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遠看也就一人來高, 近前的“門口”卻巍峨得彷彿與天連在了一起,長長地懸在半空,一眼看不到頭, 像條沒有頭的天路。
淡藍色的通道捲曲着, 忽而彷彿又變了個形狀, 往無限未知裡扎過去。
何翠玉的屍身靜靜地盤在入口處, 面容恬靜, 眉心鑲着張昭那枚指甲蓋大的鮫人鱗。她生前惡貫滿盈,死後被夾在時間縫隙裡,臉上竟帶了某種幽而玄的寶相, 既神聖、又詭異。
此地不見天地、不見星辰日月。環顧四周,找不到光源, 人與物也就都沒了影子。立在此間, 過去都像褪了色, 而未來如霧裡看花。好像只有這一剎那真切如斯,茫茫然不知來龍去脈。
連盛靈淵都一時忘了那幾個膽敢抗命不遵的凡人, 陷在永恆的“當下”裡,出了神。
這時,海浪聲與鮫人的歌聲忽然打破了沉寂。那聲音忽遠忽近,飄飄渺渺的,盛靈淵倏地回過神來, 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右手是熱的——宣璣不知道什麼時候抓住了他的手, 攥得還死緊, 好像漏一點風就能把人再丟一次。
盛靈淵用力一掙, 宣璣激靈一下, 像是白日夢中被老師一個黑板擦摔醒,一臉找不着北地看着他, 無辜出了一點委屈模樣。
他這表情比朱雀離火“克魔”,反正魔頭只看了一眼,立刻退走三尺之外,一秒也不敢戀戰。
盛靈淵避開他,從懷裡摸出那隻快要吹啞的壎,一口長氣懟進去,陶壎“嗷”一嗓子哭了,把非得跟進來一探究竟的外勤們的魂嚎了回來。
盛靈淵懶得管他們,一擺手,惜字如金地吩咐道:“跟上。”
跟不上的,出了問題自求多福,反正膽敢抗旨,別指望陛下出手救。
除了張昭,幾個跟進來的外勤都是老油條,聞聲知意,立刻全體戒備起來,大氣也不敢出地緊跟上盛靈淵。
“這條路到底有多長?”張昭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那塊鮫人鱗片收起來,嘀咕道,“怪不得只停三十秒,玉婆婆不敢進來。”
“說不準,”宣璣的目光仍纏在陛下身上,隨口回答,“這個入口是時間夾縫,裡面有什麼不清楚,可能你剛從這頭進去,就又在那頭出去了,也可能走個幾十萬年也走不出去,還有可能你是倒着走的,從通道一出去就是侏羅紀,史前霸王龍正盤在那等着跟你握手呢。”
張昭火速把手藏進外衣兜裡,捏緊了秘銀:“也沒必要這麼熱情好客。”
“如果這裡是時間夾縫,”宣璣盯着盛靈淵的背影想,“這裡的時間是停在哪了?高山人被驅逐出境的那一天嗎?那鮫人呢?這裡還會有活的鮫人嗎?”
傳說中自情天恨海中託生的深海之王,落淚成珠,癡絕而亡。宣璣小時候聽見那些大魚的傳說,總是很嚮往,常恨自己生得晚,沒有機會親眼見一見那些蔚藍魚尾劃開海浪的樣子。
儘管他鮫人語學得怪腔怪調,卻時常妄想有人待他如鮫。
他還記得,當時他扭扭捏捏地和靈淵分享了自己知慕少艾時的隱秘幻想,結果那貨聽完屁也沒領悟到,只懷疑他原身品種不純——比如可能是混了鵜鶘之類的血統。要不一個有翼族怎麼沒事對魚那麼感興趣?
