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煩躁地飛離了蒼梧京, 越飛越遠,來到島嶼如珍珠綴連的滄海之上,排遣心情。
他發現自己無意中竟然在接近無名島的方向, 便止住勢頭, 隨便停落了一個島嶼上, 憑藉這些年周曆各海洲的記憶, 辨認出此地名喚墮霞島。
島上特產一種叫霞光鯉的魚, 多見於溪流中,魚鱗與天上的雲霞無異,魚尾拖曳着星沙似的光帶, 常穿行在蓮葉下,有着水仙欲上鯉魚去的清淨與夢幻。
滄巽曾經捉過一尾霞光鯉, 送給他做禮物。夔養在自己親手挖的小魚池裡, 還爲它種了巴掌大的小蓮葉小荷花。可惜後來那尾霞光鯉被五蘊一口吞掉了。夔曾爲此氣得要命。
夜晚的墮霞島, 遍佈溪流,交匯通達, 似流光閃爍的蛛網,鯉魚們在豐腴的蓮葉下休息,此時不見蹤影。
流水淙淙,好似下雨聲,夔看見一個白衣僧人坐在溪邊。
他停住腳步, 對方清虛得像個影子, 卻如此眼熟。
夔想起來了, 這僧人救過他的性命。在他闖入方壺山後, 被雄首陽設計關入千鈴血籠中, 意識不清,徘徊在生死關頭之時, 夢見過這個白衣僧人。
對方自稱明空。
他一直以爲白衣僧人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人物,僅存於自己腦海中。此刻見到對方變成了大活人,夔震驚而不安。
他謹慎地靠近,距離明空大約十步遠。
“你現在很困惑。”明空開口了,他的身影隨之變得踏實穩固。
“你能爲我解惑?”夔低沉道。
他沒有詢問明空的真實身份,反正問了明空也不會說。明空太超凡脫俗了,和他比起來,那些仙族倒都像庸碌的螞蟻。
他就當此時自己在夢遊罷。
“想知道什麼?”明空轉向了夔,面色和藹。
夔眉頭緊皺,彷彿壓抑着內心的痛苦。
“我近來常做一個夢,但我記不清夢見了什麼,我想當上崑崙墟仙首,將滄巽奪回來,但不確定滄巽對我的心意。自從修煉了無動心焰,我感覺自己有時不是自己,總之,我心裡雜念太多……只想要一個真實的答案。”
明空聽了,笑道:“你的精神找不到歸屬,你的靈魂正在迷失,感情矇蔽了你的天目。其實,答案就在你身上。”
明空伸出手,指向夔腰間佩戴的那張漆黑麪具。
夔拿下面具,不解道:“什麼意思?”
“你的存在,是爲了消滅荼毒崑崙墟、讓仙族墮入六道輪迴的源頭,避免崑崙墟之末日,原本你生下來即知自己使命,因種種因果糾纏,耽誤到了現在。不過,不算太晚。戴上面具吧。”明空說。
隨着明空的話,那張面具自己飄了起來,自動扣合到了夔的臉上。
明空一揮手,面具上那些陰陽刻文剎那活了,浮泛飄飛,一圈圈金色文字繞着夔旋轉不休。他低聲持誦,那些金色文字光芒大盛,照亮了周圍溪水,沉睡的霞光鯉全部醒了,紛紛躍上水面,嘩啦啦爭食一般。
大朵大朵蓮華幻影在夔身旁怒放,交相重疊,使得夔看起來,就像從蓮瓣中誕生出的天神,他弓下身,似乎一時承受不住這神秘的玄力。
緊接着,一對青黑色羽翼從夔背上張開,長達一丈,比任何時候更賁張,每片羽毛都豎了起來,爆出沖天的金紅色光焰。
那是蜜金和橘紅交織變幻出的最不可思議色彩,仿若太陽上龍捲型的火舌,或是火歐泊裡閃爍的星雲漣漪。
如果有人近處圍觀了這一奇景,說不定雙目會立即致盲。明空則不受影響,安然若素地直視,雙瞳中映出金色的環點。
