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海島,瓊華玉樹,在崑崙墟,就連天上的星子,都那麼潔淨。
滄巽將稚弱的夔從懸崖上山洞解救出來後,崑崙墟又過了許多年,春花秋月,夏雷冬雪,夔慢慢長大,變成少年。滄巽除了成熟些,模樣倒沒太大改變。
滄巽在小華山捉了些能化形成小童的神獸服侍夔,並在無名島佈下結界,以便她有事離開之際,夔不會遇到危險。
夔自打長成少年,便進入了叛逆期。滄巽經常不在島上,行蹤神秘,讓夔很不高興。
他第一次跟滄巽賭氣,是因爲某一次,滄巽只在瑹琈宮待了十天,就要動身離開,又不說自己去哪裡,當時他們在吃飯,夔追問無果,摔了碗筷,擡腳便走。
滄巽愕然之餘,生氣得很,追出去讓他回來道歉。
“能耐了啊,翅膀硬了是不是,居然敢跟我發火使臉色!”
她一路追出瑹琈宮,卻發現夔早飛下山,跑到了莽林裡不知哪個地方。無名島莽林廣袤,這麼多年,早就成了夔的小王國,夔對裡邊的一草一木爛熟於心,不可能迷路,多半是藏起來不想讓滄巽找到。
滄巽在他小時候,爲了讓他解悶,替他造了不少結構精巧的樹屋,如今不知夔是躲在了哪個樹屋裡邊。
滄巽無奈地自言自語:“回來再收拾你。”
結果她正要離開無名島,便聽到背後夔在喊她名字。
滄巽轉回身,哼笑道:“小崽崽,快滾過來。”
夔臉色緊繃,抱着雙臂道:“別那麼叫我!”
“行行行,夔公子,夔殿下,夔寶寶?”
夔皺緊眉頭,表情堅決:“我要跟你一起出島。”
“不行,我給你立過規矩,不準隨便離開這裡,外面有危險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把我困在這裡?!”
夔勃然大怒,像是忍耐許久,終於不堪重負地爆發。
他走到滄巽面前,冷冷低頭逼視她,鼻子尖快抵到滄巽鼻子尖。
夔雖是少年,身高早已超過了滄巽,這麼近距離緊迫瞪人,竟然頗有壓迫感。
“放肆!”滄巽倒退一步,自己也不知道爲何心虛。她在無名島周圍設置了結界,一旦她離開,夔是出不去的。
想到這裡,滄巽氣短一截,軟化態度安撫道:“什麼叫我把你困在這裡,我在保護你——”
夔氣得要命,一轉身疾走兩步,吼道:“我像個囚犯一樣成天待在這裡!除了你誰也見不到!我問你去哪裡你也不說!連你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把我當什麼,寵物嗎!”
周遭安靜了片刻。
滄巽底氣不足道:“你……小孩子不準亂用詞語。”
夔冷冷道:“我不是小孩,你記住,總有一天,我會想辦法出去。”
滄巽聞言笑道:“等你打得過我,我自然準你出島,可惜你現在沒那個實力,乖乖回去睡覺吧。”
夔悶不吭聲,雙手握緊成拳。
滄巽鬆了口氣,以爲他妥協了,反手抱住夔,拍拍他肩膀,哄道:“我就離開幾天而已,馬上就回來了,回來時給你帶禮物。”
夔沒有回答,半晌,他遲疑地回抱住滄巽,像小時候那樣把臉埋進滄巽肩窩。
“哎喲!臭小子你敢咬我!”
滄巽突然驚叫,捂着脖子,那裡一圈新鮮的紅色牙印,夔惡狠狠地瞪着她,轉身就走。
夔回到瑹琈宮,偌大的宮殿又只剩下他一人。
夜間,他獨自就寢,苦大仇深,輾轉反側。有時,他覺得滄巽很無情。小時候自己哭過,現在是用憤怒來抗議,不論哪種方式,滄巽都無動於衷,軟硬不吃,不會爲他做出絲毫改變。
——憑什麼滄巽讓我的全世界只有她,她卻自己想離開就離開?
這是夔真正的想法,苦澀隱秘的念頭,強烈的獨佔欲,從童年時一路滋長,在少年內心根深蒂固。
島外到底有什麼,吸引滄巽一次又一次離開,難道瑹琈宮並不是滄巽真正的家?
這個念頭忽然提醒了夔。
莫非,滄巽可能在某一天某一次外出後,就永遠離開自己,再也不回來?
