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滄巽一覺睡到中午,被震天響的拍門聲驚醒了,翻身坐起。
夔不在身邊, 但留了字條, 桌上給她留了早飯, 是弋氏山莊最好的廚子做的。夔告訴滄巽, 自己在演武場跟五鄺、弋陽他們切磋, 讓她起來先吃早飯。
那敲門的是誰呢?
不等滄巽出聲詢問,門便被一腳踢開了,如此囂張的作風……
“五蘊!你有點規矩!”滄巽覺得腦殼疼。
五蘊走了進來:“滄巽, 這幾天你都跟那個太峰夔纏纏綿綿,根本沒想起我來, 你看我現在的樣子?”
滄巽搓掉眼垢, 定睛一瞧。
五蘊如一株抽條的白楊, 秀拔立於眼前,笑意盎然。
他看起來在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 前幾天的嬰兒肥臉蛋不見了,五官輪廓立體,淺灰色長髮紮在腦後,馬尾的樣式很像夔年輕時候,瞳孔如兩粒紅寶石, 完全是滄巽記憶中五蘊初成年該有的模樣。
滄巽欣喜地擁抱了五蘊, 捧着他的臉又揉又捏, 兩人都哈哈大笑。
“我那個便宜爹呢?”五蘊說, 他指代的是夔, 因五蘊原初的誕生,亦有夔的一滴精血, 先前五蘊死別扭不承認,近日滄巽和夔關係密切,五蘊也無可奈何承認了事實,以便宜爹來稱呼太峰夔,半戲謔半認真。
“去找五鄺他們打架了吧。”滄巽打了個呵欠,下牀梳洗,五蘊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她身後。
五蘊抱怨道:“我們到底還要在弋氏山莊窩多久,這裡舒服歸舒服,就是太悶了,和外界根本不通音訊,我想出去玩,順便打聽外界消息!”
滄巽知道五蘊是個坐不住的性子,像只脫繮的野馬駒,遂道:“你想出去玩,就喬裝出去,不要暴露自己,但要跟弋陽他們打個招呼。”
五蘊笑道:“你們放心,我的神通之一就是千變萬化,再厲害的天師都沒法識破。”
於是,和弋陽他們溝通好後,五蘊搖身一變,裝成個不起眼的普通人,去了京城。
他隨意逛吃逛喝,不到半天,就吃了十家有名的美食,肚皮只飽了一半,五蘊尋摸着下面去哪裡玩,不知不覺走到一處紅牆下,擡頭一看,法源寺三個大字壓在頭頂。
周圍信徒來來往往,神情肅穆。法源寺正在舉辦一場法事,據說是寺內彌賢長老圓寂,僧人們正在誦經祈福,助長老早登蓮臺。
角落的圓拱門,有兩個人吸引了五蘊的視線。
一個是寺內僧人,臉色不安而警戒,瞟着經過他們身邊的人,另外一個打扮得很尋常,像個公務員,五蘊一望即知對方是公職天師。
看他們緊繃的神情,似乎在商討什麼嚴重的事情,而不是在我表達弔唁你回我客套話,末了,天師離開,僧人也回去了。
五蘊的胃口被吊了起來,他眯起眼,心念一動,從氣運之精裡抽取了一縷精芒,載着自己神識,附在那僧人背後,進了法源寺。
兜兜轉轉,那年輕僧人通過一條廊廡,進了一個偏殿。殿堂後邊,赫然停着一臺棺槨,裡邊正是圓寂了的彌賢法師。
包括方丈在內的幾個高僧,圍在旁邊,皆是眉頭緊蹙,神情憂慮。
“師伯,我已經跟天監會的人打好招呼了,這段時間他們會派人在寺廟內外警戒,尋找可疑跡象。”年輕僧人說。
方丈看上去並沒有感到多大安慰。
旁邊一個黑長眉僧人語氣很重道:“彌賢師公肯定不是正常死亡,什麼誦經入定時安然圓寂,明明就是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嘴角還有黑血!那些庸醫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我看是外道邪魔入侵!他老人家佛修造詣何其深厚,不可能自己憑空出岔子,不如快點向天監會申請立案,將彌賢師公的遺體解剖了,早點查明真相。”
另外一個胖僧人一臉惱火:“行了,空善,聽聽你說的啥話,還解剖,師公的金身豈能容得你褻瀆?”
方丈道:“阿彌陀佛,都別吵。”
衆僧一下子安靜下來。
方丈道:“我們去其他地方談,別打擾彌賢長老安息。”他悲傷地看了眼遺體,帶領衆僧人退出了偏殿。
五蘊的神識留了下來,繞着彌賢法師的遺體打轉,只見微光一閃,五蘊的神識便沒入了法師的遺體,進去他體內觀照五臟六腑。
五蘊本人靠在紅牆下,猛然睜開了眼睛。
彌賢長老的胸腔裡沒有心臟!
血管切口整齊,心臟則不見了,前胸和後背卻沒有一絲一毫創口,就好像這人天生就沒有心臟一樣,毫無疑問是妖邪之術所致。
然而如此精細弔詭的操作,又豈是尋常妖邪所爲。
五蘊額頭冒了滴冷汗,他返身朝向法源寺正門,老老實實雙手合十,唸了聲佛號。
隨後,五蘊立刻回到雲夢山,把這件事告訴了滄巽和夔等人。
少荻在凡間活的比較久,再稀奇古怪的事都見過,用一種稀鬆平常的口吻道:“掏心之類的嘛,很多修爲高深的妖魔鬼怪會這麼做,尤其喜歡吃佛修高僧的心臟。”
五蘊疑惑道:“你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
少荻:“……”
五鄺淡定道:“別聽少荻胡謅,她說的那些事,都發生在古代,現在妖族和人類關係今非昔比,除了墮入邪道的少數妖怪,絕大多數妖族都不屑那麼做。”
五蘊追問:“可你見過沒有傷口的那種掏心嗎?”
