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買了好幾瓶放在冰箱裡呢。”
“不要一次買太多,注意看出廠日期。過期牛奶不能喝。”
“記住了。”
這時車站的廣播又響了,他終於說:“小秋,你究竟在哪裡?”
“火車站。排隊買票。”
“這麼晚,還售票嗎?”
“不售票,但我必須要排隊,不然明天早上再去就買不到了。”
“什麼?”他說,“要排一個通宵?”
“怕什麼?我經常看通宵電影。而且,我手上還有一本挺好看的小說,時間一下子就打發了。”
“小秋,”他說,“你現在回學校。我馬上給我的秘書打電話,給你訂機票。”
“別!”我大叫,“我已經排了兩個通宵了,眼看就要到我,誰讓我功虧一簣,我跟誰急!”
“如果你堅持要坐火車,我讓秘書給你訂火車票。”
“現在哪裡訂得着,連站票都沒了。”
“訂不着?我不相信。”他說,“你讓我試試,好不好?是去昆明,對嗎?”
“OK,”我煩了,“瀝川同學,打住。我不想你替我花錢。買票是我自己的事情。還有,”我想起了那件八千塊錢的大衣,又加上一句,“以後不許你給我買超過五十塊錢的東西!”
“去昆明的火車要三十九個小時,飛機只要三個半小時。”他根本不理我,邊打電話邊上網。
“NO。”
“你知道北京站裡有多少人販子嗎?女研究生都給他們賣到山溝裡去了。”
“No means no.”
我收線,我關機。瀝川那副不把錢當回事的態度觸怒了我。瀝川,你有錢,什麼都能辦到,是不是?我偏不要你的錢。
我打開隨身聽,放上王菲的光碟。我不知道爲什麼喜歡王菲,她那樣閒適,那樣慵懶,那樣好整以暇,那樣隨心所欲,點點滴滴,全是女人的心緒和情慾。一句話,她的聲音充滿了都市的氣息。
我在王菲的歌聲中無聊地等待。無事可做,只好把《月亮和六便士》又看了一遍,一直看到天亮。然後我發現我對毛姆,這本書作者,越來越討厭。那位昆明的大叔打着哈欠對我說,“小丫頭,你看什麼好故事,也說給我聽聽吧。大叔我實在困得不行了。”
“大叔,您看這段,說得對不對?”
我解釋給他聽:“要是一個女人愛上了你,除非連你的靈魂也叫她佔有了,她是不會感到滿足的。因爲女人是軟弱的,所以她們具有非常強烈的統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就不甘心。女人心胸狹隘,對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東西非常反感。她們滿腦子想的都是物質的東西,所以對於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靈魂在宇宙的最遙遠的地方遨遊,女人卻想把它禁錮在家庭收支的帳薄裡。……作爲墜入情網的人來說,男人同女人的區別是:女人能夠整天整夜談戀愛,而男人卻只能有時有晌兒地幹這種事。”
“媽呀,說得太在理了,我老婆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是什麼書啊,都說到我心坎兒裡去了。”大叔流着哈啦滋說。
我憤怒地看着他,鬱悶。
火車站這點挺好,二十四小時提供熱水。天一亮我就去廁所洗臉刷牙,又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廁所裡我照鏡子,看見自己的頭髮亂蓬蓬的,臉色灰溜溜的,皮膚非但淡無光澤,且隱隱泛藍,好像聊齋裡的女鬼。
回來時已經七點半了。我打開手機,上面顯示我錯過了六個電話,全是一個號碼,瀝川。
那位大叔也強提着精神,看今天的人民日報。
“丫頭,再說點什麼給大叔我提提神吧。對了,你不是英文系的嗎,給我念句英文詩吧。”
我嚇一跳,看他拎着一大包行李:“大叔是文化人啊!”
