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希風朝夏夷歡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和自己避開龍筱進一步說話,夏夷歡會意的踱開步子,龍希風按了按龍筱的手背,幾步跟在他身後,走出龍筱半丈之遠。
“有什麼話是不能當着你妹妹說的?”夏夷歡撣了撣衣襟,他向來不喜歡有什麼連自家人都避着,“龍筱進過冰窟,她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你們兄妹之間不再有秘密。”
“不是…”龍希風面露窘色,忍不住一聲嘆息。
夏夷歡見他像是真的有什麼爲難事,也不再說話,靜靜的等他說下去。
“歡爺。”龍希風低沉道,“我要拜託你,照顧筱兒。她…回不去了。”
聽龍希風說出這話,夏夷歡的心裡的大石豁然放下,恍惚間涌出大股的欣喜,扭頭看向面容哀傷的龍希風,神色頓時溫和下來。
龍希風轉身看了眼一臉期待的妹子,艱難道:“這丫頭,還滿心歡喜的以爲是爹讓我接她回漣城…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她說…歡爺見笑了…龍家這樣的事…哎…”
夏夷歡按住龍希風的肩頭,篤定道:“很多事你不用急着說,你路上也走了好幾天,走,去我家裡坐坐,我給你洗塵。”
龍筱幾步竄上去,踮着腳尖左右手搭上二人的肩膀,探頭道:“大哥和你說什麼呢,也說給我聽聽。”
“你大哥說。”夏夷歡淡定道,“一年多沒來,這裡比上回來時更加欣欣向榮。”
將軍府
舉杯間,夏夷歡心情大好喝了不少,龍希風每飲下一杯都很是艱難,金磐就坐在他對面,這個耿直的絡腮男子看着龍大少爺的眼神不似以往,隱隱的像是有些不屑的嘲弄,龍希風苦澀一笑,這幾人都心知肚明自家藏着那個可笑寶貝,看透不說透,也是夏夷歡震懾着罷了。只怕夏族知道的人都已經要笑掉大牙,人哪分什麼貴賤,沐氏皇族是這樣不堪的出身,顯赫頂端和沐氏相依相存的龍家,又算是什麼…
金磐舉杯走近有些出神的龍希風,沙聲道:“龍大少爺,幾次漣城你家府上,大少爺都是盛情款待我們,難得您大駕光臨,金磐敬你。”
龍希風僵僵端起酒杯,擠出笑道:“多謝金將軍。”
金磐仰頭一飲而盡,見龍希風舉着酒杯動也不動,擰勁上來不管不顧道:“大少爺,你不賞臉喝這杯酒,是瞧不上我金磐這個粗魯莽夫麼?”
“不是。”龍希風急忙站起身舉杯喝乾,“金將軍誤會了。”
金磐哼哼了聲,大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斟滿酒水又喝盡了一杯。夏夷歡悠悠晃着杯裡的酒水,低眉不語。
龍筱衝金磐扮了個鬼臉,嘻嘻笑道:“金磐,這陣子你一定也見煩了我,我大哥來把我帶回去,你心裡一定偷着樂吧。還不對我大哥客氣些,他要是把我丟在這裡,可還有的你受。”
聽龍筱語氣歡喜,龍希風眉頭皺的更緊,上座的夏夷歡悠悠品着杯中的酒水,淡笑不語。龍筱也是真的高興,趁大哥不備也偷偷嚐了幾口酒,不過半個時辰腮幫子就漲的通紅,捂着滾熱的臉頰蹭的站起來,扭頭惱道:“大哥你慢些喝,我有些困了。”
——“來人,帶龍三小姐回房歇息。”夏夷歡執起手臂低聲道,“金磐,你也出去。”
幾個婢女扶着龍筱往後院去了,大廳沒了她的嬉鬧一下子恢復了沉默,金磐擡頭左右看了看,露出些許疑惑,還是順從的退了出去。
龍希風見廳裡沒有了外人,起身走到大廳中央,撣了撣衣襟昂首看着夏夷歡,膝蓋一曲單膝跪在了地上。
“歡爺受得起我這個禮數。”龍希風懇切道,“也是歡爺保住了我滿門的性命,請受我一拜。”龍希風說着垂下了男兒高傲的頭顱。
“你我是朋友,用不着這樣。”夏夷歡擡起手背。
龍希風頓了頓站起身,又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執起添滿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夏夷歡靜靜看着他的動作,神色淡然。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龍希風擡頭道,“歡爺你當我是朋友不假,可要是我沒有猜錯,歡爺交我這個朋友,應該也是爲了…龍氏冰窟的秘密,爲了藉此謀算大燕的江山…可既然一切都在歡爺的手掌之中,你爲什麼卻功敗垂成折返而去?還替龍家守住了這個秘密?歡爺要是說一句因爲你我是朋友…有些含糊了吧。”
夏夷歡笑了聲,“你沒有猜錯,我與你結識確實是爲了可以進出龍府。可龍大少爺性子直爽瀟灑,有些豪傑的姿態,我確實當你是朋友,真要看你去死,我也是不太忍心。”
龍希風見他迴避着自己的問題,又道:“歡爺又使出了多大的能耐,竟能做的滴水不漏,讓人震驚不已。”
夏夷歡揚脣道:“實不相瞞,你家冰窟之謎在夏族眼中已經是個笑話,只是你放心,這個笑話並沒有人會張揚出去。滴水不漏?我沒這個本事。要謝,就謝你的大姑姑龍怡悠,若非她的故人還惦記着她的生死,生怕秘密泄露龍家滿門盡誅,這才遂了我的意思讓一切到此爲止。”
——“大姑姑的故人?”龍希風有些錯愕,“你是說…他?”