五鄺承認:“這倒沒有。”
五蘊轉向滄巽:“我想追查這件事,求批准!”
滄巽扶額:“我們現在還有其他任務……”
五蘊興致勃勃:“哪有啊,你成天和太峰夔談情說愛,我悶死了,再說我總覺得心慌,彌賢法師被害,恐怕不是孤立事件,說不定後邊還有佛僧受害……”
滄巽頭痛道:“行吧,但你不準亂來,不準暴露行蹤,遇到事必須先向我彙報,不準自己拿主意。”
五蘊得了允許,屁顛顛又跑下山去了。
夔在旁評論:“你真是太縱容他了。”
滄巽瞥了他一眼:“你是他便宜爹,那你管管。”
夔:“……”
滄巽的手機鈴聲響起,一聽見這鈴聲,滄巽臉色微變。
這是她給張白鈞的專屬鈴聲,名叫道士下山。
滄巽對夔遞了個眼神,走出去站到走廊下,謹慎按下接聽鍵。
“喂,張白鈞。”她聲音很輕。
對方聽到滄巽的聲音直接叫了自己的名字,似乎很吃驚,半晌沒開口。
滄巽不得不重複:“喂?”
張白鈞的聲音終於響起:“渚巽,我們見一面。”
滄巽乍一聽張白鈞叫她之前的舊名,陌生感撲面而來。
渚巽……那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了。
滄巽忽然很想笑。她忍住笑肌的抽搐感,儘量以平靜的口吻道:“行啊,地點時間。”
滄巽沒有問張白鈞見她做什麼,也沒有敘舊,彷彿字外的意思不需要口頭敘述,朋友的默契足以涵蓋。
張白鈞報了個地點,位置在京郊荒僻地帶,避開了天監會的監控範圍。
“我有天監會的消息傳達,你單獨來見我,不要讓夔知道。”張白鈞說。
滄巽看了遠處夔一眼,答應了張白鈞的要求。
她掛斷電話,回到夔那邊,簡短道:“張白鈞打電話過來讓我們小心些,天監會那邊還在搜捕我們。”
夔蹙眉不言。他對張白鈞觀感還算不錯,但並不欣賞張白鈞的立場。
滄巽見夔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話,鬆了口氣。
她並非想瞞着夔去見張白鈞,只是她太瞭解夔,假如她如實報來,夔一定會阻止,到時候兩人說不定要吵架,眼下她和夔宛如蜜月期,實在不想發生什麼冷戰。
到時候找個合理外出理由即可,就說她去幫五蘊調查先前那個法師遺體心臟失蹤的案子。
等到了約好的那天,滄巽如期赴約。
一間廢棄後但即將被賣出的工廠,沒有雜物,宏大的水泥基調,單一的灰色,在大地投下工業時代的陰影。不存在任何詩意。
在格格不入的建築物下,張白鈞和滄巽終於見面。
這是滄巽迴歸真正身份後,和張白鈞第一次坦誠重逢。上次她裝作還是渚巽的模樣,欺騙了張白鈞一回,因此那次不算。
張白鈞以爲自己能看到一箇舊日的渚巽,哪怕是表象也好。
但他看到的是滄巽本尊,那個曾經在月下驚鴻一瞥的無明之魔。
“渚巽”彷彿徹底消失,在人家蒸發了一樣,或者說渚巽變了,從凡人天師,變成了魔,跨越種族和陣營,站到了張白鈞的對立面。
張白鈞無法判斷這是一種進化,還是一種墮落,他擠不出笑容,只能看着滄巽走近。
滄巽擡起手,揮了揮,態度放鬆地說:“上次的事,不好意思。”
她上次利用了張白鈞的信任,騙取接近定永平的機會,從定永平那裡獲取了關於崑崙地宮的機密信息。
張白鈞聽了沒什麼反應,只是看着滄巽。
滄巽打量着張白鈞,他看上去和過去一樣,一副帥氣多金的道N代公子哥模樣,就是表情略微緊繃。
張白鈞突兀地說:“不管你是誰,你都不打算回頭。”
滄巽驚訝了下,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張白鈞問:“在你心裡,渚巽存在嗎?”
滄巽想了一會,按住胸口,珍重道:“一直都在。”
張白鈞釋然:“是嗎……那就好。”
他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展示給滄巽看。
滄巽笑了起來,那是修好後的鐘鏡星盤。
她輕鬆道:“你大老遠跑來就爲了給我送這個?我不需要了。”
張白鈞叩開錶盤,釋放出了青山派法陣,法陣光華流轉,盤旋在他們頭頂上方,釋放出道家威壓,濃郁精純的靈力是先前的好幾倍。
滄巽怔住:“你什麼意思?”
張白鈞語氣落寞:“渚巽,法陣能驅離你身上的魔格,把真正的你帶回來。”
滄巽:“???”
她愕然了一秒,忙道:“張白鈞,等一下,你有什麼事嗎,需要看心理醫生嗎,我是魔,無明之魔,我叫滄巽,不是渚巽。不管你拿什麼東西想搞什麼驅魔儀式,沒用的,我就是滄巽。”
張白鈞眼神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