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延回來的時候, 一臉慚愧,眼裡帶着察覺被戲弄後的怒氣。他難得誠心恭敬的雙膝跪地,伏首請罪。
公儀府上的那個, 是染墨的小表舅, 早在兩個多月前就被接到樊陽城中, 與染墨一家同住, 這兩人模樣身形有七、八分相似, 再加上飾以病容遮掩,一時卻是難以辨出。邵延比之染墨,歷練少了, 心思也轉得沒有那麼多,着了他們的道不算稀奇, 說起來, 我不是也一頭栽了進去。
“公儀大人的事情, 本就是隱秘看防着的,就算罰你也不能罰得人盡皆知, 一會下去領十板子。”罰是肯定要罰的,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沒看住,總是失職:“起來吧,這事先想想下一步要怎麼辦。”
“微臣以爲,下一步要怎麼做, 全看陛下心思”邵延撣了撣衣襬褶皺, 風度如常。
“力助相里廣辰, 強盛雍州, ”我盯着邵延的臉:“你認爲如何?”
“陛下一直都打得這個主意。不過今日境況不同, 臣有一問,不知道陛下此舉是爲了驪國臣民, 還是,單單爲了相里廣辰?”邵延嘴角一勾,墨黑的眸子裡的光芒暗下,沉澱在深處。
“邵延過慮了,無論今日勝出之人是不是相里廣辰,我都不會改變初衷。”我借力使力的想法邵延是早就知道的,現在他有這麼一問,也是怕我循了私情,日後一心投附,毀了這麼些年的苦心經營。
“既然如此,微臣便放心了,只望陛下以後決定,能時時刻刻記得今日所言。”邵延右手食指按上自己的眉頭,輕輕揉了揉,將眉頭揉得舒展開。
既然打定主意歸附雍州,染墨的家人自然是不能動了,不但不能動,還得禮遇。四皇子此次勝出,染墨必定被重用,他們倆這一局,布得真夠久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從我當年在逃亡路上遇到四皇子之前,他們就已經開始了。
什麼染墨和四皇子不合、什麼動用私刑,不過是謊言和苦肉計!染墨的家人我也不準備拿來盤問了,我還不想讓他們察覺我這麼快就知道了雍州都內的種種動靜,我就在這等着,看他們準備如何交待。
幾日之後,我這個傀儡皇帝收到了雍州來的邀請,邀請觀禮,新帝登基。這個邀請來的可真夠快的,就比我的密報晚了那麼幾天,從日期上看,離登基大典還有兩個多月,也就是說四皇子在做了三個月的太子之後便要承他父皇的那個位置,這麼急,莫非是怕夜長夢多?
對於這個邀請,邵延和其他人都有些擔心,怕雍州那邊擺的鴻門宴或是大、三皇子餘黨出手,我會一去不返。老實說,我心裡也沒底,萬事皆有可能,但是不能不去,歸附總要有歸附的樣子,就當是去看看廣辰也好。
交待好一切,我又一次踏上從樊陽到雍州都的路。隨行的除了阿璃和僕從親衛之外,還有三公主,大局已定,是時候把人給廣辰還回去了。
這一次出行,我們走得小心,一路做出官宦子弟攜眷出行的樣子。三皇子去向不明,而他的勢力明裡瓦解,暗裡還不知道有多少,就拿行刺一事來說吧,倘若是他做的,也就說明這暗地裡他至少還有一支死士。
走着防着,總算平安無事到了邊境小鎮。車停馬歇後,又在空氣中聞到一股濃美酒香,這酒香,似曾相識,記憶中曾經與“葉遠”同行的那一部分浮了出來,當年這酒我只喝了一杯,沒想到卻是忘不掉了。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手掌,記得那時候我可是個半瞎的人,首先熟悉的是他的聲音,然後是暖融的觸感,最後纔是清晰的眉眼鋒芒。
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今日我再喝酒,該不會有人上前說帶傷之人不宜飲酒了吧。
安置好三公主和阿璃,我抽身入店,尋了個陰暗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難得今日有機會,定要好好品一品甘醇佳釀。下酒之菜無需多,三兩小碟,入味即可。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不過一壺酒的功夫便覺着天色暗了下來,擡眼望去雲層如墨,濃而厚重,頃刻間已是大雨瓢潑。路上行人唯恐被雨淋着,紛紛尋了可遮擋處躲避,店中一時涌進不少人來。雨勢來的迅猛,大部分人已淋上些許,這些人中,有錢的尋個座位,叫上壺酒,沒錢的就站在外沿,匆匆拍去身上雨珠,只待雨停後繼續趕路。
我饒有興味的看着店中人,看着他們或低咒或憂心,又或平靜,如果我就這麼離去,找個小鎮每日喝喝小酒,看看行人,下雨了也是這般狼狽的找個地方躲避,會不會比現在開心。
