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挑,我們倆在飯館裡點菜、折磨廚師都有一套。
“你有兩大愛好,這一個比較容易滿足,我要儘量滿足你。”
我轉頭看他,覺得莫名其妙:“我有兩大愛好,怎麼我自己不知道?”
他眼視前方,似笑非笑:“你知道,只是沒意識到。”
我茫然的看着他,思索,一低頭,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放在了他的腿上。汗……狂汗……廬山瀑布汗……真是花癡成習慣了。我連忙抽回手。
“現在意識到了?”
“我以爲那是扶手。”某人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地說。
很快就到了蘇黎士市區。瀝川對司機交代了一句,汽車停下來。他帶着我走到大街上。街對面有家極大的熱狗店,賣的是各式各樣的煎香腸。烤煙四散,令人垂涎。
瀝川拄着雙柺,一面排隊一面說:“這個店叫Sternen Grill,以前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喜歡來吃。我爸說不健康,我就偷偷地吃,一天兩個,晚上不肯吃飯。”
顧客挺多,長長的櫃檯,幾個穿白衣服的廚師不停地忙碌。隊只排了兩分鐘就輪到了。瀝川給我買了一根烤得發黑的香腸和一塊小麪包。師傅用紙捲起來遞給我。
“要芥末嗎?”瀝川指着一旁擱着的一杯杯黃色的芥末醬。
“要的。”
他同時給我買了一聽啤酒,帶着我沿街慢慢走回停車處。
香腸又香又辣,真不是一般地美味。何況我也餓了,走到汽車裡,還沒坐穩,就吃光了,意猶未盡,一個勁兒地吮指頭。
推薦得到了肯定,瀝川笑得很得意:“夠嗎?還要不要?——看來你真是餓壞了。”
“飽了。” 我樂滋滋地拍了拍肚子,開始喝啤酒。很愜意、又很茫然地看着汽車沿着一條林蔭大道向南行駛。大道的兩頭擠滿了精品店、百貨公司和咖啡館。盡頭是個大湖。湖邊有碼頭、有船、兩岸有很多擁擠的白房子,湖上綠油油丘陵也點綴着各式各樣的民居。遠處可以看到隱隱的森林和雪山。
“瀝川,咱們去哪裡?”
“回家。”
回家。我的心砰然一動。哪個家?瀝川的家嗎?
瀝川在蘇黎士當然有自己的住處。只是,和瀝川認識這麼久,他很少談自己的事,也很少提起蘇黎士。不知情的人還以爲他從小受到過虐待,留下了心靈的創傷。其實,瀝川只是不怎麼健談,和他大哥打電話,也最多一分鐘。而且,我父母雙亡,他儘量迴避此類話題,以免引起我的傷感。
“你已經出院了?”
“沒有。我溜出來的。既然你來了,機會難得,總不能讓你在醫院裡陪着我。”
“我願意在醫院裡陪着你,”我擔心地看着他,“你的病沒全好,我不要你花精力陪我,會很累的。”
“不累,”他說,“一切有司機。”
汽車駛向湖邊的丘陵,停在一個橡樹環繞的寧靜院落裡。迎面一個巨大的草坪,兩旁的春花在濃蔭中怒放。車道穿過草坪,通向一幢兩層樓的白色別墅,底層的長度幾乎是上層的三倍,遠看上去,好像一個大寫的L字。
果然是瀝川的屋子,正門的兩側都有殘疾人專用通道。瀝川對費恩說了幾句話,他開車走了。我拎着行李箱,跟着瀝川進了房間。
室內的設計非常現代,寬敞明晰、色調簡潔、沒有層層疊疊的門框和櫃子,只有一些最必需的傢俱。牆上錯落着幾排壁龕,放着從四處蒐集來的藝術品,以東方的居多:佛像、青花瓷罐、青銅酒杯、木雕……每個角落,纖塵不染。
“這麼幹淨?”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廚房瓷磚上的黑色積垢。房東交房子的時候就有,怎麼刷也刷不掉。瀝川有潔癖,但絕不是天天打掃衛生的人。這一陣子他住院,房子應當空了幾個月吧。
“每天有人過來打掃。”他說,“只要和清潔公司籤個合同就行了。”
