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八

他們四個人,直到兩個月後內務府發月例銀子,才發現上個月對不上賬並不是偶然,這纔想起團城,辦事的官員也不想落個辦差不力的名頭,這時候太子已經即位,沒必要爲了這點小事去觸天子的黴頭,便將這鶴園又叫回團城,由內務府直接管轄,多個幾兩銀子也無人去深究。

四年後,也就是隆慶三年,皇帝下旨把景王府改建成花園,便把鶴園拆了,而其中的三個太監和一個宮女便劃入大內,同年三月四人入宮。

阿滿最終以這樣的方式入了宮中。

無常三人被分到了惜薪司,阿滿則去了巾帽局。

巧得很,阿滿一進巾帽局擡頭就看見了熟人,小全子看見她反倒不是很吃驚。如今小全子升任巾帽局掌司,他姓周,阿滿隨衆人稱他周掌司。做了掌司,小全子穩重了許多。阿滿也脫胎換骨,兩人對視一眼,均有些唏噓。

阿滿被分到了庫房,這個職位明顯是個閒差,她有些說不上來的感慨,只怕她被分到小全子手下也是早有安排,宮中多少人都對前景王避之不及,雖說王永發跟她有同鄉之情,但爲她這個已經毫無發達可能的小宮女做到這樣,還真是讓阿滿意外。

周掌司自有差事,指派了一個高大魁梧的太監給阿滿帶路。

“我是武衝雲,你叫什麼呀!”

阿滿被武衝雲的突然高聲嚇了一跳,她看他一臉樂呵呵,跟尋常宮中人物表情不同,生了三分好感,說:“我叫樑阿滿,今後有勞武公公照應提點。”

“哈哈,好,哈哈。那走吧!”武衝雲大步邁開往庫房去。

阿滿跟在他身後,不禁想到自己當初頭一回進宮時候的情形,只顧感嘆世事難料,更覺得如今人情暖。

武衝雲是個熱鬧的人,一路上跟阿滿介紹沿途經過的地方,庫房在最裡面,這一路走來把巾帽局裡裡外外基本都說到了。阿滿開始只覺得武衝雲嗓門大,心熱,聽了幾句話後發現這人恐怕腦子有點兒小毛病,再看他,生得人高馬大,儀表堂堂,舉手投足爽朗明快,頓覺可惜。

“你這人是誰?怎麼這裡?我沒見過你呀!”武衝雲攔在阿滿面前停下來,阿滿探頭一看----是個不認得的太監,便又把頭縮回去了。

“怎麼沒見過呀?你弟弟還找我來辦過事呢?”那太監說。

“我弟弟?”武衝雲想了一會兒,扭頭問阿滿:“你認得他嗎?”

阿滿好笑,搖了搖頭。

那太監見到阿滿,看了眼,又跟武衝雲說道:“都是熟人,你來,幫我點兒小忙,我來換雙鞋子,發給我的鞋子小了,夾腳。”

武衝雲說:“都不能隨便換的,得有條子,要麼咱們大人來。”

“就換雙鞋子,哪那麼多名堂,你們家大人還跟我是兄弟呢。”

“不行!不行!這是大人說的。不然,他不給我飯吃!”說完揮開那人的手,一副生氣很煩的樣子。

那太監也氣了,說:“好好,真是判官易見小鬼難纏!個二愣子!”

“你纔是二愣子,想蒙我,哼!”武衝雲等他走遠了,衝着人背影哼哼,“這些人真煩,大人都說了,他們還這個那個,真煩人。”

阿滿忍不住笑了。

“你以後就跟着我,別怕,他們找你麻煩,你就讓他們來找我。”武衝雲拍拍胸脯。

巾帽局裡房多人少,阿滿獨住了一間屋,她隨身帶來的不過幾件換洗的衣服,其餘身外之物都在被攆時丟得一乾二淨。

晚些時候,她的頂頭上司也就是武衝雲口中的大人----陸監工來看了看,交代些平日工作,便匆匆走了,人對她也還客氣。

自此,阿滿便在此處安穩地安定下來。

每日裡不過是打掃庫房,取放貨物,一個月來一次清點。輕鬆得阿滿都有些難爲情,以爲是小全子給她方便,可看這裡的幾個人都如此過,便曉得這裡當真是個養關係戶的好地方。

一個庫房,除了阿滿和武衝雲,還有兩個太監如意和吉祥,他們三個沒事就愛湊到一起打橋牌,阿滿不會,他們打,阿滿就去做事,幾次三番,搞得如意吉祥也不大好意思,便拉了阿滿來學。

