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夏至第二天,習慣了春風和煦的人們突然間被頭頂的大太陽嚇着,幾乎每個人都會像艾米那樣嘰咕兩句。
雖然溫度還只有三十一度,可沒人樂意往陽光地裡走,都自覺地循着街邊、綠化帶的蔭涼下面匆匆而行。
蘇律師的家就在壩河邊上,離着護城河交匯處不遠。
如果是舒爽的天氣,一路走過去,看着河水碧波、堤岸拂柳,那心情會極好。
偶爾提籠的大爺高興,忽然開嗓一段京劇就更有意思了。1
古時這裡車船不絕是入城的必經之路,可隨着時代變遷樞紐南移,這裡漸漸被人淡忘。1
箭樓連同它身後的甕城、城樓全被平毀,早沒了當年“五伏五券”的氣勢。
不過也有好處,就是沒有高大城牆的阻隔視野更開闊了。
原先的城牆處先後建起了環線馬路和連接護城河兩岸的立交。
基座原先所在的土墩墩開闢爲城市公園的一角。南岸屬市內車流不絕,擁擠嘈雜,北岸則相對疏朗,節奏明顯慢很多。
艾米每次來蘇律師居住的小區,都覺得這裡簡直像是換了個城市。
蘇律師的妻子開門招呼艾米進來。
因爲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已經很熟悉,便用她山東人豪爽的大嗓門說:“快進來,老蘇在他臥室裡你過去吧,我這兒有個客人,你倆前後腳!”
“哦,那阿姨你忙着,我把東西交給蘇律師交代兩句就走。”
艾米說着換了客用拖鞋往裡走,看見客廳門口有個身影一閃,有個寬厚好聽的男中音問:“嬸嬸,那是誰呀?”
“呵呵,你一會兒就知道啦!”
艾米忽然臉上發燒,趕緊低頭走進蘇律師臥室,見他面色晦暗地斜靠在牀頭整勉強地對自己微笑:“艾米來啦?
這麼熱的天還讓你跑真不好意思。你看,我前天還笑話老朱身體不行,沒想到第二天就自己打臉了。上歲數了不服不行呵!”
“您不是說自己比朱總低兩屆麼,才一個感冒就這麼多愁善感呀?”
艾米把手裡的東西放下,見他哼哼着要起身,趕緊過去托起他的後背,又伸手要幫他把墊着的枕頭立起來。
“喲,你是客人,這事怎麼能讓你出手,還是我來吧!”
艾米嚇了一跳。那個男中音已經到了她側後方,艾米頓時感覺手臂上輕鬆下來。
“好、好,謝謝你們!”蘇律師手臂無力地指指:“這是我侄子,今天來看我的。”
“你好,我叫蘇茂。”一隻男人的手伸過來,勻稱而乾淨,手指細長。
“我,我是艾米。”她慌亂地轉身,也不敢擡頭看對方,手伸出去和對方甫一接觸就慌忙縮了回來。
唉,這趟公差出得!艾米覺得有點虧,她除了客戶外好像還沒和哪個男人握過手呢。
“老二,你先回避,我們要談公事了。”蘇律師揮揮手,那男人應了聲轉身出去了。
“咱們開始吧。”蘇律師道。但是艾米卻不淡定啦!
她一邊和蘇律師說話,一邊總瞅着門口,心想:這人不會突然之間又回來吧?
還好,知道他們聊完那人都沒再次出現。艾米趕緊收拾東西跑路。
“這就要走呀,不來吃兩塊西瓜?”蘇家阿姨有些失望地迎出來,身後還跟着個高高的影子。
“不啦,公司還有不少事呢,得趕緊回去。”艾米扶着牆換自己的涼鞋。她心裡慌慌地,越着急越出錯。
“你看這,你也沒帶把傘,這大太陽地……。”蘇家阿姨似乎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嬸嬸,反正也得去衛生站取二叔的藥,要不我送她下去?”那男人的聲音又來了。
“哎,對、對!然後你再去衛生站就正好!你等着,我給你找把傘來!”蘇家阿姨大喜,連忙轉身進屋去了。
“其實……不用的。”艾米小聲說。
“順便嘛,再說你要被曬傷了,那豈不是罪過?”男人輕聲說,聲音裡帶着些許笑意。
艾米往那個方向瞟了眼,見他也正在換鞋。“哼,小小得計而已,看把你美得!”
艾米心中腹誹。又偷瞧一眼,這人約摸有一米八二左右,比自己高了半頭還多。
他似乎注意到艾米的目光,直起身向她笑了笑,然後回身接過蘇家阿姨遞來的傘,溫和地說:“咱們走吧。”
出了電梯,一直沒開口的男人忽然問:“你剛纔說自己叫艾米,那你中文名是什麼?”
“艾米,艾草和大米。”
“啊?你就叫這個?”男人楞了下哈哈笑了起來:“這倒是方便,一名兩用了!”