我點點頭,又說:“這房子不是你設計的吧?”瀝川沒有那麼張揚,不會在自己姓名的字母上大做文章。
“室內主要是我哥設計的。衛生間和廚房是我堂兄設計的。二樓是外婆設計的。花園是奶奶設計的,游泳池是爺爺設計的。這個L形是我爸的傑作——他說這樣人家容易找到我。”
42
雖然不是瀝川的作品,別墅的設計還是充分照顧到了瀝川的口味,混合着法國的浪漫、德國的嚴謹和意大利的創意。瀝川喜歡大而高的空間,喜歡玻璃,喜歡木地板,喜歡彩色的沙發和黑白色的傢俱。一層樓的面積挺大,有好幾個廳,我覺得,把整個CGP的人全塞進來辦公都有餘。他引着我一個廳一個廳地參觀,然後到沙發上坐下來,用搖控器打開落地窗簾。
“那麼,哪一部分是你設計的?”我問。
“大家都搶着設計,沒輪上我。”他聳聳肩,“你若想看我的作品,就得去看我哥的房子。我覺得比我自己的要好看。我還替他們設計了一個酒窖。他們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走着就到了。想去嗎?我有鑰匙。”
我淡笑着搖頭,有點妒嫉。如果我有一個姐姐或者妹妹,或許能有這樣親密的關係。父親去世後,小冬忽然長大了,變成了一個男人了,他還是很關心我,只是話越來越少,見面的時間也短,打起電話來,都被這樣那樣的事佔住了。人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那種親妮和友愛裡,含着分寸了。
“那你想喝點什麼?”
“有咖啡嗎?”我有點犯困。
“要不要Cappuccino ?”
“你會做?”
“有機器。要不要來看?”
他帶我去了廚房。拿出一個精緻的咖啡杯,放到咖啡機的頂上預熱。冰箱裡有新鮮的咖啡豆,他拿出一包,磨了一小碗,先做了一小杯Expresso。我嫌太苦。他用蒸汽將牛奶加熱,給我做了一杯地道的Cappuccino。倒上一層厚厚的奶沫,他用一隻筷子輕輕一劃,泡沫分開了,變成一片葉子。又用筷子蘸着咖啡在當中點了幾下,葉子又變成了一隻兔子。
“這個你也會?”我瞪大眼睛,吃驚地看着他。
“我爺爺教我的。他最拿手了,會畫好多種。當年的情書都寫在泡沫上。”
“你教我,好不好?”
“先學簡單的。關鍵是倒牛奶。”
他又做了兩杯Cappuccino,把着我的手,將濃濃的牛奶往咖啡裡倒,倒滿之後,驟然地停住。又將筷子遞給我,手臂從背後環上來,捉住我的右手,一步一步地教我。
“這樣的……左邊一劃,右邊一劃。再微微往下一點,成了。”
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從身後漾過來,有意無意間,他的臉從我的額邊劃過,那麼熟悉的親妮,頃刻間就有了。我禁不住回頭,仰起臉,他的脣在那裡等着我。可是,等我靠近時,他卻往後一退,避開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瀝川對於我還是充滿了誘惑,他總有讓我驚奇的地方,我似乎永遠不知道他還會些什麼。
我一共畫了三個娃娃,自己喝一杯,瀝川喝一杯,剩下的他要倒掉,被我勒令做成凍咖啡放進冰箱裡。我捧着杯子,坐在廚房的吧凳上,看着瀝川仔細地將流理臺收拾乾淨。他懶得用柺杖,一條腿跳着,我看得頭暈,對他說:“你歇一會兒,行不?”
他拾起柺杖,問我:“後面有花園,想看看嗎?”
我指了指天花板:“樓上是什麼?”
瀝川的書房、繪圖室、和臥室都在樓上。樓梯又寬又長,上面鋪着防滑的地毯,當中有一道專門爲他設計的扶手。我有點奇怪瀝川爲什麼要建一個有樓梯的房子,他上下樓又不方便。可是到了二樓我卻明白了。二樓正對着大湖,湖上白帆點點、野鴨羣羣。遠處雲煙繚繞、青山隱隱。從沙發上展目,那大湖浟湙瀲灩、浮天無岸、天光雲影、盡收眼底。
“這麼好的Lakeview,後面又是山,房價一定很嚇人吧?”
