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終於在最後一刻出現了轉機,張曜靈和鄧羌識趣地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裡,只留下這一對男女單獨相處,互訴衷腸。這裡,已經不需要他們這兩個多餘的人了。
也不知道這天晚上王猛和鄧詩月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和她到底說了多久,只是在三天之後,張曜靈見到的,是一個滿面紅光,到處都帶着喜氣洋洋的王猛。
“看來師兄這幾天過得不錯啊,什麼時候辦喜事啊?”張曜靈湊過去,頗有些曖昧地問道。
“公子……”心中明白這一切都逃不過張曜靈的眼睛,不過被張曜靈這麼當面說破,王猛還是忍不住老臉一紅,不敢再看着張曜靈的眼睛。
“好了,師兄,這種事也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大家都是男人嘛,都明白的。”張曜靈很隨意地拍了拍王猛的肩膀,一副“你不說我懂得”的樣子,“不管怎麼說,這婚姻大事,絕對不能草率。鄧姑娘這麼辛辛苦苦地等了你這麼多年,在這種事情上絕對不能委屈了她。”
“公子說的是,不過最近正逢多事之秋,鄧兄在過上半個月就要出征了,只能等到明年開春之後再商量了。我們的事要急也急不過來,反正已經等了這麼久了,也不差這幾個月。”儘管覺得自己的臉上還是有些熱,王猛還是鄭重地面對着張曜靈說了出來。對於這位對自己用情甚深的姑娘,王猛可是不敢有半分疏忽給她的。
“嗯,這也是實情。那就等過去了這個冬天,明年春天,我來主持你們的婚禮怎麼樣?”張曜靈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快十年了,但是對於這種隆重的婚禮,還是一次也沒有見過。此刻既然有機會參與一次王猛的婚禮,張曜靈就更加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了。
“這個還是到時候再說吧。”雖然這是正事,但王猛自己就是當事人,這麼說了一會兒王猛就覺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再加上張曜靈是自己的師弟,現在的年紀還不到十歲,卻居然在爲自己這個三十開外的人的婚禮出謀劃策,王猛的心裡,總是覺得怪怪的。
“那也好,反正還有好幾個月呢,不着急。”張曜靈也知道玩笑要適可而止,再說下去,王猛只怕就真的受不了了,於是借勢就轉移了話題,“聽師兄的口氣,對於今天鄧羌的表現是充滿了信心啊。”
“當然,撇開我們二人的私交,我對他的能力從不懷疑。事實勝於雄辯,等公子見到之後,就明白我所言非虛了。”
一說起正事,王猛的神情又恢復了一貫的嚴肅和認真。他這句話剛說完,從廣場的另一角,已經傳過來一陣急促而有有節奏的馬蹄聲。張曜靈和王猛同時轉頭看去,是鄧羌來了。
這一次的主角就是鄧羌,雖然王猛向張耀靈舉薦了鄧羌爲大將,對他也不吝溢美之辭。張曜靈對自己這個師兄的人品也是很瞭解,知道他不是一個因私廢公信口開河之人。但是這畢竟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鄧羌要想得到這個機會,還是需要證明自己的實力,用自己的表現來爭取自己的前程。
“安定鄧羌,參見刺史大人!”張曜靈現在的正式身份是秦州刺史,雖然他把所有的事情基本上都推給了王猛,在隴西依然是他最大。鄧羌一身勁裝從馬背上跳下,單膝跪地,大聲向張耀靈行禮道。
“鄧羌,前幾日有人向我舉薦你,說你有萬夫不當之勇,可爲一代猛將。但是無規矩不成方圓,你要想從我手中接過那塊將軍印,就要拿出你的真本事來奪,你可有信心?”現場的並不只是張曜靈和王猛二人,官場兩廂還站着不少的軍*士和看熱鬧的百姓,張曜靈也是鄭重其事。雖然在外表上看上去張曜靈還是有些稚嫩,但是在這一刻,已經隱隱有些大將風範了。
“多謝刺史大人信任,鄧羌不才,願意接受考校,請大人示下!”