盛靈淵還自以爲體貼地給他弄來條目光呆滯的胖頭草魚當寵物。
胖頭草魚一點也不受寵,長大後成了加餐。
宣璣也慢慢明白,世上再無鮫人一族,人事音書上行行列列,寫的都是寂寥。
於是他想變成一個人的鮫,心無旁騖地迷戀一生,傷心了就去死。
然而他始終沒有得到迷戀和傷心的機會,始終沒有死,始終與深海鮫人風馬牛不相及,到現在也只會狗刨一種泳姿。
就在他出神的時候,盛靈淵腳步忽然一頓,只見方纔從外面看一眼望不到頭的通道忽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刺眼的雪白光幕。再回頭,身後的通道也不見了,所有人都幽靈似的浮在半空中。
下一刻,光幕上萬花筒似的,陡然炸開無數畫面。
衆人本能地扎堆蜷成一圈,驚駭地望着那光幕上隆隆而起的高山、裂開的大洋,繼而一聲遙遠的鳴叫響起,鯤鵬扶搖上天,巨獸四足落地。蒼龍翻雲、神龜沉海,朱雀自烈火中振翅而出,萬物生息繁衍。
緊接着畫面一轉,天好像漏了,火球冰雹似的往下落,成片的森林付之一炬,遍地靈物們呼號奔走,連海面都像着了火。
“這是……時間嗎?”宣璣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盛靈淵“噓”了他一聲,目不轉睛地盯着光幕。
光幕上記載了開天闢地之後,所有濃墨重彩的興衰。
那場毀天滅地的大火不知燒了多久,燒到寸草不生,死寂一片。然後大雪劫灰似的落下,蓋住大陸上猙獰的燒傷。
十年、百年……千年的沉寂後,冰川緩緩朝北游去,天氣終於悠悠轉暖。變了形狀的陸地上,大片的積雪緩緩融化,有一天,藏在地下的種子冒出了新芽。
太歲翻身了,碣石化作細沙。
從一條魚、一隻小蟲開始,生靈們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只有南明谷還殘存着天外的魔火。
像一道猙獰的傷口。
直到峽谷最深處,一口巨大的銅鼎動了,裡面傳出嬌嫩的鳥啼——碩果僅存的朱雀族遺孤自天地鼎中降生,自此與赤淵同在。
深山溪澗中,妖族繁盛起來;蠻荒一片的大地上,人族懵懂地赤/裸着,好奇又惴惴不安地環顧曠遠天地。大海深處,孔雀藍色的鮫尾拍開海浪,回眸一笑。
東川的神山選出了自己心愛的子民;受鮫人庇護的海上遺民開始想象大船的形狀;離火的火光將先靈們的影子記錄在南明谷底,經年日久,長出了特殊的影人族,在山間石壁上模仿朱雀曲頸舉翼、落地可化作仙人的樣子。
萬物初生、繁衍、繁盛,最後走向衰亡——
衰亡自影人族開始。
南明谷地震,震塌了一道巖壁,原本寄生在岩石上的影人四散奔逃。無意中離開了南明谷的影人不知道怎麼生活,被一個邊陲小族的妖族搭救,帶回族中當做山精飼養。其中一個影人對族長日久生情,幻化成其妻的模樣。其他影人爲了獲得更好的生活,默許並幫她謀害了族長夫人。後來被識破,東窗事發,朱雀族長聞聽後大怒,將影人逐出南明谷。
從此,影人族只能靠依附迷惑他族過活,與主人同生共死。
影人成了妖族最嬌貴的寵物,風靡九州,因此起了無數可悲可鄙的嗔心與愚癡。
他們畢生都想回歸南明谷,據說只有得到了朱雀族人庇護的影人,才能在主人死後獨自生活下去。然而直到族運消散,也未能如願。
之後就是地脈大轉移,人口膨脹到一定程度的人妖二族開始衝突摩擦。
耗盡的山川靈氣點燃了大混戰的火星,浩劫開始了——
再往後,就是盛靈淵親歷過的了。若有所思地,盛靈淵收回視線,不知想到了什麼,他輕輕皺起眉,試探性地將手伸到了光幕之外。
衆人大氣也不敢出地盯着他,就見盛靈淵微微一愣——他摸到了一把溫潤的水汽。
宣璣緊張地邁步上前:“怎麼?”
“不知道,一個很潮的地方,像海邊,”盛靈淵沉吟片刻,“屬火的都小心點,注意腳……唔?”