“是挺貴的,不過我沒花錢,”他眨眨眼,“我爺爺送的,生日禮物。”
我吐了吐舌頭:“那你……好意思要啊?”
“不好意思,”他說,“也推辭不掉。嘿嘿。”
“哪間是你的臥室?”我問。
“臥室謝絕參觀。”他趕緊走到一個房間,把門關掉了。
“爲什麼不能參觀?莫非裡面還睡着一個女人?”我搶過去,將門擰開了一道縫,探頭進去。
瀝川的臥室黑白分明。黑色的牀架,白色的衣櫃。紫色的被子,白色的牀單,上面堆着七八個淺灰色的枕頭。
牀對面的牆上掛着一張十二寸的照片,紫色的相框。背景是遠遠的街燈,後面是昆明的金馬坊。裡面的瀝川側對着我,幫我攄過一縷飄在臉上的頭髮。眼眸盡是關愛之意。
這是瀝川和我唯一的合影。走的時候居然沒留給我,連底片也帶走了。爲此我怨念了很久。
那五年我苦苦回憶瀝川,他的身影卻像一把抓不的沙子從指間流逝。他的容貌在記憶中日益模糊。只因我的手中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在網上我只google出一張郵票大小的頭像,很低的清晰度,卻一直保存在計算機裡。這個小而模糊的頭像便是五年來我回憶瀝川的全部線索。
我默然凝視着那張合影,往事一幕幕地閃現。
那麼多年的折磨,忽然間都變成了甜蜜。
牀頭櫃上放着一個白色的檯燈。旁邊擺着三個手掌大小的相框。鮮豔的色彩,活潑的外景,是六年前瀝川給我拍的獨影,十七歲的我,穿着各式各樣的裙子。
那時的我真小,一臉的稚氣,看上去果然像個高中生。以爲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臉陽光,笑容燦爛,在鏡頭面前毫不扭捏。
緊接着,我的心就抽緊了。
大牀右側有一個不鏽鋼的點滴架,架上裝着靜脈輸液儀。地上還有兩個氧氣瓶。旁邊的矮櫃裡放着幾瓶藥、一個血壓計。牀頭上方,還懸着一個供病人起身用的三角型吊環。
看來,這裡不僅是瀝川的臥室、也是他的病房。瀝川長期臥牀的那幾年,大約是在這裡度過的。
掩上門,回到二樓的客廳。瀝川不知何時已坐在沙發上,透過玻璃長窗,默視遠方淼淼的湖水沉思。
“瀝川——”
我叫了他一聲,坐到他的身邊。他擡頭看我,目光復雜,心事沉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不願意告訴我,因爲你不想讓我擔心。”
他沒說話,默默的用手摸了摸我的臉。
我找到他的脣,專心地吻他。他不迴應,倔強地扭着下巴,想避開我。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對自己殘忍,其實也是對我殘忍?你不告訴我,難道我就不擔心了?我寧肯知道真相也不要像現在這樣,夜夜失眠、天天惡夢。瀝川,我求你告訴我!告訴我你究竟得了什麼病?”我抱着他,搖晃他的身軀,失聲嗚咽。
“小秋,我寧願你不知道。而且,一切也與事無補。”他平靜地說,話音很冷,“回去後,別再來蘇黎士了。”
“不!”
“我求你。”
我放開他,冷笑了一聲,說:“那你,是不是打算永遠躲在這裡,不回北京了?”
“……”
“是不是,我這一趟,又成永別了?”
“……”
“如果告訴你,我也挺不住了,你會發點慈悲嗎?”
彷彿思索了很久,他安慰我:“……我會回北京。答應過你的事,我會做到。”
“然後呢?”
他搖頭:“沒有然後。你得記住你在關公廟前的誓言。”
我蔫掉了。雙手抱膝,一言不發,沮喪地流淚。
他不來安慰我,身體一直僵直着。
過了一會兒,我抹乾眼淚,突然跳起來,大聲說道:
“媽的,瀝川。我就不幹!我就不履行誓言!讓關公見鬼去吧!讓天雷劈我吧!讓洪水淹我吧!”
他急忙掩住我的嘴,目中彷彿燃燒着一團火:“你一定要我說傷害你的話嗎?小秋?”
“傷害我的話,你還說少了嗎?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