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_分節閱讀_16

川說,我面色紅潤,精力充沛,鬥志昂揚。

“祝你好運!”

“祝你中標!”

我的口語和聽力本是強項,自我感覺考得不錯。但與訓練有素、家學淵博的馮靜兒相比,就很難說。期中考試之後,寢室裡有一股競爭的氣氛,人人默默地爲着獎學金努力,不再互相通報成績。

我原本對成績很在乎,現在,成績不再重要,我每時每刻只思念一個人,瀝川。

中午我考試回來,想去打開水,發現開水瓶已經滿了。

“是修哥哥替你打的。”安安穿着新的耐克球鞋,說。

“修哥哥在哪裡?我要謝他。”

“剛下樓,你沒碰到?”

我追下去,向修嶽道謝。他說,不客氣。

“你看了我給你買的書了嗎?”

“還……沒呢。最近準備考試,太緊張。我想我會很喜歡這個小說的。對了,爲什麼書名要叫《月亮和六便士》?”

“人人都想要天上的月亮,就是看不見自己腳邊的一枚六便士的硬幣。”

我惶恐,覺得他話中有話。然後我安慰自己,瀝川只有常人四分之三的身體,瀝川走路需要拐杖,脫光了的瀝川,上身完美,下身性感,但上身和下身合在一起,慘不忍睹。總之,瀝川絕對不是月亮。而修嶽呢,修嶽長得也不錯,堂堂正正,很像唱義勇軍進行曲的愛國青年。他外語過了八級,位列研究生保送名單,他成績拔尖,得過我和馮靜兒仰慕和豔羨的所有獎學金,他是學生代表,是校長的得意弟子。總之,修嶽也絕對不是六便士。

結論,我要瀝川,我不要修嶽。

堅定了信念,我便鐵了心,對修嶽說:“謝謝你總是替我提水。以後請你不要再替我提水了。”

他很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囁嚅:“我……反正每天都要替自己提水,多替你提兩瓶,……並不麻煩。”

“請不要再替我提水了。”說這話時,我的臉色是冰冷的,口氣是僵硬的。我不喜歡他,就不能給他任何希望。更不能利用他的熱情來佔便宜。這不是謝小秋我做事的一貫態度。

回到寢室,手機響了,是瀝川。

“考得怎麼樣?”

“感覺挺好的。你在哪裡?”

“去機場的路上。”

“瀝川,你一個人去嗎?有人照顧你嗎?”我但心他。出差在外,設施不全,這人半夜還要起來喝牛奶。

“怎麼是一個人,八個人,全力以赴。明天后天我做兩個presentation。你呢,你明天干什麼?”

“明天考精讀,後天考泛讀。然後,買車票,回家過年。”

“這不是說,等我回來,就見不到你啦?”他在那邊,明顯地急了。

“是啊。我有半年沒見我爸爸和我弟弟了,怪想的。”

“你光想他們啊,那我呢?”他說,“我到昆明找你去。”瀝川對雲南的知識僅限於昆明。

“哥哥,我的家不在昆明,在一座大山的背後的小縣城裡。”我說,“你好生開車,過完年我回學校再來找你。”

“過完年?那不是又一個半月過去了?”他沮喪地說。

“王瀝川,”我連名帶姓地叫他,惡狠狠地道,“現在你知道一個半月有多長了吧。”

我收線,看見蕭蕊從帳子裡探出頭來:“哎呀,一直以爲你失戀呢,原來不是失戀,是熱戀。”

“閉嘴啦。”我爬上去,擰她。

“哇,王哥哥挺大方的,給你買這麼好的大衣。”蕭蕊對服裝有直覺,一直嚷嚷說要改行做服裝設計。

那件純黑的羊絨大衣還是昨天去畫展的道具之一。其它的衣服,我不好意思穿回來,就放在瀝川的公寓裡。就這一件,因爲又合身又漂亮又暖和,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樣,便喜滋滋地穿到學校裡來了。

