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滿臉難過的五蘊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那你以後難不成一直就跟着青冥洛君了?難道你真的要和滄巽永遠斷絕關係?”
他語氣很是激動,看樣子,好像只要太峰夔說是, 五蘊就會做出極端的事來。
太峰夔道:“我要當崑崙墟仙首。”
五蘊愕然地瞪着他。
“什麼……你瘋了?!你真的要娶洛君的女兒?”
太峰夔平靜道:“我不會娶任何人, 我會憑自己本事, 取代青冥洛君。只要我翌日像年少時那樣活在滄巽的庇佑下, 就永遠不可能和她平起平坐, 她背後有始魔儺顓,那是我必須戰勝的敵人。唯有成爲崑崙墟仙首,我纔有和儺顓抗衡的資格。”
五蘊抓狂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仙首是仙族之君皇!滄巽的地位在十萬深淵衆魔中位列第二,等同於儺顓的繼任者!你當了仙首, 豈不是要與她爲敵?”
太峰夔道:“那樣的話, 我就將她從儺顓身邊奪走。五蘊, 告訴我,連你也寧願幫儺顓嗎?”
他伸手摸了摸五蘊的腦袋, 語氣緩和,帶了幾分溫柔。五蘊忽然感到,太峰夔成熟了,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五蘊想起了他小時候,滄巽和太峰夔如何陪伴自己長大的種種細節, 他們二人之於自己, 猶如兄姊、父母、知己, 是最重要的存在。
“廢話, 我當然站在你和滄巽這邊, 但你們不能拋棄彼此!”五蘊粗聲粗氣道。
太峰夔淡淡一笑,五蘊真的很像他和滄巽的小孩, 竭力要讓感情出現問題的父母破鏡重圓。
看到太峰夔的笑意一閃即逝,五蘊不知爲何鬆了口氣。
太峰夔道:“五蘊,我不能回去找滄巽,不僅是因爲我心裡那關過不去,還因爲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在找到解決之道前,我不能去見她。”
五蘊睜大眼問:“是什麼原因?”
太峰夔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那是他窺察到的秘密,一個比崑崙墟末日更讓他恐懼的預言。那便是儺顓說的,他生來即是滄巽的剋星,滄巽註定要死在他的手中,其背後深藏的真相。
“好吧……”五蘊現在已經清楚,太峰夔仍然深愛着滄巽,他終歸是放心了不少,注意力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那個聿姬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喜歡你?她不是青冥洛君的繼承人嗎,你想當崑崙墟仙首,那她怎麼辦?青冥洛君不可能允許你把他女兒扔在一邊不管!”
太峰夔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只需要當上仙首即可。”
五蘊:“……”
好,非常霸氣。他很喜歡。
“話說,你身上有種奇怪的東西,練了什麼新的功法麼?”五蘊動了動鼻子,嗅聞太峰夔的氣息。
太峰夔輕笑:“看好了。”
他退後幾步,唰然展開一對青黑色羽翼,五蘊睜大了眼。
平滑排列的羽毛,縫隙處鑽出了粼粼火苗,蔓延滋長,很快連成一片金紅,飄逸若天邊火燒雲,又像鑲了一道金邊的雪山之巔,令人目眩神驚。
那金紅色的火焰很快覆蓋了太峰夔的全身,他猶如披上了一層光焰組成的戰甲,沐浴在純淨的光明中。
五蘊心神受到莫大震懾,他從心底裡敬畏此時此刻的太峰夔,彷彿他面對的不是太峰夔,而是一個陌生、強大的神祗,來自未可名狀的彼方。
那些火焰似乎淨化了五蘊的靈魂,令他自我意識純白而潔淨。
見五蘊半張嘴,癡癡地站着,半晌失語,太峰夔拍打雙翼,羽翼隨即收攏消失,連同那金紅色的光焰一起。
“這……這是啥?!”五蘊驚呆了,內心漲滿欽羨。
太峰夔沉靜道:“無動光焰,來自無動心咒,是我從太峰考留下的面具上領悟而來的,我把這份力量儲存在了羽翼裡,它是我的法力本源。”
五蘊道:“那張面具究竟什麼來歷啊!”
太峰夔蹙眉道:“我也在查,它的來歷很神秘,有時候我會做一些夢,看到不屬於此世間的畫面,我沒法參透……感覺好像是我的前世,或者是來生。”
“比如什麼?”
“醒來就記不清了。”太峰夔陷入沉思,他直覺那些夢十分重要,很可能類似某種終極的線索。
五蘊繼續興致勃勃地追問:“你剛纔釋放出來的火焰好厲害,有什麼用?”
他沒好意思承認,自己完全不敢靠近那些金紅色的光焰,即使它們讓他感到非常舒暢。
太峰夔微笑:“它能灼淨世間萬物。”
五蘊心裡一驚,這話實在狂妄至極,但從太峰夔嘴裡說出來,五蘊就覺得是在陳述事實。
“世間萬物……”五蘊遲疑道。
“尤其是魔。”太峰夔垂下視線,這句話極輕,五蘊沒有聽清。
突然,四面八方響徹奇異悠長的號角聲。
太峰夔臉色微變:“青冥洛君回來了,快走,不能讓他發現你在這裡。”
五蘊還想跟他多交談,無奈迫於形勢,只得匆匆遁走。
他最後看到的,是太峰夔轉身後的背影,顯得強大、伶仃而孤單。
五蘊忽然意識到,偌大的仙族,夔並沒有什麼歸屬感,他只是在爲自己的信念,去掙得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是在孤軍奮戰。
爲了滄巽,夔將深思熟慮、充滿耐心,用自己的實力從青冥洛君手中奪走仙首之位。
恐怕,青冥洛君並不像五蘊以爲的那樣,百分百器重親近夔——他還能慷慨無私到能將仙首之位禪讓給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夔?