視線轉啊轉,轉到對面屋角的一桌四人身上,不由愣了愣。那四人也是方纔進來避雨的,粗布麻衣,本是這鎮上最常見的,剛纔進來的時候我也沒注意到有什麼特別,可是再這麼仔細一看,隱隱覺得其中一人有些眼熟。
四人沒有注意到我,撣衣服的撣衣服,抹臉的抹臉,又叫了小二上些酒菜。我小心盯着那人看,他的眉眼處在斗笠遮擋下看不真切,只能瞧見乾澀的嘴脣和蠟黃蠟黃的皮膚,正仔細在腦海中搜索匹配得上的身影,這人擡起手來揩去下巴上的水珠,這麼一揩似乎揩去了什麼東西,赫然露出下巴上一道細細的疤痕。
三皇子!我急忙收回目光,唯恐他四人發現,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裡碰上逃匿無蹤的三皇子相里延疆。挪了位置背對着他們,我將鄰桌的侍衛招至身邊,吩咐盯牢三皇子一行,探清他們的情況之後,再決定出不出手。
原來竟是逃往驪國來了,不知道爲了何事?心裡一沉,難道三皇子的庇護所竟是在驪國!人說樹倒猢猻散,他居然還有沒散的力量,是我朝中大臣、雍州駐兵、還是暗裡的所在?不管了,把他抓住,直接問不就結了,管他說不說實話,人在我手裡,要殺要剮還不是我說了算,況且他現在無甚勢力,就算我抓了他也興不出什麼大風大浪,惹毛了我就往雍州都中送,還能討個好。
當夜,侍衛來報,三皇子此行唯獨四人,未見其他接應。好!趁着還算是在驪國境內,咱們來個甕中捉鱉。
抓人,我用了下三濫的法子,阿璃一路上顛來倒去撥弄出的藥太多,不用白不用。人,我只抓了一個,狐狸下巴的那個,其餘三人仍舊留在客房中讓他們睡。聯繫上暗線,讓他們好好盯着這三人,看看他們醒來以後都什麼動靜,去了什麼地方,尋了什麼人。
三皇子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雍州的道路上了。把他帶進來可花了我好一番心思,如今雍州把三皇子當逆賊抓,關卡城門全貼上了畫像,帶來帶去可不容易。昨夜一宿,隨行的丫頭侍從忙壞了,剃眉、描脣、搽臉、換衣,連指甲都仔仔細細修剪了一遍,塗上亮紅的蔻丹。
好在三皇子皮膚細膩白淨,體態也夠纖細,這麼一打扮,排開身高不論的話,倒也算個如玉美人,往車裡一擱,扮作我的隨行姬妾,論誰都難起疑。
“醒了?”這事不能讓三公主知道,我編了個謊,把他留在我車裡,避開一時是一時。
“怎麼是你”三皇子那對鳳眼迷迷朦朦,聲音也不甚清晰,晚些我得告訴阿璃,他這藥不夠好,人都醒了還是副糊塗模樣。
“路上偶遇美人,一時興了攜美同行的心思,自作主張,還望延疆莫怪。”好笑的看着他的臉,有心調侃。
“唔~”三皇子想坐起來,誰知身子晃了晃又無力躺下。
這藥怎麼跟酒似的,還帶宿醉!?我好心拾了個軟墊,一手托起他的頭枕上:“先歇會,等你清醒了,再好好聊上一聊”
三皇子閉目不語,臉色我看不出來,又是胭脂又是粉的,能看出來才奇怪了。在我以爲他又睡着了的時候,他開口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我?”
“還沒決定,你覺得我怎麼處置你比較好?”我是真的沒想好,送、留、殺、放,不好做草率決定。
三皇子擡起手,似乎想要揉揉額頭,描蘭修邊的薄紗水袖略過眼前時,他的鳳眼瞬間定住,而後掙扎着上下摸索打量一番,當明白自己被打扮成什麼樣子的時候,嘴脣都哆嗦了,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美的。
“陛下何必如此羞辱在下”聲音中,有着強壓情緒帶來的輕顫。
“延疆不喜歡?我可是費了很大的心思在上面,”拿手挑了挑他的下巴,左右看看:“嘖嘖,多好的一個美人胚子,今日方纔讓我看清楚。”
話音未落,手上一輕,三皇子已經將頭撇了開去。我絲毫不以爲意,路上日子還長着呢,慢慢拿你開心就是,現在還是問正事要緊。我收回手,不緊不慢開口道:“三殿下想好沒想好,要被如何處置?”
“不如陛下放了我,由我自生自滅”三皇子冷冷瞟我一眼。
“放了也行,不過先得挑斷手筋腳筋、割舌刺目、以鉛灌耳,不知道三殿下還想不想走?”我湊近他的耳朵,呢喃般溫柔說着。
三皇子閉上眼睛,咬了牙不出聲,我頓覺無趣,話鋒一轉嚴肅了語氣道:“請了三殿下來,不過是想知道些事情,若是我覺得三殿下還有用處,自當留你性命。”
鳳眼睜開,直直看着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揣摩出真假。我笑起來,拍拍他的臉頰:“你先告訴我,二月前在樊陽城中有沒有派人做過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