“是很好的牌子嗎?”我不知道,翻了翻大衣的領子。

“這是意大利名牌。怎麼也得幾千塊一件吧。”蕭蕊老練地說。

“不會不會。”我搖頭。我身上穿過的任何一件衣服都沒有超過五十塊的。

“這種店子通常不會把價格放在衣服外面,而是放在荷包裡。”她說。

記得當時挑衣服,試完了就買了,我沒問過價,瀝川也沒問過價。

我掏了掏荷包,發現有一個小小的卡片,拿出來一看,嚇了一跳。

八千八百塊。

蕭蕊點點頭:“我估摸着也是這麼多。你真是碰上鑽石王老五了。”她摸我的臉,貓一樣敏捷的眼睛:“嗨,求你一件事兒,下回認得他的朋友,介紹一個給我。或者他們家開派對,你帶我去。”

“乾脆我把瀝川介紹給你好了。”我陰陰地笑。

“真的嗎?”

“休想。”

14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最後的兩次考試。其間我照樣到咖啡館打工。每天晚上回到寢室,等待着我的,仍然是兩瓶灌得滿滿的開水。我以爲又是安安偷懶,讓修哥哥幹了,不料安安說,水是馮靜兒替我提的。

我知道馮靜兒很少親自提水,她的水一向是路捷提的。

趁她晚自習還沒走,我去謝她。她看上去一臉疲倦:“哎,客氣什麼。你每天回來得這麼晚,天氣也冷了,沒熱水怎麼行。”

我說,那就替我謝謝路捷。

“路捷參加了一個外語提高班,抽不出空兒來。他的水還是我提的呢。”她笑。她一向志得意滿,但今天的笑,不知怎麼,有點蒼涼的意味:“我們一直想請瀝川吃飯,偏他不肯賞臉。他替路捷改的申請信挺管用的,好幾個學校來函。我們選了芝加哥大學,人家答應免學費。你知道,像芝大這種學校,很少給本科生免學費的。路捷在國外有親戚,可以替他擔保。現在,一切就序,只差錄取通知書了。”

“這不是天隨人願,皆大歡喜嗎?”我替她高興。

“是啊。”她的語氣淡淡的。

“你呢,打算怎麼辦?”

“也打算考託福吧。只是我沒有靠得住的親戚在外國,專業又是英文,不可能有路捷那樣的競爭力,估計不容易出國。”

“讓路捷出了國後替你想辦法。”我說。我根本不知道出國是怎麼一回事,這種事對我來說,遙遠得像夢。所以我只能胡亂建議。

“再說吧。”

這就是和沒有交情的人談話的感覺,吞吞吐吐,藏頭藏尾,言不由衷。我和馮靜兒素無交情,承蒙她親自替我提水,十分惶恐。再說,是瀝川幫的忙,和我沒什麼關係,讓我來承她的情,真是不敢當。所以和她一說完話,我立即出門到小賣部買了兩個熱水瓶,以後中午一次提四瓶水,這樣,就用不着欠人情了。

瀝川給我買大衣的事,經過蕭蕊繪聲繪色的解說,傳遍了這一層樓的寢室。我成了某種童話故事的主角。當然最流行的兩個版本則是,A,我不過被某富家公子包養的小蜜,自己當了真,其實人家只是貪新鮮,玩玩罷了。B,我課餘在某娛樂城做小姐,爲賺外快,泡上了大款。英文系和音樂系在我們大學臭名昭著,因爲有次警察突然行動,在一個歌舞廳就抓了七個出臺小姐,全部被學校勒令退學。其中有一個英文系的女生不堪恥辱,上吊自殺,就死在我們這層樓的某個寢室裡。

這是什麼世道,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閒言如虎,人人滿腔殺機。

我只有十七歲沒錯,可是我並不認爲我要等到三十七歲,才能真正瞭解男人,瞭解瀝川。

除了考試的那兩天,瀝川每隔一天給我打一次電話,看得出他很忙,要去看工地,要陪人吃飯,要準備資料,要修改圖紙,日程以分計,排得滿滿的。手機打長途,效果不好,說得斷斷續續,我們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剛纔說什麼?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此外我還擔心電話費太貴,不肯多說。彼此問候幾句,就收線了。