新學牌的人手氣都是擋不住的旺,阿滿幾乎是擺着牌讓人指着出,竟然也能贏得大滿貫,讓人真是又驚又恨。

“阿滿,我說你乾脆去黃脖子那兒賭大小吧,一準兒贏得黃脖子變綠臉色兒。”如意說。

“啊,我,我真不會,這怎麼好,這些錢你們拿回去吧。”阿滿尷尬。

“別,認賭服輸,咱不是那耍賴的人。”如意道。

“誒,阿滿姐姐,你要真不好意思,就請我們吃酒吧。”吉祥年級尚幼,貪杯。

“還喝啊,沒罰夠啊!”如意笑道。

武衝雲也笑:“就是,上次屁股都打開花了。”

“去,瞎說什麼呢!”吉祥說。

“好啊,我也想打打牙祭了,我們就買些酒菜,正巧今兒月圓,擺在後邊院子裡,賞月吃酒吧。”阿滿覺得甚好,便把贏來的銀子都交給吉祥,“不過我不認路,夠麼?”說着又掏了一角銀子出來。

如意吉祥見狀,笑道:“夠了。”

“姐姐想吃什麼?”吉祥忙問。

“隨便吧,都成。”

“好嘞~~”吉祥跟個猴兒一樣竄出去。

當夜四人喝得微醺而歸,十分盡興。

這樣的節目便成了慣例,每月十五便開展一次,三次裡有兩次是阿滿做東。

阿滿覺得開心,也沒什麼。反正她來這裡領了月例也用處也不多,衣服都有發的,首飾懶得戴,便沒有買,每日素顏也省了脂粉錢,倒還存下錢來,且越攢越多。

倒是他們三個有些看不過眼,吉祥趁着醉意說:“姐姐,你生的挺好的,怎麼不打扮打扮呢?”

“就是啊,買盒胭脂,朱釵什麼的。”如意吉祥二人脾氣相近。

“我覺着阿滿挺好看啊,不用塗得跟麪粉糰子似的呀!”武衝雲大叫。

三人哈哈大笑。

“每次都吃你的,就我這老臉都不好意思了,改明兒給姐姐你買點兒女孩兒用的東西來。”吉祥喝得眼睛亮亮的,看着阿滿說。

阿滿笑了,抓起吉祥的手說:“你要真想給我買,就給我買點兒筆墨回來。”

“買那幹嘛?”吉祥問。

“練字,賬本上的字我自己都看不過眼了。”阿滿說。

如意把臉一遮,笑道:“額滴娘誒,你還看不過眼,咱那就狗刨的了。”

“你幹嘛罵自己是狗?你說你的,別說咱哪!”武衝雲道。

衆人又是笑倒。

都是醉話。

沒想到第二日吉祥如意還真的給阿滿買了一大卷毛邊紙、字帖,幾塊墨和兩管毛筆。

阿滿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

“可別謝我,都是吉祥買的。買太多了,幸好武衝雲有股子蠻勁兒。”如意說:“你也別不好意思,自打你來了,我們仨不知輕省多少,又老吃你的,我們好容易巴結你一回,你可別不收啊!”

一席話說的阿滿只好笑,接下他們一片好意。

每日忙完日常,便開始練字。

她想着練好字,也算以後出宮謀生之路,給人抄書掙錢。按她這麼攢錢的速度,等她二十五歲出宮,能買下點兒地,她父母就她一個,住在家中也無礙,如此有些進項,老了日子也好過些。她也想過在那樣的年紀回家或許被嫁與不知誰家,苦熬一輩子,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還不如呆在宮中,至少落個自在。

韶光易逝,花開花謝,一年光陰匆匆而過。

阿滿也巾帽局混熟了,過得格外恣意。這是她離開家開始從未有過的感受,這得感謝有人提攜,她終於體會到背後有人的舒暢和好處,因地位和俸祿慢慢提升,也有了自尊和寧靜。有時候回想起當年,仍然心中難過,若是一開始就這樣該多好。

阿滿也想,爲什麼當初在景王府衆人對她那麼肆無忌憚,跟如今的處境全然不同,大約是因爲旁人對她的態度是依據她自己的狀態而定的吧。若是當初有這樣寬和的環境,恐怕也不會落得那樣淒涼。不過不經歷當初,又哪來的而今呢,總要傻過,才能學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