“好!”說完這些無聊的廢話,張曜靈就從場中央退了出去,站到一旁早就搭建起來的一處高臺上,和王猛以及一些當地的重臣坐在一起,一起看着場上鄧羌的表現。
“這次考校,都有什麼內容啊?”雖然張曜靈早就知道了這次考校,但是對於具體的內容,他還是一頭霧水。像這種事自然不需要張曜靈來親自操心安排,但是對於這種形成了幾百年的成例,張曜靈還是有些好奇。
“稟大人,既然這鄧羌被舉薦的是武職,那就要從武藝這方面來考量。所以我們安排了三項測試來考量他。”這鄧羌是由王猛親自舉薦的,再加上王猛馬上就要迎娶鄧羌的妹妹成親了。所以爲了避嫌,這一次王猛並沒有參與這一次的考校,而只是做了一個旁觀者。此刻聽到張曜靈發問,那位負責此事的官員馬上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回答。
“哦?哪三項?”張曜靈來了興趣。
“第一項,就是考騎射。射是古君子六藝之一,以射觀德,以射觀武,臣想這第一項,就從射上面來考量鄧羌的德藝和能力。”
“第二項,就是武藝。爲將者,如果自己沒有一身讓士兵們心服口服的超卓武藝,又怎麼來使軍令如山呢?”張曜靈只是在靜靜的聽着,那名負責此事的官員一條條地說出來,他也只是微微頷首,不發表任何意見。
“第三項,就是考文了。”若有深意地看了張曜靈一眼,那名官員輕輕地說出了這句話。
“嗯?這武將,還需要考文嗎?”張曜靈擡起眼簾看了看他,平靜的聲音中聽不出是喜是怒。
“爲將者,如果只有一點騎馬射箭的本事,對於旁的一竅不通的話,那不過是一個沒有腦子的匹夫而已,又有什麼大用?這一次鄧羌要擔當的可是上萬人的大軍的統率,一舉一動都關乎着上萬士兵的性命,絕對不可疏忽大意。”那名官員的語氣還是不急不緩,低頭之時還向場中央的鄧羌掃視了一眼,脣角有一絲不易爲人察覺的詭秘笑意。
“前面那兩場騎射和武藝的考校,只怕也不一般吧?”張曜靈若有所悟,淡淡的在在場的衆官員臉上掃視了一圈,語氣淡淡。
“公子這一次打破常規,要將鄧羌這一個出身庶族的人,一舉提拔到統軍千萬的將軍,這實在是有些違背常理了。如果不是公子執意如此的話,那下官只怕就會力勸公子打消此唸了。不過公子非常人行非常事,下官也就不說什麼了。不過這一次既然是這樣一件打破常規的事,那這考覈的法子,也就要打破常規不可了。”那名官員依然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裡,對張曜靈的話來了個默認。
“孫大人,你考慮的可真是很周到啊!”張曜靈忽然笑了,只不過這句話是褒是貶,那就只有局中人才會明白了。
“公子謬讚,下官受之有愧。”說話的那人是隴東孫氏的家主孫毅,兩人的對話簡短而尋常,就像是上下級的正常對話一樣。
“謬讚?孫大人是實至名歸啊!”張曜靈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眼前這人的刁難之意不言自明。而至於他爲什麼敢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險也要這麼做,那原因也就很清楚了。士庶有別,張曜靈這一次破格提拔鄧羌,已經觸犯到了他們這些隴西士族的利益了。
從曹魏時期實行九品官人法之後,朝廷官員的任命已經被士族階層完全掌握,那些居於下層的庶族子弟,好的也只能在下層濁吏中度過一生,一生最高的頂峰也不過是像陶淵明一樣做個縣令,而想要和陶淵明的祖父陶侃那樣位極人臣,那隻能是鳳毛麟角了。
把持了朝廷官員的選拔和任命,在中國古代這個官本位的時代,那好處就實在是太多了。這個世界上最不能和別人分享的就是自己的利益,好不容易佔據了這麼多的好處,這些士族階層又怎麼會允許別人來分一杯羹?於是他們便竭力維持九品官人法,堅持士庶有別,打壓寒門士子。在北方這片動亂不堪的四戰之地已經是這麼明顯,在江東那片統治相對穩定的地方,庶族的命運就更悲慘了。這也是爲什麼石勒時期的名士張賓委身事胡人,無非是到了晉室也只能英雄無用武之地而已。
這種士庶有別的說法,張曜靈自然是不屑一顧的,相反還有些深惡痛絕。他是士族出身,但這不代表他就會和那些一心只顧着自己眼前利益的士族子弟一樣目光短淺。這樣在社會中公然分成兩個階級,其勢勢必不能長久。朝廷的官員選拔與任用全部被人數極少的士族階層把持,堵塞了朝廷的選才任賢之路。不僅如此,士族子弟一生下來就是衣食無憂,絲毫不用爲自己的未來前途而擔憂。這種嚴重缺乏競爭的制度,助長了士族子弟好吃懶做不求上進的惰性,使得到了後期,士族子弟每日裡以服五石散、清談度日,每日裡只是說些玄之又玄的無聊言語,卻還拿肉麻當有趣,自以爲時尚。而廣大的庶族階層則只能在這幫蛀蟲的手底下撿剩飯吃,時間久了自然會有人覺得不公平。在南朝之時發生的侯景之亂,將王謝大族幾乎盡滅,這就是這種嚴重的階級矛盾的實際表現。
張曜靈志在天下,要想廣納各方賢才,阻止這種悲劇的發生,那他就要拿這個已經法久弊深的九品官人法開刀不可。當然現在他還沒有這種能力馬上廢除舊制,這種制度已經牽連了太多人的利益,一定要在一個好的時機,用懷柔的辦法來慢慢解決不可。
“不知這第一項騎射,又是怎麼個打破常規法?”對於對方的用心心知肚明,張曜靈也無法一口否決,只好先靜觀事態的發展。
“公子應該也聽說過,春秋時期有神射手養由基,在晉楚陵之戰中,一箭射死晉國的大將魏錡,爲楚國立下赫赫戰功。百步穿楊的典故,就是出於這人身上。”孫毅撫摸着自己的一把長髯,搖頭晃腦地賣弄着自己的學識。
“百步穿楊我聽說過,難道孫大人是想讓鄧羌也學養由基那樣,在百步之外射穿楊樹葉?”孫毅這個老頭子說完之後就一個人閉着眼睛搖頭晃腦,等得不耐煩的張曜靈追問道。
“這鄧羌既然是王參軍舉薦的,那實力一定非同小可,這百步穿楊的法子實在是太過小兒科了。”孫毅睜開那雙渾濁的老眼,看了看騎馬立在場中央的鄧羌一臉的茫然,頗有些得意地說道。
“那孫大人,又有什麼不小兒科的辦法呢?”這百步穿楊的典故聽上去神乎其神的,其是在這個以騎射爲基本功的冷兵器時代,對於很多武將來說並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張曜靈雖然並沒有見過鄧羌射箭的水平怎麼樣,但是既然被王猛如此推崇,這水平肯定差不到哪裡去。這個孫毅擺明了是故意刁難,想要給張曜靈一個下馬威,豈會這麼容易就放過鄧羌?
