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皇子府中呆了大半月,郎中醫士來來去去好幾撥,我的眼睛卻始終沒有起色。爲了治眼睛,我這張臉在這大半月中被針扎、被蒸汽薰過數次,很長時間眼上糊着厚厚的藥膏,包上繃帶扮全瞎,這還不算,每日另外還要喝滿滿三大碗苦得舌頭都發麻的藥湯。
爲了眼睛,我都忍了,哪怕被弄得天天鬧肚子,臉上痛癢難當。吃了這麼多苦,老天還不買賬,繃帶拆下來一看,嗬,仍舊是個半瞎。
四皇子現在基本不來管我,除非有賓客來訪,不得已之下才陪同過來。染墨來的也越來越少,有時候來了坐不了多久就走,除了最開始的幾天,他來了便會與我講目前形勢、原驪國二十九郡現狀、當地風土人情等,有時候興致好了,也會說些趣事。
他說的時候,我便在一旁聽,有時候也插上幾句話。東祺、怡州已經與雍州停戰,石渠關最終還是落到了雍州人手裡,原驪國二十九郡中,在雍州掌控下的十四郡暫時還算安定,而被東祺、怡州瓜分的十五郡就不那麼太平了,不時有流兵作亂。
我問他,驪國可還有復國的希望,他說,目前全無可能。
染墨說起話來總是溫和,我若提些小要求、問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他也樂意應承,唯獨他的過往是不願意說的。染墨會的東西比我想象的還多,且大多數比我更爲精通,除了拳腳劍術。
一次無聊,作詩解悶,我背了首古人名詩出來想讓他驚歎一下,希望他最好能從此對我心有所繫,誰知卻被溫和的潑了涼水:“驪國太子詩文無能,怎可能得如此佳作,往後萬萬不可逞強好勝。”
又一日同他撫琴,一時高興撥了首明快舞曲,又被說:“此曲異域風格濃重,被他人聽見勢必起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莫要再彈的好。”
從此,我再不把腦袋裡的那點現代記憶拿出來賣弄。染墨雖然在這些事情上一板一眼,舉動上卻很是體貼,遞茶予物、牽引扶攜,頗爲照顧我這個行動不便的人。
這麼多天過去,我心中也有疑惑,四皇子怎的如此放心將我扔在這裡與大皇子的親信相處。還有灼華,始終沒有消息,四皇子不來,只好託了管事去問,可每次都回復說還未尋得,我懷疑這是不是在騙人,明明可以昭告天下幫我尋灼華,他們卻沒有做,那麼肯定是另有打算,既然另有打算,其中有所欺瞞也是正常。
對於自己的這雙眼睛,我始終循環着期待、緊張、沮喪、絕望的四步過程,在又一次治療失敗後,我終於忍不住吼了出來,把所有的人統統趕走,找個角落縮在裡面,一動也不動。
父皇戰死,我沒哭,樊陽淪陷,我沒哭,身中數刀又被毒傷眼睛,我還是沒哭,這一次,我也不會哭。始終覺得,活下來便是好的,面對這些灰暗的過往縱然痛苦難當,可是還有希望,當其中的一個希望一點一點消退時,情緒突然就這麼低沉了。
門口傳來吱呀一聲,像是誰進來了,來人在房中走了幾步,突然停住,徑直往我藏身處走來。腳步聲在我面前停下,一雙手伸過來拉我,我奮力一甩,怒道:“滾!!”
來人嘆息,不放棄的又伸出手,這一次卻是用上了力氣的,我沒掙脫,被他拉起來牢牢抱在懷裡。
“放開!!!”我不甘心的想掙脫出來,繼續縮回那個小角落。我此時情緒極差,絕望轉變成憤怒咆哮出來。
“有我在,定然保得了你,何苦如此。”這聲音,是四皇子,他也會嘆息麼?倒是第一次聽見。四皇子身上一股濃濃的脂粉香,想必是從哪位姬妾的溫柔鄉中抽身過來的,他低聲說着,一邊緊了手臂不放。
我拳頭緊握,不管不顧朝他肋下就是一拳,四皇子吃疼,鬆了力氣,我趁機掙脫開,向旁邊躍出一步。剛站定,面門感覺到猛烈拳風,疾步轉身想要避開,卻沒能避得過,這一拳落在肩窩上,打得我踉蹌後退。
趁我身形不穩,四皇子搶上前,以手爲鉗,禁錮住我的手腕,反剪於身後。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縱然有力也無法十成十的使出,我奮力搏動,卻始終掙不開。
“你如今這般模樣,如何跟我打?待眼睛恢復清明後,我們再打過,可好?”他倒沒有一點生氣的模樣,反而放柔聲音說話:“你這眼睛,並未傷到根本,只要清了毒便可恢復,雖然至今還無人能解去此毒,但既然能解,便只是遲早問題。”
我咬緊了牙不出聲,今日之事不過是個引線,引燃了心中壓抑太久的悲憤痛苦,我在意的又豈止是這雙眼睛啊。閉上眼睛,深呼吸,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
見我不再掙扎,縛住雙腕的手鬆了一隻,變換成背部的拍撫,一下又一下。
從這之後,我的小院子就不安生了,準確來說是我過得不安生了,三天兩頭被叫去陪着用飯、出遊、共賞樂舞什麼的。用四皇子的話來說就是:“前幾日冷落了你,竟令你如此難過,恆待廣辰的心意,廣辰明白了,今後定不會辜負恆。”
這都什麼跟什麼…我也懶得爭辯,任何爭辯在四皇子的自說自話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四皇子原本有兩名侍妾,這次回到雍州都,一月不到又新納了兩人進來,聽說還寵得緊,幾乎日日有召。每每在府中樂舞,他便把侍妾叫出來,一手摟一個,全然是副放浪模樣,這還不算,有時甚至讓還會他的侍妾替我斟酒,一旁服侍,弄得我坐立不安。每次我發窘,四皇子便笑得開心,真是惡趣味。
一日天氣晴好,我正在院中鞏固練習拳腳,四皇子來了,並且還另外帶了個人。聽到僕從問禮的聲音,我停了動作朝院門走過去,笑說:“四殿下今日倒是悠閒,這個時候來我院中消遣。”
“我一心掛念恆,自然得空便來。”四皇子高興得很,聲音帶笑:“今日有件喜事,恆想不想知道?”
