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佩琦在工地住了一宿。這裡條件很差,沒有招待所,蘇宗民安排袁佩琦住臨時工房的女職員宿舍。工地的女出納剛好請假回家,就讓袁佩琦睡人家那張牀。山溝裡不比外頭,只好讓袁佩琦吃點苦頭。第二天早晨,袁佩琦走出工房時滿臉倦容。她告訴蘇宗民,當晚徹夜未眠,因爲有蚊子。她還翻來覆去,想了許多。
“我不在乎你說的那些。”她說,“所以我來找你。”
“你爸爸媽媽會在乎。”蘇宗民道,“我也一樣。”
她讓蘇宗民不必多說。此時此刻她很想一樣東西,她記得本地有種特產叫做“連山貢糖”。當年在學校,有一天晚間下課,蘇宗民把她叫住,給了她幾顆那種糖,說是感謝她。她吃了,感覺特別好,從此一直記在心裡。
“那是沈達母親給我的。”蘇宗民說明。
她不管,只記住一個蘇宗民。
那天上午,蘇宗民領她去了工地附近的一個村莊,進了村邊的一個小學校。小學校很破,幾間土房子,一個小操場,沒有圍牆,有雞四散於操場覓食。孩子們正在上課,一個女老師領着孩子們朗讀課文。袁佩琦聽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們讀的是啥。
“操時白地賽銀先。”女老師領讀,抑揚頓挫。
“操時白地賽銀先。”孩子們齊聲跟讀,拖腔拉調。
蘇宗民解釋,連山仔就是這種口音。沈達笑話過,管“早操”叫“嫂嫂”,土得掉渣。此刻這裡的老師和孩子是在讀唐詩,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
袁佩琦撲哧一下,當即笑出聲來:“怎麼會有這種土老師!”
蘇宗民讓袁佩琦注意土老師,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小老師,看起來就像個村姑,個子不高,胖墩墩的,圓臉,聲音很大,領讀很賣力。
“她叫林秋菊,是民師,民辦教師。”蘇宗民說,“這小學還有一個老師,是她父親,兼學校校長,原本也是民師。”
“這麼好玩?”
這個村子很小,因爲離山外遠,小孩上學不方便,所以辦了這小學。父女兩個老師,上六個年級的課。一個班裡的學生按年齡程度分三個年段,今年是一三五年段,明年升爲二四六年段,老師輪着教,叫做“複式教學”。女老師的父親,該校林校長時常跑到工地找蘇宗民聊天。當年蘇宗民的父親蘇世強在本縣當縣長時,到這個村走過,看到學生們在一個小祠堂裡上學,條件很差,回去後撥了筆錢,才修了這些房子。蘇宗民的父親還給了一個名額,讓林校長轉爲公辦教師。去年蘇宗民來到此地,林校長聽說了,特地跑去工地看他。林校長至今認爲蘇宗民的父親人很好,死了可惜。見了面還說蘇宗民長得跟當年的蘇縣長一模一樣。
“他一定是看上你了。”袁佩琦打趣。
“主要因爲他女兒。”蘇宗民補充。
他告訴袁佩琦,林校長已經爲自己的女兒做媒,想把他收爲女婿。
“這女老師?”袁佩琦指着教室裡那位“操時白地賽銀先”,難以置信。
“就是她。”
袁佩琦當即變色。
蘇宗民說,想來這是他的命。只有在這個林老師家裡,他的父親不會成爲問題。他可能註定要在這種地方過一輩子,而不是在其他哪裡。
他指了指天邊。
袁佩琦於當天中午離開工地。蘇宗民送她到縣城,兩人搭一輛拉貨的中型拖拉機,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到了縣城已是黃昏,袁佩琦沒多停留,立刻轉搭一輛過路班車,連夜返回省城。
幾天後,沈達把電話打到工地,在電話裡劈頭蓋臉,把蘇宗民臭罵一頓。
“你小子活該死在那個山溝裡。”
蘇宗民居然反罵,說沈達也一樣,該死。
“怪我把你們家的事告訴她?”沈達問。
蘇宗民說:“不要你多管閒事。”
沈達罵蘇宗民臭小子不識好歹。他恨不得立刻趕到連山,把個臭“嫂嫂”按在地上痛打,打他個靈魂出竅,讓他永生永世也忘不了。
後來才知道,那一夜分手後,袁佩琦上了班車就哭,從連山縣城一路哭回了省城。半個月後,她居然還從省城給蘇宗民郵來一個包裹,給他寄了幾件衣服,都是牛仔布縫製的,結實耐用。工地之行,蘇宗民的一身破爛一定讓她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