“看不出來吧。我是會計呢。”
“那我給您背兩首詩吧。”我先說英文,然後又將一位名家的譯文背給他聽:
“情人佳節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
梳洗齊整到你窗前,來做你的戀人。
他下了牀披了衣裳,他開開了房門。
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
大叔哈哈大笑,說丫頭真有你的,挺逗的嘛。
我來勁兒了,又給他背一段:
“張三李四滿街走,
誰是你情郎?
氈帽在頭杖在手,
草鞋穿一雙。”
大叔笑得更厲害了,說:“丫頭你真神,能吟詩呢。你吟的是他吧!”
他指着我的背後。
我一回頭,看見一個英俊的男人,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戴着帽子,拿着手杖,只是沒穿草鞋。
大叔說,“哎,丫頭,給大叔長長知識,那詩是誰寫的?這麼有情趣?就聽你說一遍我就記下了。下回我把它當犖段子說給人聽。”
我沒張口,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替我回答。
“莎士比亞。”
瀝川。
看着瀝川的樣子,我覺得有些心虛。他穿着休閒服,戴着草帽,一副剛從夏威夷渡假回來的樣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瀝川其實嚴重殘疾,看上去卻總是那樣光鮮,那麼瀟灑。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明知故問。他顯然坐了今天的早班飛機。
“打你電話,你關機。”他冷聲說,“知道我有多着急嗎?”
“不會吧,哥哥。”
“這兩天你就睡這裡?”他掃了一眼四周,亂糟糟的人羣,此起彼伏。一位農村大嫂正對着鏡子剔牙,另一位媳婦則袒開胸脯奶孩子,毫無顧慮。
“打了幾個盹而已。”我說,“排隊比考試可是輕鬆多了。”
“你等着,我去給你買早飯。”他放下包,抽身要走。
“哎哎,要不你替我排隊,我去買。這裡地形複雜着呢。”我攔住他。車站這麼亂,也沒有殘障設施,人人拖着行李趕路,萬一撞傷了他,就麻煩了。
“要不我們一起去吃吧。”他走到我前面一位排隊的大嫂面前,娓娓動聽地請求她替我照看一下。那位大嫂拿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拼命點頭,幾乎快癡過去。
我在心裡說,瀝川哥哥,拜託你不要放電,好不好。
他拉着我,坐電梯到二樓,找了家咖啡館,給我要了甜點。我對服務員說,“勞駕,最苦的咖啡。”
他看着我,良久,嘆了一口氣:“小秋,我服了你了。”
“我的隊快排到了,真的!今天我一定能買到票。我特有成就感!”
“如果你今天還是買不到票,就得聽我的,坐飛機回去。”他板着臉說。
“No!”我光嘴硬,渾身卻軟得像根麪條,倚在他身上,他摟着我,小聲說:“公共場合,咱們是不是要注意點影響?”
“爲什麼你全身總是香噴噴的?”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額頭,我嗅他的頸子,很色的樣子。
“是刮鬍子水的氣味吧。”
“究竟是什麼香味呢?”我迷迷糊糊地說。
“Lavender (薰衣草)。中文怎麼說?”
“有個特古典的名字,杜若。是不是特別美?”
“嗯,又學了一個生詞。跟你在一起怎麼這麼長學問啊。”他摸了摸我的鼻子。
“你也讀莎士比亞嗎?”
“我連《追憶似水年華》那種書都讀,可見我的文學素養是很深滴。”他拿腔拿調地說。
“那我再說一段給你聽,瞧瞧你知不知道出處。”我故弄玄虛,捏着京腔,“你聽着啊,‘我見他着急,初意還打算急他一急。當不得他眉清目秀的一個笑臉兒,只管偎來;軟軟款款的香甜話兒,只管說來;憐憐惜惜的溫柔情兒,只管貼來。心火先動了幾分,愛慾也沾成一片。’”
暖洋洋的氣息吹在他頸子上,他有些臉紅:“這是黃色小說裡面的句子吧。”
“才子佳人小說,和莎士比亞是不是有得一比?”