“何事?”
“我來爲你引見,這位便是驪國半夏太子。”他先對身後之人說道。
“這位是林中璃,林公子,林公子曾得醫聖多年指點,醫術非凡,這次揭了榜文,專程來爲你醫治眼睛。”四皇子拉起我的手,拍了拍。
阿璃!心中驚喜,這些年他隨醫聖遊歷,到底也打出了名聲,還在驪國的時候,就聽見過對他的誇獎讚美之詞,不想今日,卻在這裡重逢。
“見過驪太子殿下”阿璃的聲音變了,那時少年清脆婉轉的聲音沉澱下去,如今帶着些魅惑般的低沉。
“林公子多禮”我回禮。這幾年他長高了,也不知模樣變了多少,性子是不是還像當年一般霸道。心裡還有略略有些擔心,把阿璃攪進來,也不知是福是禍,在阿璃面前也要扮假太子麼?
“林公子日夜兼程、風塵僕僕趕來,原本是該先休息的,誰知他卻是要先來見過恆才肯,故人如此情誼,半夏太子何其有幸。”四皇子在一邊說。
“恆感激不盡,林公子莫急,還是先去休息的好”我真的很想喚他做阿璃,可是話到嘴邊卻硬生生扭了過來,幾年不見,還是有些疏遠了。
許久沒聽見阿璃回話,四皇子卻先出了聲:“林公子、林公子?”
“啊,在下失禮了”阿璃像是大夢初醒。
“無妨,看林公子精神恍惚,想是未曾好好休息的緣故,不如先隨我出去。住處早已爲公子安排妥當,就在府中。”
“有勞四殿下”阿璃謝答,而後轉身對我說:“在下晚些時候再來看望驪太子殿下,先行告退。”
“林公子請”我應聲。
四皇子沒再說什麼,領了阿璃出去。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阿璃來了,我很高興,又有些擔心,一問一答之間的生疏讓人悵然。如果可以,我不希望阿璃趟這攤水,眼睛換了別人治,估計遲早也能好,而做個閒雲野鶴的醫者,對他來說或許更好些。把所有的事情都瞞着他,是不是就可以讓他置身事外,或者就這麼讓他離開也好。
還在胡思亂想時,四皇子又走了進來,我聽見僕人行禮。
“怎麼又來了?”現在在他面前,我也慢慢扔了禮儀那套。
“怕恆煩惱,所以回來安撫。”
“確實煩惱”我揮手讓院裡的人全退出去。
“我不想把阿璃牽扯進來。”待園門關上,我低聲說。
“阿璃?叫得真是親熱。他既然來了,勢必要被牽扯,憑他對你的情誼,就算是趕也未必趕得走。”
“你若是不想讓他牽扯進來,他又怎麼會被牽扯?”微微皺了皺眉。
“只是想治好你的眼睛,恆不要辜負我一片真心纔是。” 四皇子低下頭,靠近我耳邊低聲說。
“不必告訴他假扮太子此事原委,治過眼睛便讓他走罷。”我無奈,只好降低要求。
“我原本便不打算告訴他,不過恆要是想告訴他也無妨,依我之見,還是說出來的好。”
這個事情複雜了,四皇子明擺着想讓我主動和阿璃說,我若是說了便把他拖到了一條戰線上。在不說真話的前提下,如果讓阿璃確定我就是驪國太子,在大皇子那露餡就糟糕了,反之如果他確定我不是驪國太子,在其他人那露餡更糟糕,頭疼。
假扮驪國太子這個事情,到底有沒有什麼危險,我說不上來也預計不到,反正就是認定能不沾邊總是好的,對於阿璃,我始終抱着母雞護雛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