說不定,青冥洛君有不得不倚重夔的苦衷。
五蘊越想越覺得懷疑,不行,他得把看到和聽到的一切,轉述給滄巽。
五蘊偷偷摸摸回到赤水宮時,正要去見滄巽,半途被儺顓豢養的手下無穀給攔住了。
無穀脖子上纏着那條依然是幼年體的黑色虺蛇,目光定定然。他眼眸是白色的,因此五蘊分辨不清他究竟是什麼神情。
“小子,閃開!”五蘊不耐煩道。
無穀默不作聲,依舊擋在他面前,五蘊往左,他絕不往右。
“你今天想捱揍啊!”五蘊朝他伸出手。
剎那,無穀脖子上的虺蛇一口咬住了五蘊的虎口,毒牙嵌入皮膚,蛇毒滲透,五蘊猝不及防,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昏迷過去。
無穀明明是個體型嬌小的孩童,卻悄無聲息地拖走了比他高許多的五蘊。
他把五蘊搬到了儺顓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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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儺顓摸了摸他的腦袋頂。無穀退了下去。
儺顓蹲在五蘊跟前,伸出冰涼的食指,似笑非笑,戳了戳五蘊的臉頰。
“真不聽話,私自去見太峰夔,讓我來看看你們交流了什麼。”
他將手覆到五蘊的額頭上,五蘊閉着眼,露出了難受的表情,卻醒不過來。儺顓始終保持着平和的淺笑。
·
滄巽抱着毯子,蜷縮在牀上,睡着了,鼻間全是舊時的陽光混合奶香味。
這條毯子是夔小時候經常裹着的,用細毛織成,又輕又暖,還可以當作斗篷穿在身上,出於逗樂的趣味,滄巽在兜帽上縫了兩隻耳朵似的小三角,還在屁股上縫了只長絨尾巴,每次夔裹着毛毯斗篷,支棱着兩隻毛耳朵,拖着長尾巴,小小的背影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幼崽。
夔很小的時候,喜歡把自己藏進毛毯斗篷中,再讓滄巽抱着他,他團成一個小東西,依偎在滄巽懷裡,小拳頭安心地捏緊滄巽的衣襟。
滄巽那會兒也是個小小少女,經常抱着這隻毛茸茸的小東西走來走去,有一次在小華山下林子裡看到樹上掛了個奇特的神獸,四隻爪子抱着樹幹,邊嚼樹葉子邊側過頭,一雙大眼無辜地注視他們,憨態可掬,滄巽便對夔說:“夔寶寶,瞧,那是不是你?”說完哈哈大笑。
夔寶寶轉頭看了看神獸,再看看大笑的滄巽,一扭頭,把滄巽抱的更緊了。
夔最初跟着滄巽,在相當漫長的一段時光裡,都保持着安靜、羞怯的性格。
不論滄巽在做什麼,他總是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靜靜地觀察滄巽,小眼神直勾勾的。滄巽會假裝沒看見他,從容地做着自己的事,一旦夔確定滄巽沒發現他,就會悄無聲息地靠近些,一點點縮短和滄巽的距離,直到近到只剩三五步,滄巽再也無法忽視他,便會冷不防地伸出手將他抱起來,邊說:“抓到你咯!”
夔先是一驚,繼而咯咯傻笑,臉蛋紅撲撲的,把小腦袋埋進滄巽的頸窩裡。
對這樣的遊戲,他們樂此不疲,直到夔從小小孩童長成少年,滄巽再也沒法輕鬆將他一把抱到懷裡,用兩手托住他的圓屁股蛋爲止。
夔剛步入少年時期,好像一隻蠶寶寶一夜間破繭成了昳麗的蝶,眉目如畫中仙,一頭濃密鬆軟的烏髮披下來,俊秀散朗,比天上的星斗更加粲然生輝。
他睡眼惺忪地坐在榻上,頭髮亂糟糟的,五指向後爬梳,將鬢髮攏在耳後,朝滄巽綻放溫暖笑容。
……
滄巽一睜眼,醒了。
她從夢中醒來後,戀戀不已,悵然若失,心軟得如同天上的雲朵,拋開其他一切顧慮和自尊,滿心唯有一個念頭:如果夔能夠原諒我,我做什麼都可以。
她將臉埋進毛毯中,發出一聲近似嗚咽的嘆息。
夔倏然從夢中驚醒。
他夢見了小時候,滄巽不在,他在瑹琈宮轉悠,把每個房間都打開查看,卻怎麼也找不到滄巽的身影,心裡惶惑不安,想哭而不敢哭,最後流着淚,在自己的被窩裡幹坐到天明。
找到滄巽。那是他童年深深根植的夢境主題。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