“說得不錯,要不,咱們今晚就照這意思雲雨一番吧。”他終於不顧影響,輕輕地吻了我一下。
“臭美吧你。”
吃了早飯我們一起回到排隊的地方。這一回終於輪到我了:“小姐,請給我一張到昆明的K471。”
“K471賣完了,只有T61,空調特快。”
“好吧,我要一張硬座。”
“沒有硬座。”窗子裡面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有硬臥,中鋪,558塊。有軟臥,下鋪,890塊。”。
生生比硬座貴了兩百塊呢,我猶豫不決。
“要不要啊,你?”售票員不耐煩了,“不要就給下一個了。”
“要,要。”我去掏錢包,一摸,冷汗下來了。
“我的錢包!”我幾乎要哭了,“我錢包不見啦!”
想起來了。早上去洗臉時,被一個小個子男人撞了一下,那人也不道歉,匆匆忙忙地走了。
瀝川站在旁邊,看着我,笑容中有報復的意味:“謝小姐,您是不是丟了錢包?”
“人家偷的啦!”我向他怒目而視。
“那麼,這張票是不是要我來買?”
“你借我錢,我還你。”
瀝川走到窗口,對服務員小姐說:“對不起,小姐,耽誤您的時間,真不好意思。是這樣的,她掉了錢包,沒法買票。”
那小姐竟然對他展顏一笑:“不要緊,這樣吧,排隊不容易。讓她回家取錢再來,我給她留一張?您看怎麼樣?”
“您太好了,謝謝,不必了,我們另外想辦法。”他把我從隊伍中拽出來。掏出手機,拔號:
“小丁?
——是我,王瀝川。
——我需要去昆明的來回機票。明天出發。
——對。
——不是我,名字是謝小秋。謝謝的謝,大小的小,秋天的秋。
——我坐什麼艙她坐什麼艙。
——回程時間,三個月內自定吧。
——身份證號?
我報給他我的身份證號,他在電話中重複了一遍。
——勞駕你下午派人把機票送到我的公寓來,好嗎?
——不必上去,交給保安就行了。
——是的,我暫時回來,明天下午回廈門。
——再見。
他收線,看着我。
我還在找錢包,東摸西摸,一直摸到我確信錢包丟失屬實爲止。
“你丟了多少錢?”他問。
“不告訴你。”
“錢財乃身外之物,人沒丟就行了。”他用力摟了摟我的肩,算是安慰。
我們坐出租回學校,我拿銀行卡重新取了錢,然後,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和他一起回龍澤花園。
在出租上我就睡着了。到了那座大樓,我勉強醒過來,被瀝川拖進電梯,然後,我迫不及待地倒在了他的牀上。
“瀝川,我困了。若想雲雨你就自己來吧。”我撐着眼皮說。
他替我脫鞋子,一件一件地脫衣服,然後把我塞進被子裡。
“好好睡,明天我送你去機場。”
他的聲音無限溫柔。
15
我第一次坐飛機,坐的是頭等艙。可惜我有一個毛病,就是我對環境不敏感。
也就是說,無論是條件好還是條件差,對我來說,都差不多。機艙裡有很寬大的椅子,可以倒下來睡覺。我於是十分心滿意足。
我是在睡夢中被瀝川叫醒的。他讓我洗個澡提提神,故意把水弄冷,可是,我坐在澡盆裡,坐着坐着,又睡着了。我帶了三個旅行包,外加一個書包。都不大,沒有一個更大的包把它們全裝在一起。瀝川說,一看我就不是一個習慣出門的人。出門在外,包的數目越少越好。他把其中三個包的東西全拿出來,放到自己出差用的大箱子裡。鎖上密碼鎖。我在箱子裝了很多沒用的東西,密封的烤鴨、鹹水鴨、牛肉乾、魚片、鹹水花生、新書包、新筆盒、全套的文具,都是我弟弟喜歡的東西。五瓶藥和一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