一陣恐慌如潮水包裹夔,侵襲他全身,他心下冰涼,完全睡不着,索性裹了薄衾,跑去書房挑燈夜讀。在昏黃溫暖的夜燈和成山書卷的包圍下,他方能感受到一絲慰藉。
書裡有另外一番天地,帶他去到自己如今無法企及的地方。
夔一直住在無名島小華山上的瑹琈宮裡,滄巽是他唯一能見到的活人。
當然,他的說話對象並不僅僅包括滄巽,他可以去小華山和一些能化形的神□□談,只是這些神獸們靈智總體不如人,習性懶散,很多時候都在睡覺,有的性情不那麼有趣,夔和他們說話的次數不多。
不能化形的神獸則大多很危險,夔被攻擊過多次,好在每次都全身而退,時不時還獵到一兩隻,其皮毛骨血,都有很大用處,夔鞣質皮革,雕刻骨頭,做了好些手工活計,自娛自樂,這都是滄巽傳授他的本事。
夔住在小華山顛的瑹琈宮,與世隔絕,自由自在,每天吃飽穿暖,在寢殿修煉內功,突破法力境界,在冰雪庭院中赤膊練武,打得一身汗氣蒸騰,再去泡泡溫泉,換了衣服後,窩進藏書房看書,看日落月升,潮漲潮退。
幼時被囚禁,蜷縮在山洞中,只能喝夜晚地上結的露水,吃的是飛鳥銜來的一兩個果子,這段回憶矇昧而昏暗,就像個短暫的夢魘,沒有在夔的心上留下太多痕跡。
夔不記得囚禁自己的是誰,他也不關心,對他而言,自己的生命起始於被滄巽從山洞抱出來的剎那。滄巽在山洞口出現,天光打在她身上,那一刻,夔覺得自己才真正算活着。
與滄巽的相遇,如同一道分水嶺,將夔的生命一分爲二,前半是黑暗,後半是極致的光明燦爛。
滄巽爲了保護夔,在無名島下了禁制,有出無進,從此無名島無法爲其他仙人探知。她將夔隔絕在無名島,是爲了他的安全着想,夔心裡明白,爲了打發時間,藏書房成了他探索崑崙墟大世界的途徑。
這裡藏書極多,不耗上個幾千年,別想將每卷書都吃透讀懂。
夔先從山河海島圖志看起,他了解到,崑崙墟有不計其數的仙洲海島,包羅萬象,萬千國度和平共處,仙子仙民安居樂業。
崑崙墟的中心是蓬萊洲,以蒼梧京爲都城,綺麗繁華,各國無出其右,崑崙墟仙首青冥洛君率數百仙官仙將,居於大曇華宮。
藏書插圖裡繪有各色仙人的形象,那些玉帶輕繞、環佩玎玲的天女們,夔看了也覺賞心悅目,卻並不心動。
已經是第三天,這天夜裡,夔看書看得累了,趴在條几上休息,身上披的是滄巽給他做的外衣,內裡縫製着柔軟的細絨毛,溫暖舒適,他很快睡着,進入夢鄉。
在夢中,他不斷地縮小,身體變成了六七歲的幼兒,小拳頭抓着紫毫筆,一隻光潔的手握住他的小手,帶着他慢慢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他自己的名字。
夔揚起臉蛋,看見滄巽低頭對自己微笑:“很好,會寫了嗎?”
夔心中有純白的喜悅膨脹,就像蒸屜裡的水晶發糕,這歡喜隨着滄巽的笑容而加深擴散到全身。
滄巽壞笑,捏住他的鼻子:“發什麼呆?”
夔覺得鼻子癢癢的,而且越來越癢……他打了個大噴嚏!
夔猛然醒了,有一支毛筆正在輕輕搔刮他挺拔的鼻樑,滄巽的臉龐近在眼前,生動無比。
夔一下子坐直。
滄巽撿起滑落在地的外衣,重新爲他披上,說:“看累了就去牀上睡,當心着涼,以後不準睡書房。”
夔還是有點呆呆的:“你回來了?”
難得看見他這副模樣,滄巽好笑道:“我跟你保證過我會早點回來的,來,給你的禮物。”
夔接住滄巽遞來的包裹,沒有拆,眼睛仍盯着滄巽。
滄巽看着桌案上地上胡亂堆砌的書卷,感興趣道:“你看了哪些?”
說着,滄巽伸出手,隨意抽了一兩本看,不時點評兩句,翻着翻着,她拿着的書卷中間突然掉出來一本畫冊,邊角有些破舊。
滄巽撿起來翻開,夔就在旁邊看,內頁密密麻麻的,是畫兒,夔還以爲是地圖一類,湊過去看,頓時臊得滿臉通紅。
那是春宮圖,描繪得格外精細,簡直活色生香。
滄巽一臉古怪,夔又窘又急,分辯道:“我沒有……我不知道……”
滄巽朝他擠了擠眼睛,說:“我什麼都沒看見。”
她笑着放下手裡的東西,走了出去,還故意嘆氣道:“你果然長大了。”
夔瞠目結舌,顯然滄巽已經對他有了天大的誤會。
他石化半天,纔想起自己該去向滄巽解釋。
“怎麼辦!”夔一頭栽倒在桌案上,羞憤欲死,好不容易滄巽回來,可他今天都不敢再見滄巽了。
滄巽容貌殊勝,行事又飄忽活潑,雖然名義上是夔的師父,夔從來沒將她視爲長輩,而是當作姐姐一樣無比敬慕,隱隱約約還有些許朦朧不可說之意。
夔擡起頭,看到眼前就是那個無意中被自己摔在桌案中間的小冊子。
畫冊攤開,當中圖景春光明媚,夔竟然挪不開視線,鬼使神差的,他伸手翻開畫冊。
畫冊中,每一折的主角都是一對仙人,印章上是“瑹琈主人”四字,夔明白了,畫中人應當是瑹琈宮前任主人和他的情人。
夔越看越出神,少年血氣方剛,身體燥熱之餘,心理受到了莫大沖擊。
生平第一次,他終於情竇初開,意識到原來人和人之間,還有這樣的感情。
根據畫冊末頁的後記,瑹琈宮前主人的情人並非仙人,而是小華山下莽林中一隻化了形的乘黃,背上生角,形似狐狸,容貌光豔絕倫,然而神獸畢竟是獸,並非真正地長生不老,活得再久,也終有一天會死,除非能修煉成真正的神仙,乘黃獸不幸沒有修成,中途死了,瑹琈宮前主人因此道心衰竭,也隨之仙逝。
當天晚上,夔在寢帳裡翻來覆去,好不容易迷糊睡去,半夢半醒之間,他好像走進了白天看到的那捲畫冊中,成爲了主角之一,另一個人竟是……滄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