宣璣一把抓住他的手肘,將他伸到外面的手扯了回來:“什麼東西?”
盛靈淵手裡多了一截綠油油的東西。
“這是什麼?水草?還是海帶?”王澤探頭過來,一頭霧水,“哪來的?”
“這是……”宣璣有些吃驚地接過來,湊在鼻子下面聞了聞,那長得很像水草的植物上掛着海水,卻並沒有腥氣,聞着有股幽暗的香味,“傳說中鮫人棲息地的‘月明草’嗎?”
這裡真的會有鮫人嗎?
陛下向來是上天入地,沒有不敢去的地方。略一停頓,他招呼都沒打,直接擡腳邁進了那雪白的光幕裡。宣璣不提防,一把沒撈住人,連忙撒丫子追了過去。
鑽進光幕瞬間,宣璣就覺得自己被吞噬了。白光不由分說地涌進了他的七竅,好像將他的五官都堵住了。他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飄在那,一時連自己的身體都感覺不到。
感覺不到身體沒什麼,當他發現盛靈淵的氣息也一併斷了的時候,宣璣急了。
他不知哪來的那麼一股子力氣,拼命拉開了翅膀,猛地一掙,撞碎了什麼,耳畔“嘩啦”一聲巨響,周圍瞬間有了“咕嘟咕嘟”的聲音,這是……怎麼掉水裡了?
下一刻,宣璣驟不及防地嗆了一大口又鹹又苦的海水,眼淚差點給嗆出來。
他一邊憋着氣,一邊奮力往上游,翅羽被海水洗成了深紅色,一分鐘以後,宣璣溼淋淋地破開水面,落湯雞似的撲騰着水珠飛到半空,捂住胸口咳了個死去活來……然後被眼前的景象鎮住了。
他面前有一棵雪白……且巨大的珊瑚礁。
像西方童話《傑克與豆樹》裡通天的豆藤。它從大海深處長出來,悍然頂破了海面,繼而又以頂破蒼穹的架勢一往無前地往上長。露在海面的珊瑚礁像一座龐大的島,一眼看不見頭。珊瑚礁本身呈現出白玉一般的質地,天然地長出了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迴廊都有頂蓋,彼此相通,像一座巨大的宮殿羣。宣璣掙出水面時帶起的細碎水珠描出了一尾彩虹,架在海面上,彩虹尾正好散在珊瑚礁上的宮殿裡,又往四方散去。
鬼斧神工,莫過於此。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天上白玉宮”。
和這個比起來,微煜王那個建在丘陵上的山寨貨簡直是照貓……不,照倉鼠畫虎!
盛靈淵被一團黑霧託着,飄在白玉宮旁邊,聽見動靜,淡淡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一點也不擔心他會淹死,還事不關己地隨口訓斥了一句:“莽撞。”
宣璣:“……”
好想抖他一身涼水。
這時,身後又是一串落水聲。緊接着,幾個王澤出產的氣泡從海面上浮了起來,把跟來的外勤們託上了水面。
沒見過世面的凡人們集體發出了一聲好像被掐住脖子的吸氣聲,王澤第一時間摸出手機,按了一溜快門:“這是……假的吧?”
“我們能進去嗎?”單霖擰了擰手腕上的異能監測器,儀器和她敏銳的精神一樣,一進這裡就集體失聰,指針上的數字死了一樣,一動不動,“異能監測沒反應,我也感覺不到什麼,我們現在怎麼評估風險……把谷月汐帶來就好了。”
盛靈淵沒回答,只是彈指打出了一團黑霧,張牙舞爪的天魔氣衝那白玉宮呼嘯而去,讓衆人一時忘了立場,集體給那雪白的珊瑚礁吊起了膽。
張昭:“先生,手下留……咦?”