在這萬物沉寂的暗夜中,浩瀚無邊的崑崙墟,墮霞島成爲了最亮的一枚寶珠,向九天碧落與深淵幽冥發出了清亮神秘的昭示,於無聲處驚雷綻放。
奇景持續了足足一刻鐘,幻影消失,光焰熄滅,夔倒在了地上,面具滾落到了一邊。夜晚冰涼的空氣接觸到了他火燙的體膚,激得陣陣白汽升起。
夔慢慢支撐着跪坐了起來,良久後,終於恢復神智。
他面容平靜,朝明空行了一大禮。
“多謝禪師點化。”他說。情感似乎從他身上褪去,他變得幾乎和明空一樣超然無慾,似乎步入了“空”。
明空道:“記起來你想要的答案了麼。”
夔點點頭。
明空微笑:“無動光焰,是智慧的具化,最克無明,你原本的使命,是除去莊嚴劫以來最古老的無明之魔,然而你卻愛上了無明之魔衍化出的虛幻人格,其名爲滄巽。真是令人無可奈何。”
夔道:“她有獨立的靈魂,我愛她,希望禪師不要傷害滄巽。”
明空嘆息:“我不會干預你們,但你要明白,假如你不消除她身上的無明魔格,你們的未來不管輪迴多少次,都註定失敗,生離死別,只是最輕的懲戒。”
夔沉默半晌,輕聲道:“我知道,剛纔你讓我看見了在不同時空中,我們的結局。”
明空道:“記住,只要她出於自願,被灼燒魔格時,名爲滄巽的人格便不會感到痛苦,哪怕她有一剎那的懷疑和猶豫,消除魔格一事都會失敗。你要謹慎爲上,步步爲營。”
夔凝望他:“只要除去無明魔格,我們便能結束輪迴嗎。”
明空點頭。
夔不再多言,御空而去。
·
十萬深淵之最上層,從極淵,赤水宮。
五蘊是被滄巽搖醒的,他迷迷糊糊,嗜睡得要命,可憐巴巴地說:“再讓我睡會兒……”
滄巽道:“你跑哪裡去了,我到處找你。”
她一巴掌拍上五蘊的屁股,不聽話的小孩,必須警告。
五蘊聽了似有所感,疑惑道:“我有去哪裡嗎,不一直在睡覺麼?”
他記憶混亂,雙眼半睜半合,茫然地乜斜着。
滄巽無語,不再追究。她以爲五蘊偷跑去找夔了,聽到五蘊否認,心裡竟有點失落。
自從滄巽將自己的力量分割成了三等份,就處在漫長的虛弱期。
那三等分的力量,分別爲識、滅、盾,藏於三顆不同色的心骨中,心骨是滄巽成年前蛻變留下的能量結晶,由儺顓親自煉化成舍利子。識之法舍利爲正白色,滅之法舍利爲純黑色,盾之法舍利爲幽藍色。
滄巽僅保存了無明魔子所剩不多的法身之力,壓制十萬深淵衆魔不在話下,但比起力量完整的鼎盛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儺顓將三枚心骨妥善存放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並且不準滄巽外出,怕她被人暗算。儺顓說,至少要等個上百年,大衍鏡的卜算趨向吉利後,滄巽才能嘗試和夔取得聯繫。
整整一百年!
雖然對於魔而言,一百年如彈指一瞬,但滄巽一天不見夔就如隔三秋,算來夔已經離開她有六七年了,滄巽已經達到了忍耐的臨界點。再等一百年,難保會有意想不到的壞事發生。
滄巽每隔半月,就寫一封信,託密探送到蓬萊洲蒼梧京,太峰夔的手中。魚傳尺素,月迷津渡,不知道信有沒有到達夔的手中,反正每一封信箋都是石沉大海,了無迴音。
儺顓的近侍兼得力干將,肥遺,不間斷地將仙族那邊的消息送到滄巽手裡。上至蒼梧京的官職變動,下至市井雜趣軼聞,可始終沒有太峰夔的確切消息,只知道他作爲青冥洛君親手擢拔的年輕將領,一直居住在大曇華宮裡。
滄巽感到齧心的焦灼。她和夔之間的未來忽然變得遙遠而模糊。以後兩個人真的會形同陌路嗎?
