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睜開眼,頭頂是點綴着精巧刺繡的帳頂。吹雪似的白色紗帳重重疊疊鋪灑下來,與天青的繡被相映生輝。
她不禁喃喃道:“這是哪裡……”
“晴然姐姐,你醒了!”
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將她徹底喚醒。雪晴然撐起身,幾乎疑心自己在夢裡:“……燕歌!”
雪燕歌正坐在牀前,一身繡滿梔子花的紗衣裹得身姿玲瓏,高高挽起的髮髻點綴精巧,比從前俊俏了千百倍。見雪晴然醒了,她早過來一把抱住,歡喜哽咽道:“晴然姐姐,燕歌還以爲再不能和你見面了。”
“這是哪裡的話。如今橫雲安穩了,改日便與你同去。”
雪晴然覺得這聲音也很熟,只是隔着牀帳看不到。正琢磨着,燕歌已經破涕爲笑,回頭道:“你若同去,父王不知又要多惱你。”
說罷仍只看着雪晴然,關切道:“姐姐,哪裡不舒服麼?頭暈不暈?餓不餓?要不要喝水?”
雪晴然低頭回想一番,漸漸想起了一切。在纖蠻邊境上,玄明被千紅帶走,只留下了鳳凰木,叫她送她回橫雲——
她倒吸一口氣,覺得脊背發冷:“燕歌,這莫非是蘭柯的王宮?”
“正是。”燕歌點點頭,“一位千紅舞者將你送來此處,姐姐,你怎會和千紅的人在一起?”
雪晴然只覺得冷汗都出來,顧不上答她的問題:“我,我睡了多久了?”
“姐姐睡了兩天了。”
雪晴然睜大了眼睛,旋即掙扎起身,朝着牀帳外奔出去:“糟了……糟了!”
兩天時間,千紅不知已經走出多遠。她顧不得燕歌,掀起牀帳直奔出去,卻立即被一個人牢牢抓住。
“這衣衫不整的,是要去哪裡?”
她擡起頭,看到好久不見的蘭柯王。
“見過蘭柯王。”她極度失禮地敷衍了一句,“放開我,我要去雪山。”
蘭柯王一笑,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你去雪山?爲什麼?”
雪晴然急得聲音也發顫了:“玄明……我夫君被千紅帶走了。他們會殺了他,都是因爲我,都是我不好,我要去救他!”
燕歌追過來,聽到這番話不禁訝道:“千紅?他們怎會殺人?”
蘭柯王卻斂了笑容,微微蹙眉:“我聽說你嫁與了周焉王族,你夫君俗世之人,怎會觸犯雪山刑律?”
“他便是與我作了流雲茶花刺青的人,是雲氏的遺孤,水月茶莊的六公子啊!”
一種異樣的神情
浮現在蘭柯王面上,不知震驚和歡喜哪一樣更多:“六公子?他還活着?”