可怕的黑霧衝到白玉宮外圍,卻彷彿擊中了個看不見的防護罩,撞出了一聲不小的動靜,隨後竟煙消雲散了。還不等衆人鬆口氣,就見白玉宮突然寒光大熾,方纔還風平浪靜的大海劇烈翻涌,樑柱迴廊上浮起無數看不懂的紋章符咒,緊接着不祥的濃雲開始匯聚。
烏雲一起,宣璣就知道不好:“馬上從水裡出來!”
單霖立刻會意,從兜裡摸出一張塑封起來的符咒,她扔上天空:“宣主任,借火!”
符咒被宣璣點燃,從中間燒開的地方滋出了嫩芽,迅速長出了一大團結實的藤蔓,落進海里,將幾個外勤全纏在了一起,被宣璣一手拎出水面。人剛出水,密密麻麻的雷像暴雨似的落下,被雷系的肖徵艱難地挨個打飛,盡數擦着他們落進海水裡,將底下的海水變成了個大電池。
足足八十一道雷,身在其中的人耳朵差點讓憤怒的天地震聾了,一個個險些腦震盪。唯有始作俑者盛靈淵,因挨雷劈經驗豐富,感覺是個小場面。淡定地等雷暴過去後,他老人家給出了評估:“八十一道,是大天劫數,但沒有大天劫的力道,看來這算是個警告?我要是不理警告,仍想強行入內,又會怎樣?”
肖徵差點給抽空了,艱難地聽懂了陛下說了什麼,兩眼一翻,險些就地暈過去。
宣璣連忙用藤條將他拎住:“祖宗,你行行好!”
盛靈淵回過頭來,用打量豬肉的眼神掃過幾個外勤,憑空一伸手,燕秋山抽了口涼氣,張昭一嗓子叫喚了出來——兩人中指上各自被黑霧變的小針扎出了血珠。
“你二位祖上與此地淵源不淺,借點血來叫個門。”盛靈淵不問自取地徵用了,先用黑霧裹了張昭的血,塗到白玉宮那看不見的外殼上,白玉宮毫無反應。
盛靈淵有點遺憾地嘆了口氣,看來張隊的鮫人血脈可能確實是太稀薄了,難怪游泳不行。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決定把燕秋山的血送出去試試。
“等等等等!”王澤忙說,“大佬,您慢點,張昭就算了,按您的理論,燕隊祖上是有一點高山人血統吧?雖然但是……您確定他這幫敗家老祖宗搞了那麼多破事以後,有那味兒的血能叫開門,而不是激怒人家?”
“激怒也不是壞事,”盛靈淵推着從燕秋山指尖取的血靠近白玉宮,“怒了能看清它破綻在哪,省得圈在王八殼裡沒地方下嘴。”
王澤頭一次感覺這位看着斯斯文文的大佬可能性格有點問題:“這不是作死式挑釁嗎?我說……”
盛靈淵從來不聽人的,王澤一句話沒說完,燕秋山的血已經拍上了白玉宮外的保護殼。衆人集體繃緊了脊樑骨,預備好了要挨頓臭揍。誰知那滴血卻筆直地順着某種光滑的東西滑了下去,像一行血淚,落到了海水裡。
海水起了巨大的波瀾,震耳欲聾的歌聲從大海深處盤旋而起,如泣如訴。緊接着,聲勢宛如海嘯的大浪衝上了白玉宮,涌起的巨浪化作一個人身魚尾的輪廓,一頭撞上白玉宮,水牆中幻影似的“人”閃過。
張昭張大了嘴:“美人魚……不,是那個鮫人!”
水中的“人”赤/裸着上身,只有長髮半遮半露地蔽體,膚髮雪白,五官極妍,腰下是接近兩米長的魚尾,從月白、天藍、海藍再到孔雀藍,層層疊疊,在水中一擺而過,流光溢彩,看得人頭暈目眩,美到了一定程度,幾乎喚起了某種悲意,讓人想在那耀眼的鱗光下大哭一場。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除了盛靈淵。
盛靈淵瞎了小半輩子,但凡有鼻子有眼的活物,他都肯誇一句“好看”,他的“好看”一分錢八斤,廢品收購站都懶得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又真能視美色如糞土。在稀世絕色面前,他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放出天魔氣欺負人,直接把裹着絕色鮫人的海水給凍上了。
美人的臉定格在一個驚愕的表情上,成了條凍在海水裡的速凍魚。
下一刻,浮冰裡的鮫人化作無數光點,就這麼從冰裡憑空消失了。大海深處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從白玉似的珊瑚礁孔洞裡逡巡迴蕩。
“裝神弄鬼,”盛靈淵“嘖”了一聲,換成了古高山語,“閣下,何不出來一見?”