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
滄巽越想越心煩,不由地借酒澆愁,一醉睡去。
“滄巽。”夔溫柔低沉的聲音近在咫尺,彷彿就貼着她後脖子,在她耳邊低語。
滄巽驀然從夢中驚醒,汗溼單衣。她大口喘氣,渾身燥熱,夢中綺麗的情潮一波波襲來,像記憶中瑹琈宮後山的溫泉。
她雙手顫抖,蹲坐着抱緊了自己。
……
時光再度飛逝。某日,一張絹帛從密探手中呈遞到了滄巽手上。
“殿下,這是太峰夔的回信。”密探道。
滄巽呆了一瞬,渾身僵硬,竟不敢打開。
十二年了,夔終於回信。
她鎮定心神,展開絹帛,一小枝紅果掉了出來,滄巽一眼認出,那是瑹琈宮庭院中琅玕樹上摘下的。此外,絹帛上只有筆跡熟悉的寥寥幾字。
——我在無名島等你。
滄巽嚯地起身,飛快返回寢殿。那密探是她自己的人,不會泄密給儺顓。現在該考慮的,是如何離開赤水宮。
五蘊被滄巽抓了過來,她將五蘊變成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外形,再把五蘊塞進被子裡,讓五蘊裝睡。
五蘊警惕道:“等等,你要去哪裡?”
滄巽食指豎在脣邊:“太悶了,出去走走,不準讓儺顓知道。”
“我跟你一起去!”五蘊躍躍欲試。
“下次吧,你聽話,我給你帶禮物回來。”滄巽好說歹說安撫了五蘊。
五蘊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滄巽走了。
滄巽順利離開了從極淵,前往崑崙墟無名島。
當熟悉的小華山出現在視野中,滄巽呼吸的節奏變快了,她忐忑不安,滿心激動,降落在了冰雪如昨的瑹琈宮庭院。
這裡什麼都沒有變。就像主人剛剛離開不久。殿內點着燈,光線溫暖,薰香的氣息隱約傳來。
滄巽環顧四周,近鄉情怯,不知怎麼,做不到出聲叫夔的名字。
“滄巽。”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一如在無數個深夜的夢中。
滄巽猛地轉過身,夔真人站在雪地中,陌生無比,滄巽定住了,怔忡地望着他。
夔身形高大修拔,在雪地上投下長長的藍色陰影,以往隨意披散或扎做長馬尾的鬆軟黑髮,全部一絲不苟地結在發頂,束以玉冠,露出光潔的額頭與刀裁墨染的鬢角。
他身着一襲銀線繡的玄色正服,披着墨綠色斗篷,像雪山之巔閃耀的星辰,雍雍若若,成熟俊美,曠世無雙。
滄巽再三端詳他,就像在確認這人是否真的是夔。
夔泛出一抹淺笑:“怎麼,不認識我了?”
Www_Tтkan_C○ 那笑容直擊滄巽靈魂。
酸澀壓倒了欣喜,滄巽愣了下,走到夔的面前,無意識揮出拳頭。
夔一把接住,身體紋絲不動,扶着滄巽讓她站好,替她彈了彈肩上的落雪,攏緊羽衣披風的領子。
“這裡冷,仔細凍着,我們去裡面說話吧。”夔往前走了兩步,示意滄巽跟上。
滄巽不知不覺中落入了夔的步調,沒發現她的情緒得不到迴應,被夔的波瀾不驚擋了回來。
她隨夔的動作而動作,沒怎麼察覺,回過神後,發現自己已經坐下,接過夔爲她斟好的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