艾米也笑笑,小心地問:“你剛纔說你叫蘇茂?”
“對呀。也很簡單,好記。對吧?”
“嗯,就是容易和人重名。”
“哦?”蘇茂驚奇了:“怎麼,你還認識別的蘇茂?”
“上次陪朋友去美術館參加一個畫展,那畫家就叫這個。”
蘇茂站住腳:“你去過?一層西側廳那個?”
“對啊。”
“嗬,巧了。”他點點頭:“正是鄙人。”
艾米也愣住了:“那畫展,是你的?”她這時才擡頭看到了對方的臉。
這是張消瘦略長的臉,一副眼鏡掛在筆直的鼻樑上,頭髮硬而且短,又黑又亮。
艾米“哧”地笑出聲來。
“怎麼?”蘇茂莫名其妙,上下左右看看自己。
“沒什麼、沒什麼。不過……,”
艾米歪頭又看看他:“我以爲畫家應該是穿着蹭了一身顏料的褂子或者圍裙,頭髮在後面可以紮成辮子的那種。”
“嘿嘿,今天來看二叔,所以穿得乾淨整齊些。平常思考、作畫是沒功夫講究的。”蘇茂不好意思地擺擺手。
“對了。我聽蘇律叫你老二,你又叫他二叔,這是個什麼關係?”艾米好奇地問。
“我父親是他大哥嘛,但是結婚比較晚。哦,他也可以算畫家,研究絲網印刷的。
在我出生前,二叔就已經有了孩子,所以我在這輩人裡排行就成第二了。”
他倆一邊聊、一邊走。走到汽車站又往回走,發現回到小區門口了便再折返回來。
天依舊熱,太陽已經快要走到正午。
兩人手上各多了瓶喝掉大半的飲料,但是似乎話還沒說夠。
還是蘇茂先看了看天,嘆息說:“好像……都快中午了,我得趕緊去衛生站,要不人家該下班啦。”
艾米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你、你別多想,我這個人平時幾乎不接觸女生,可不是那種……。”
他還沒找到詞彙,艾米已經接口道:“不是大街上拉着人家就邀請去做模特兒的所謂藝術家,對嗎?”
“呃,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蘇茂如釋重負地咧咧嘴。
“不過,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或者有機會可以請你去我畫室參觀?你……應該對繪畫有點興趣吧?”
“爲什麼邀請我?”艾米歪着腦袋問他。
畫家怔住了,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後來像是鼓足了勇氣,說:“因爲你很美。我是說不是漂亮,是美!畫家總是追求美的……。”
“僅僅因爲這個?那你該去我們公司看看,比我好看的女孩子多得是!”
“可你是特殊的,和別人不同。”蘇茂說:“第一眼看見你,好像有東西一下子撞進心裡了。
我見過的女生是不多,可沒有能像你這樣的。所以,你很特別。”他說着、說着紅了臉,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
艾米擡頭看看他,這傢伙顯得愈發侷促。
因爲傘的緣故蘇茂又不能從艾米身邊逃開,只好承受着對方審視的目光。
就這樣他倆在站臺上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那輛公交車開來。
艾米上了車和他揮手作別。從開始的驚慌,到現在對方惶恐不安,兩人心態不斷變化。
沒說太多話,卻已經有了太多交流。
嗯,這個人總的來說,還不錯!艾米心想。
如果看錶,他們在一起攏共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但卻好像已經幾天、幾個月那麼長。
艾米沒說什麼,蘇茂已經期待着下次見面,而且他能夠肯定自己還有下次。
艾米從他熱切的眼神中就得到了這些訊息。
上次在美術館她曾經九九地站在那幅《侗家少女》面前,驚歎畫家的洞察和細膩。
那飄動的裙襬,發間銀飾悅耳的碰撞,提着衣料的雙手上筋脈裡血液的流淌,好像都在自己身邊發生那樣真實。
這種現實寫真的手法,沒有用心揣摩和專注的描繪,是不可能展現在畫布上的。
那時她便曾經想過多次:這畫家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呀?
她以爲對方大約是位白髮蒼蒼的老者,爲採風行走於鄉間,臉上佈滿疲憊的皺紋和辛苦風霜;
又或許他以獨特的心態和視角看待世間萬物,性格怪異而孤僻……。
反正艾米從未想過會是像他一樣的人。他怎麼做到的,怎麼會看到、觀察到的,又如何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的?
現在艾米覺得這簡直是個謎!
於是就在這夏至後第二天的中午,艾米帶着自己想要解開的謎上了公交車,看着車子開動,離那人越來越遠了。
急什麼?不急!反正還能再見,如果他又那個緣分的話!
實在不行,不還有一輩子呢嘛。
艾米不知爲何自己這樣想,她也不覺得這樣想有什麼不對。
總之,那涼爽的風早晚自己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