在野史和民間傳說中,高山人背叛先祖遺訓,被逐出天上白玉宮,可沒說那些將自己煉化成器靈的先祖們都去哪了。如果也一併流落人間,那麼這麼多年下來,絕不可能默默無聞。
古高山語除了宣璣能一知半解地聽懂兩句,其他人都面面相覷。
就聽白玉宮深處傳來一個異常空靈的聲音,說得卻是字正腔圓的當代普通話:“人皇陛下親臨,有失遠迎。”
張昭:“他們這口音……這麼時髦嗎?”
他話音沒落,白玉宮裡又響起另一個聲音:“天上白玉宮封鎖,至今已有四千年之久。我們也隨着聖鱗在人世輾轉了四千年,目睹人族興衰起落,幸甚。”
張昭震驚了:“那你們豈不是英法德意日語都會說?還是歷史百科全書?”
這要是帶去考試……
白玉宮裡傳來七嘴八舌的笑聲,那些樓閣殿宇中好像都住滿了人。
“我們是被封在時間夾縫裡的人,早已離世,光陰比黃泉忘川更不可逾越,算不得活人啦。”白玉宮裡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說,“本該請諸位客人入內一敘,但……唉,當年家門不幸,不肖子孫背信棄義,爲貪慾所惑。鮫人反抗,反遭屠戮,慘死的鮫人屍被推入海里,痛失珍寶的白玉宮將遺骸聚在自己周圍,海面成冢。鮫人毒也滲入了玉礁中,白玉宮關了自己,只有它願意接受的人才能進來。”
宣璣詫異道:“這玩意是活的?”
海底傳來一聲咆哮,白玉宮似乎對他出言不遜頗爲不滿。
宣璣實在不堪忍受潮乎乎的海面,往上飛了一點,翅羽上着起火來,慢慢地烘着身上溼淋淋的海水,白玉宮倏地安靜了下來,莫名地,宣璣從巨大的珊瑚礁上感覺到了某種同情氣息。
白玉宮裡有人輕輕嘆了口氣:“原來是……當年南方離火從中生靈鳥。唉,有翼之王,也同世道顛簸共朽了。”
“嗐,”宣璣很想得開地回答,“只要歷史長,誰還沒滅過幾次門?貴地一滅滅一雙,還是死於自相殘殺,跟我族半斤八兩,咱就別互贈白事紅包了——所以古時候,高山族人們走了就再也沒回來?”
“不錯,”白玉宮裡的器靈們輕輕地說,“鮫人大族長孤注一擲,將白玉宮封入光陰絕處。我族那些不爭氣的後人們,被迫逃往人間。此後沒有人能看見白玉宮的入口,除非光陰停滯,只有鮫人與所愛所生之子心口的鱗片能暫停時間,打開通道,迴歸故里……可是四千年了,沒有人回來過。”
也許鮫人這一族,直到滅種,也並沒有幾隻幸運地找到他們信仰的深情。偶爾有那麼幾段盲龜浮孔般的情,幸運到沒來得及生變就先生離死別,留下稀有的幾片鱗,然而這已經用光了所有的偶然。終其一生,他們也沒碰到天上白玉宮的鑰匙。
稀有的血脈在漫長的光陰裡被稀釋着,至今留下的那一點,已經只夠暫停時間一秒,不知道自己先祖姓甚名誰了。
宣璣眨了眨眼睛,身段很靈活地說:“那我可以進去看看嗎?我雖然跟水族鮫人差得有點遠,但也算跟高山人有點淵源……對了,我還是個資深孤兒。”
王澤歎爲觀止地衝他豎起大拇指:“爲達目的連自己都罵,宣主任我敬你是條漢子!”