看來龍戎把家中的舊日恩怨也和這個長子交代了不少,龍希風是知道有昆鵬這個人的。聽到夏夷歡提起這個龍家的故人,龍希風的臉上也有些驚恐,“他…還活着?”
夏夷歡不動聲色的注視着這個顯赫少爺的神情變化,帶着意味道:“他還活着,遍體鱗傷回到夏族,和心愛的女人二十年無法相見。大少爺,你說他對龍家的仇有多深?”
龍希風身子微動,倒吸了一口涼氣道:“他還惦記着大姑姑?二十年了,已經二十年了。”
夏夷歡一拳擊向椅柄,鷹目似火道,“大少爺自打弱冠那年被龍城主帶進冰窟,應該知道龍怡悠的瘋傻是中了瘴毒所致,瘴毒並非不可解,你母親薛氏就是解瘴毒的高手。龍家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女兒,妹妹飽受瘋傻折磨,卻能做到視若無睹坦然相對?你們這樣無情的對一個弱質女流,卻又怎麼會想到…你們滿門的性命可以保住,竟是依仗了這個被你們放棄的女人!”
龍希風臉色煞白,眼中溢出大股的自責,從幾年前他跟着父親進了冰窟,他就沒有一日快樂過,他不敢再面對一臉純真無辜的怡悠姑姑,他幫不了她。夏夷歡的話雖然直白刺耳,但每一句都是殘忍的事實,讓他無言以對。
夏夷歡冷冷又道:“你們龍家知道的人管他叫昆展,他的真名叫做昆鵬,也就是…夏族的神武將軍,十幾年前,率大軍兵臨漣城的那個人,就是他。”
龍希風手心冰冷,鬢角滴下汗水,“昆…昆將軍…”
“昆鵬恨不得龍家每一個人死。”夏夷歡低沉道,“他此生最悔恨的事就是沒有帶走龍怡悠。”
“昆鵬是爲了怡悠姑姑。”龍希風擡起頭,“歡爺,你幫龍家,又是爲了什麼?”
夏夷歡銳利的鷹目在這一刻化作惆悵的溫情,他不想把自己的軟肋暴露在太多人面前,但他無法控制,他與生俱來的盔甲總是會因爲那個人驟然消失,他冷酷的心因每次想起那個人都會跳的愈發急促,滾熱的猶如一團燃燒的火。
——“你們龍家的男人,爲了保住世代的榮華替燕國沐氏守着那個可笑無稽的寶貝,爲了那東西,你們甘願代代送出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妹子,讓她們一生困在蒼都黑暗的深宮裡,使勁解數博寵也好,冷冷清清鬱鬱而終也罷…龍家的女兒,命運不屬於自己,屬於冰窟那個醜陋骯髒的東西。可也正是被你們當做交換的龍女,救下了你們的家族…”
龍希風像是明白,又像是沒有聽懂,他有些茫然,更不敢去探尋夏夷歡話裡的深意。
——“那天深夜,夏族勇士就潛伏在鏡湖邊,只等我一聲令下,就會潛入冰窟出現在龍府,他們會殺了宣離帝一衆,殺了你們龍家所有人,帶走龍怡悠。我孤身一人想先進龍府一趟,我和昆鵬一樣,爲達目的利用了一個人…我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關,在我就要成爲她不共戴天的仇敵之前,我想…再去見她一面…”
“她…?”龍希風脣齒微張,喃喃輕語。
夏夷歡的嘴角情不自禁的蘊起笑容,他的臉像一塊覆雪的荒原,難有喜怒,不見起伏,唯有在想起龍筱的時候,荒原眨眼間就變作了春天溫暖的大地,似有煦煦的暖陽照射着。
——“刀光劍影掠身過,唯有情絲掙不脫。她天降一樣的出現在我眼前,是老天讓我帶她走。”
“筱…筱兒…”龍希風半張着嘴,“怪不得,怪不得你…”
夏夷歡的眼神沒有微毫閃爍,他澄定的面對着自己袒露無遺的情感,他爲自己能直視這份對龍筱的感情覺得快慰,即使對面坐着是龍筱的大哥,他也不需要掩飾。
“筱兒那丫頭…竟然得了歡爺的心…”龍希風喃喃自語着,“之前我還想拜託歡爺收留我這位妹子,想不到…”
“龍筱情義雙全,又是有膽識有主見的女子。”夏夷歡鎮定道,“誰又會不喜歡她?”
龍希風忽然一陣釋然,緊繃着的五官緩緩舒展開來,端起酒杯敬向夏夷歡,擲地有聲道:“這趟來見歡爺,原本就是想拜託您護下我妹子,既然歡爺說開話,我這個做大哥的還有什麼好放心不下的。歡爺一片真心,定是會善待筱兒的。”
夏夷歡眉間掠過一絲悸動,幽幽看向龍希風道:“龍大少爺,你剛剛所說,就是把自己妹妹託付給我這個異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