“他自然活着,可千紅已判了他受鎖山的重刑了。”
半晌,蘭柯王放開她,苦笑着嘆了口氣:“真真是造化弄人。”
雪晴然得了他放手,急忙往門外跑去。纔到門口,卻驀地頓住了腳,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好一會,門外那個孩子怯生生喚道:“姐姐——”
雪晴然一步步走過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夢淵……真的是夢淵……”
她半跪在地上,將孩子慢慢抱住。他穿着漂亮的錦繡新衣,頭髮打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渾身上下散發着溫暖的氣息。她那麼牽腸掛肚找尋不得的弟弟,竟然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夢淵,”雪晴然難以抑制自己的哽咽,“我不是在夢裡吧。”
夢淵輕輕拭去她的淚,露出個略帶怯意的笑顏:“姐姐不哭,這不是夢。姐姐,夢淵一直過得很好,就是很想你。”
說到最後一句,終於也忍不住,大聲地哭了。
這不到一年的分別,卻比一生一世都長。對雪親王的思念,對早逝女兒的思念,在看到夢淵的一瞬間亦被盡數勾起。
也許報仇這樣的事,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若不是她執意傾覆橫雲,那此時此刻,她的丈夫,女兒,還有弟弟,豈不是就都在身邊了?她爲失去的一切不平,到頭來卻失去了更多。
蘭柯王慢慢走過來,將一封信放到雪晴然面前。她接過信打開,看到上面用樸直的字體寫着寥寥數字。
請少國主救梔香國後雪燕歌族弟,雪親王遺孤夢淵。周焉白夜。
“白夜出征橫雲前送來這封信。本王推測,他是怕有你參與其中,戰事一起,橫雲會用雪夢淵要挾,所以提前坐下安排。這個人情,他欠得甚是不小。”
燕歌走過來,一手環着夢淵,一手撫着雪晴然,輕聲道:“晴然姐姐,雪山多兇險,這個季節,春雪消融,時有坍塌,連蘭柯最有經驗的商隊也沒一個敢進山。你若有了閃失,夢淵可怎麼好啊!當日尋到他時,他正病着,險些就……”
她猶豫地頓住不說。這時夢淵含淚看着雪晴然道:“姐姐,你要去雪山麼?夢淵能和你一起去麼?我不想和姐姐分開,好不容易纔見到。”
雪晴然肝腸寸斷,半晌才說:“夢淵,你可還記得玄明哥哥麼?他被人抓到了雪山之中去了。”
“哥哥……”夢淵微微睜大了眼睛,“是哥哥?”
“恩。”
不知過了多久的沉默。夢淵遲疑開口道:“姐姐,國後說雪山好危險,姐姐知道怎樣能找到哥哥麼?”
雪晴然說:“這個季節已經不會下雪了。千紅所過之處,總會留下痕跡。他們會的玄術,我都會,那他們能走的地方,我一定也能走。”
“夢淵也要去。”
“不,”她輕輕搖頭,“夢淵好好在這裡等我。”
夢淵猶豫了一下。
“姐姐一定會回來找我麼?”
他的眼睛又大又清,卻滿是這個年紀上不應有的悲傷沉靜。雪晴然再次擁抱着他,輕聲說:“一定會。也許三年五載,也許明天就回來。姐姐不在時,夢淵好好照顧自己,做個快快樂樂的小豬,等姐姐回來了,就可以看到一個最可愛的夢淵。好不好?”
許久,夢淵點點頭,亦小心環住她的肩膀:“小白都說了,像我這個年紀,都是大人了。姐姐,夢淵會好好吃飯,好好讀書,好好學玄術。姐姐,你早點回來,好不好?”
“好。”雪晴然輕聲說。
隨後她迴轉身,朝着蘭柯王跪下,鄭重叩首。
蘭柯王略微一笑:“當年一別,你終成了個心若鐵石的女子。”
他深知她這叩首全是爲夢淵。雪山兇險,她能否再回來全是未知,那時節夢淵在這世上便是孤身一人,再無親人可以依靠。饒是如此,她也還是要狠心離開。
雪晴然不敢開口,生怕會被夢淵察覺。她縱然愧爲長姊,也不能捨棄玄明。
蘭柯王受了她的禮,這才說:“你雖急,卻急不得一時。本王這便着人去備下進入雪山的圖紙和行裝,護送你進山。”
他斜眉一笑:“若非此身已許蘭柯和國後,本王也想親手救出六郎。”
雪晴然聽得一怔,待要詢問時,他已轉身走了。
燕歌走上前扶她起來,低聲道:“晴然姐姐,進入雪山須得許多準備,還是給他們去做吧。我未見過王如此行色匆忙,他定是心中焦急,姐姐就放心等他吧。”
雪晴然勉強點點頭,燕歌又說:“此前他親自帶了人去纖蠻尋夢淵,那時雪王府的下人在營中受百般折磨,生不如死,他便將他們都帶回蘭柯安頓下了。”
“雪王府的人?他們還活着?”
“正是。”
雪晴然如在夢中。夢淵仰起臉望着她,輕聲說:“姐姐,等你回來了,我們都在一起,好不好?他們對我很好……”
雪晴然點點頭:“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