結果他話音沒落,一道彩虹忽然從他腳下鋪開。半空中有鮫人的影子閃過,海市蜃樓似的,憑空多了一條通往天上白玉宮的通路。
宣璣:“……”
盛靈淵皺起了眉。
王澤震驚道:“不是吧,這樣真行?!那我也是孤兒——我生理上不是孤兒,心理上勝似孤兒,看看我!白玉宮你看看我!”
白玉宮並沒有分給他眼神,第二道彩虹鋪就的路落在了燕秋山腳下。
肖徵拽住上躥下跳的王澤:“所以和血統有關嗎?是不是隻有和高山人有關的才能進去?”
“鮫人行嗎?”張昭舉手道,“外面那時間裂縫是我撬開的,我媽那邊可能有鮫人血統,看我看我!”
然而第三條彩虹路卻越過了他,落在燕秋山旁邊……那裡空無一人。
衆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燕秋山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緩緩將手伸過去,哆嗦着在空氣中摸索。
單霖輕聲問:“知春,你是不是在那?”
燕秋山懷裡的通心草人偶輕輕應了一聲:“嗯。”
燕秋山猛地回過頭去,轉向巍峨的天上白玉宮:“你能看見他?你有辦法讓他恢復,對不對?”
天上白玉宮周圍又響起海浪聲,看不見的鮫人幽幽而歌。
燕秋山眼角發紅,轉向宣璣:“宣主任,鮫人歌是有內容的對不對?他們在唱什麼?”
鮫人歌的確是有內容的。
宣璣鮫人語不怎麼樣,也勉強能聽個大概。只是唱了什麼,這個……不方便宣之於衆。
鮫人唱的是情歌,是生離死別之痛、單向相思之苦,剛好對應了燕秋山知春和他自己。
鮫人全族戀愛腦,死後附着在天上白玉宮的珊瑚礁上,把老大一棵珊瑚礁也給弄成了戀愛腦,選人做客不是憑血統,也不是憑武力,而是看誰苦情。
簡直了。
宣璣有點牙疼地搖搖頭,推脫道:“聽不懂,我鮫人語不行,種族劣勢。”
說着,他心裡暗暗掂量了一下同行的人——張昭是個還在跟青春痘你死我活的小崽子,不算個人;王澤和肖徵兩條單身老狗,沒什麼好說的;單總不熟,一心搞事業,看着也不像有什麼狗血事的樣子;還有一位……還有一位沒有心,不說了。
這些人,估計大珊瑚都不會邀請,那就只能是他帶着燕秋山進去探一探了。
“那我們就進去看看。放心,我會把燕總全須全尾地帶出來。”宣璣衝同事一擺手,又回頭對盛靈淵輕聲說,“靈淵,我去探個路,你……冷靜!”
盛靈淵手裡的黑霧已經凝成了一把大馬刀的形狀,老魔頭仗着這裡是時間夾縫中的特殊空間,天道限制不了他,肆無忌憚地露出了獠牙。
“哦?”盛靈淵有幾分險惡地一挑眉,“什麼時候朕想去哪,還須得別人邀請了?讓開。”
盛靈淵一把推開他,黑霧中亮出了寒光,打算把這所謂“天上白玉宮”直接撕成兩截。
宣璣:“等……”
他還沒來得及阻止,一道明顯虛弱了不少的彩虹急急忙忙地從白玉宮裡伸過來,鋪開了第四條路,卑微地落在了盛靈淵腳下。
宣璣:“……”
這麼沒有骨氣嗎!
盛靈淵武力脅迫成功,一勾嘴角,把黑霧拍散了,囂張地擡腳往那天上白玉宮裡走去。
就在這時,鮫人歌裡起了個新聲部,盛靈淵的腳步當時就僵住了,宣璣猝然睜大了眼睛,族徽瞬間填滿了額頭。
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懂的鮫人歌里加了新詞……
唱的是“近在咫尺,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