慢慢與塵世斷絕瓜葛,也就一點一點自絕了。”

死去不辭世,自願忍受痛苦,守護着後人,直到與自己有關的一切也都慢慢消失,好像就這麼被世界代謝掉了,功成身退,留下一個優美的器身。

原來這纔是器靈的來龍去脈。

知春聽得有些呆住了。

燕秋山關心的問題更實際:“族長,那刀身破損的刀靈,還能修復嗎?”

自稱十二代族長的老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知春,好像一眼看穿了知春的來龍去脈:“賦生刀靈……唉,煉器是死道,怎麼被人誤用成這樣?蠢材,蠢材!不過賦生刀靈不那麼依附於器身,也是好事,你們這些邪術煉出來的器身太易折了,要是普通器靈,說不定已經隨器身破碎了。”

燕秋山緊張地抿了抿嘴,連盛靈淵都略微擡起了頭。

十二代族長思量片刻,又說:“受天道術規所限,器靈很難再變回生靈,但……也不是絕對沒辦法。”

燕秋山:“我什麼都可以付出,哪怕要我的命也……”

知春急了:“胡扯!你敢!”

十二代族長頗爲感慨地看着他們:“想不到我罪人一族還有這樣的後代……唉,年輕人,天道術規固然不可違逆,可還有一條法則,叫‘天不絕人’,天衍大道尚且會網開一面,何況其他?我不太精通這些旁門,你不急着走,可以去翻翻我族經典。”

燕秋山:“請您指個路!”

“在你頭頂,看見鮫人大族長了嗎?”十二代族長說,幾個人隨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發現他指的是那些雪白的鮫人浮雕,衆多鮫人中間簇擁着一位與衆不同的。

“等等,C位那位怎麼回事……他長的那個是腿吧?”宣璣眼神最好,一眼看見正中間的“鮫人”坐在礁石上,上半身跟其他鮫人一樣,美得活像神話裡的精靈之類,下/半/身卻是兩條筆直的人腿,自然垂落下來,之所以不顯眼,是因爲他的“腿”上和魚尾一樣,也長着鱗片。

他雙目低垂,雙手舉到胸前,手心朝上,捧着一顆拳頭大的寶珠。

十二代族長仰頭望向鮫人的雕像,看不清表情,似乎是帶着些許感懷,輕聲說:“經樓在大族長的掌上明珠裡。”

燕秋山二話不說,指尖已經夾了一張能把他送上去的符咒,還沒來得及撕開,就被“心有靈犀”的盛靈淵和宣璣一人按住一邊肩膀,給按在了原地。

燕秋山:“前輩,我……”

他身上的鍛金術大概認出了自己的締造者,乖乖地順着盛靈淵的力道往下一沉,將主人扣在了原地。

因爲心裡循環古經一直沒吭聲的陛下冷笑了一聲:“閣下活膩了,大可以直說,朕送你一程,不費事。當着朕的麪糊弄年輕人,我看你是怕死得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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