“養由基有百步穿楊的美譽,但他還有另一個典故,公子應該也聽過吧?”
“孫大人說的是射穿七札之事?”張曜靈皺了皺眉頭,這射穿七札可比百步穿楊難多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養由基神射手的名聲在外,有一個叫潘黨的人不服養由基的箭術,要和養由基比箭。一開始他們也是比射箭的命中率,但是兩個人根根中靶,這第一局打了個平手。這麼着分不出勝負,兩個人就都有些不服氣,於是有人就想出讓他們射楊樹葉子的方法,潘黨沒有射中,把“百步穿楊”這個典故留給了養由基獨享。但是輸了的人不輸到最後總是不死心的,他又提出射胸甲之法,比試兩人射箭的力度。結果潘黨一箭洞穿五甲,養由基卻是射穿七札,就是七重甲冑,這才讓潘黨輸了個心服口服,一個人灰溜溜地離開了。
不過這麼射,就不是一般人就可以做到的了。射中靶心只需要苦練精確度就可以了,而要想射穿七札,那就要有足夠強的臂力,拉得開強弓,才能射出這樣有力度的箭來。養由基是春秋時期的古人,他的許多事蹟都已經被神化了,至少張曜靈還沒有聽說過在當世會有誰可以做得到。
不,應該有個人做得到。對於那個人,張曜靈從沒有見過,但是對於他的一切,張曜靈卻比任何人都要關注。當年攪得中原腥風血雨的武悼天王冉閔就死在他的手上,那個人,應該不會比這個傳說中的養由基差吧。
“公子,”王猛突然出現在張曜靈的身邊,打斷了張曜靈的這一番遐思。他低下頭和張曜靈小聲說了些什麼,張曜靈先是疑惑地看了看他,王猛又和他說了些什麼,張曜靈這才收回自己懷疑的眼神,眼神又恢復了平靜。而王猛也停止了竊竊私語,二人一坐一站,都是目光平靜地看着前面,讓站在遠處無從猜測的孫毅怎麼都不明白他們兩個在商量什麼。
“公子還有什麼異議嗎?”猜不到,孫毅索性就不猜了,他拱手躬身站在張曜靈前方,例行公事地問道。
“沒什麼問題,孫大人安排的很好,我也很想看一看,今日有沒有可能,目睹一位養由基在我眼前誕生呢。”張曜靈的表情很坦然,還帶着一臉的笑容,倒是讓做好了各種準備的孫毅一下子有些愣神。
“孫大人還有什麼事嗎?要是沒有別的事,那就宣佈開始吧。”看着孫毅站在那裡一臉古怪地看着自己,張曜靈好心提醒道。
“啊?哦,沒事沒事,現在就可以開始了。”被張曜靈這句突如其來的話給驚了一下,孫毅很快就反應了過來,腳下慌亂地退下去,準備宣佈考校正式開始。
“啊,孫大人先等一等,我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有做。”孫毅快速地走到看臺邊,伸長了脖子運足了氣正要大聲宣佈考校開始,張曜靈從後面又突然來了這一句,一下子就讓孫毅的這些準備全部被打斷。老頭子年紀不輕了,這一中止就讓他差點沒喘過氣來。一個人拍着胸口不住地咳嗽,一邊咳一邊還滿臉幽怨地看着張曜靈,那表情,一下子就讓張曜靈想到了一個飽受婆婆虐待的受氣媳婦的形象。
全身打了個冷顫,張曜靈趕緊消除了自己這一個讓自己毛骨悚然的聯想,假裝沒有看到對方的幽怨表情:“孫大人,這人的年紀大了,身子骨可就比不上年輕人了。我看孫大人咳得這麼厲害,要不然您先下去歇一歇,先讓別人來代替如何?”
“多謝公子關心,老臣年紀雖然大了一些,這身子骨還算硬朗,這一點咳嗽完全不妨事的。”開玩笑,自己這一次就是要來親自操刀的,這要是換了別人,還不知道這個一臉笑眯眯的小公子,會搞出什麼幺蛾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