考完試後,我在寢室好好地睡了幾天覺,便到火車站排隊買回雲南的車票。時已快至春運,賣票的窗口排起了長隊。北京火車站每天八點開始售票,一直售到下午五點。通常的情況是,窗口的門一打開,不到十分鐘,當天的票就賣完了。第一天,我不知底細,上午去,沒買着票。一打聽,買到票的都是當晚排了一通宵的。車站滾滾人潮,勾起了我思鄉之念。我立即回寢室拿了足夠的水和乾糧,拿起那本修嶽送的《月亮和六便士》,加入到排隊的熱潮當中。

我排了一個通宵,好不易熬到天亮,售票口開窗,排在我前面的人,每人都是一人數張票,眼看還差十來個人就要輪到我了,小窗“譁”地一聲關掉了。一個牌子貼出來,“今日票已售完。”我忙向一位買到票的大叔取經。他說:“排一天怎麼夠?我都排三天了。今天還差一點沒買上。”

我屬於這種人,以苦爲樂,越戰越勇。到小賣部買了一杯雀巢速溶咖啡,一口氣喝乾,掏出毛巾和牙刷,到廁所洗漱,然後精神抖擻地殺回售票口,開始了新一輪的排隊。就是去廁所的那十分鐘,我的前面又站了二十幾個老鄉。我倒。

就在排隊這當兒,我已經看完了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在最後幾頁,夾着一個書籤,抄着一段歌詞:

這些年 一個人

風也過 雨也走

有過淚 有過錯

還記得堅持什麼

真愛過 纔會懂

會寂寞 會回首

終有夢 終有你 在心中

朋友 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 不再有

一句話 一輩子

一生情 一杯酒

朋友 不曾孤單過

一聲朋友 你會懂

還有傷 還有痛

還要走 還有我

修嶽寫得一手好書法,是我們大學書法競賽第一名。他說,他打工的時候想去咖啡館,沒人要,只好去老年大學教書法。唉,他嘆氣,說老年人的學習熱情真高,他希望自己能有那麼一天,去學一樣學問,不爲錢,不爲生計,什麼也不爲。

除了王菲,我就喜歡周華健。這首歌我其實是很喜歡的,但修嶽這麼一本正經地用小楷抄給我,讓我覺得有點用心良苦。我雖小小年紀,對遮遮掩掩的學生式戀愛不感興趣。記得有一次和301的哥哥們一起看日劇《情書》,長長几個小時,所有的人都看得潸然淚下,不勝唏噓,只有我,無動於衷。沒膽色的男人才做這種處心積慮的事。愛情是進行時,不是過去式。是祈使句,不是感嘆句。

火車站裡強烈的白熾燈二十四小時普照大廳,使我好像到了太空,失去了晝夜。下午我吃了一個饅頭,託身後的大叔替我盯着位子,自己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打了一個盹。到了晚上,我的精神非常不濟,只好拼命喝咖啡。那位大叔問我:“小同學,你的家在哪裡?昆明嗎?”

“箇舊。”

“那不是下了火車還要轉汽車?”

“嗯。”

“來回一趟,怎麼算也要八百塊吧?”

“是啊。”

“爲什麼跑那麼遠上學?”他看我一身學生打扮。

“沒辦法,成績太好。”我說。

他正要往下聊,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又一天過去了。

“嗨,小秋,”瀝川說,“你睡了嗎?”

“沒有,在上晚自習。”我不想告訴他買票的事兒,省得他擔心。

偏偏這時車站廣播:“成都到北京1394次列車已到,停車五站臺,停車五站臺。”

“這麼吵,這是晚自習的地方嗎?”他在那一端,果然懷疑了。

我連緊岔開話題:“哎,你還好嗎?今天忙嗎?”

“還行。今天交了最後一批圖紙,結果小張的計算機上有病毒,一下午就耗在給他恢復數據上去了。現在基本上喘了一口氣。”

廣播又響起來了,是尋人啓示:“陶小華的父母,請聽到廣播後到車站保安處等候。您的兒子正在尋找您們。”

我趕緊問:“誰是小張?”

“我的戶型顧問。”

“哎,瀝川,你住的地方有牛奶嗎?”

“沒有。不過不遠就有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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