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焉的春天,終於也姍姍遲來。
依舊一身殷紅華服的婦人倚在窗邊,細細看着瓶中桃花:“世子退兵的事,陛下怎麼說?”
“回國後,此事陛下尚未予評價。”常棣低頭道,“但渠樑得而復失,陛下似乎是對頌王大光其火。”
“白頌那個滿腦子是水的人,該讓他知道知道利害。”周焉後淡淡一笑,“雪輕楊好計策,一條陛下抱恙的假消息,不僅保住了自己的江山,還幫咱們周焉選出了新王。”
“聽說諸王中原本有意擁立朝王子的,現在都不提了。”
“那是當然的。白朝還是太年輕沉不住氣,風風火火就往回跑,跟那個麗貴妃一副德行。雪輕楊這位帝君,和雪擎風不可同日而語,現在渠樑和橫雲聯手了,聽說蘭柯也有所行動。這回周焉十年之內都不用再想着開疆拓土了。要不是世子打下了半個橫雲,周焉的禍患就多了。白朝他這禍可闖大了。”
她用手碰碰花枝,忽然又露出個似怒非怒的神情:“那橫雲公主,到底被雪輕楊帶回去了?”
“是。”
“本宮就不明白,那雲明哪裡好過世子。”她乏味地推開花瓶,“世子今天又在校場?”
“是。今日犒賞出征橫雲的將士,陛下吩咐了世子主持。”
周焉後一笑:“一晃都半年沒見了,本宮也有心去看看世子。”
周焉的春天,風中仍帶着絲絲涼意。白夜難得換上一身玄色華衣,愈發襯得一雙冷眼如水清冽。高臺之下,萬千周焉兵將都在看着這個年少世子。他自幼流落在外,甫一歸來,便以破竹之勢侵吞了橫雲半片山河。
白夜將面前酒卮注滿,慢慢傾倒在地上。
“勿忘逝者。”他說。
那聲音很冷,冷得讓人想起沉積的冬雪在最深最冷的夜裡覆蓋山林的聲音。四周一片肅然靜默。白夜第二次注滿酒卮。
“你們今日功勳,可留史冊。”
他將酒卮高高舉起,朝着所有人一敬。於是高臺下的無數人又都跟着振奮起來,隨他一起飲盡卮酒,旋即歡喜呼喊起他的名。
白夜的臉頰泛起淺淡緋色,周焉的酒遠比橫雲的更烈。陽光有些晃眼,他覺得這樣的景象有些熟悉,彷彿在什麼時候,他也見過這樣許多人一起喊着一人的光景。那是個年幼的女孩,站在饑饉之時的粥鍋旁,雙手流血,笑顏清甜。
他第三次將酒卮注滿,一飲而盡。然後朝高臺下拱了拱手,一個人離開了那場盛大的喧囂。青石小徑將他引向遠離這裡的地方,他覺得自己似乎該去這條路的盡頭尋
找什麼人,卻又不敢細想,因爲他其實很清楚,他要尋的那兩人,永不會再走近他的生命。
湖山石轉,一羣陌生的女孩子在相互追逐,歡笑一浪浪闖入耳畔,都不是他習慣的那個笑聲。他凝神望去,看到她們都在繞着一個人跑。那人用一條紗蒙着眼,努力想要抓住身邊的人,卻只是一次次徒然落空。
白夜慢慢走過去,撥開那些被他的突然出現驚呆的女孩,直走到她們中央。
一切都靜下來,只有被蒙着眼的那個渾然不覺,一把抱住他。薄紗之下,她美麗的臉上是個極燦爛的笑顏,比雪山中的陽光更加澄淨光明。
“這麼高,像二姐的侍女……可她今天沒來。”她慢慢伸手觸到他的臉龐,“眉毛像是修過的呢……”
驀地,她頓住手,聲音帶了一點顫音:“你是……夜世子!夜世子,你回來了!”
她放開手,歡喜得忘了身邊還有其他人:“夜世子,你走了那麼久,寧馨好擔心你!”
白夜沒有說話。
寧馨這才意識到出言輕率,頓時紅了臉,尷尬地退了一步。
片刻安靜。白夜說:“我很好。”
寧馨依然不敢出聲。白夜略一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身後隱約傳來寧馨的同伴恥笑責備她的聲音,白夜忽然頓住腳,轉身走了回去。在所有人明白之前,拉起寧馨的手。
“不許欺負她。”他冷冷地說,帶着些微醉意的眼裡,是令將軍諸王看了都會心生畏懼的怒色。
所有人都嚇得跪倒不敢出聲。他拉着寧馨,頭也不回地走開。
寧馨驚得半晌回不過神。不知走出了多遠,她的同伴早不見了,她才終於開口道:“夜世子,你要帶我去哪裡?”
她驚訝時,也依然是那樣的燦爛笑顏。白夜走到路旁花樹下倚住,覺得頭一陣陣發暈,不禁打定主意,以後一定要和酒這種東西保持距離。
“你笑什麼。”他揉着額頭說。
“夜世子,你喝酒了?頭痛麼?”寧馨已從他衣料摩擦的聲音中聽出了端倪。
“恩……”白夜應了一聲,略有些惱火地順着樹幹坐在了地上。
寧馨不禁笑了,慢慢伸出手去尋着他的位置,然後在他身邊坐下,耐心幫他揉着頭。
“兩個姐姐喜歡飲酒,喝了酒時常要難受,所以我知道怎樣可以緩解。夜世子,你——”
她驚訝地停住。因白夜終於支撐不住,一頭倒了下來,在她懷裡睡着了。
春風微寒。寧馨對自己笑一笑,輕聲說:“在外征戰,很辛苦吧
?”
沒有迴應。過了很久,她的聲音再響起,變得更輕,輕到即使用了玄術都很難聽到:“不知爲什麼,你去橫雲時,我擔心得整晚都會睡不着。就算是對爹爹,也不會這樣擔心,明明只見過一次罷了。阿夜,二姐她笑話我了。阿夜……”
她將這個名字唸了幾次,然後頑皮地吐了吐舌,又笑了。
風吹起枝頭新葉,簇新的碧色與她胸前半塊玉佩顏色正像。
白夜醒來時,先看到的是兩個陌生的周焉女子,看裝束是宮女無誤。
四下打量一番,確認自己身在世子府臥室榻上,遂起身一聽。聽得甘棠就在門外,心裡疑惑才稍微減少些。
“甘棠。”
侍衛應聲而入:“世子有何吩咐?”
白夜看了一眼一旁的宮女。
甘棠會意,忙說:“這是國後送來服侍世子的,陛下也說了應該的。”
兩個宮女應聲跪下:“奴婢鳶羽鷺羽,見過世子。”
白夜並沒有看她們,而是揉了揉腦袋,繼續看着甘棠。
甘棠一揮手,先將兩個宮女趕下去,這才小聲說:“世子不記得了麼?國後特意前往校場看望世子,卻到處不見世子人影。後來陛下和國後親自去尋,卻見世子和寧將軍府的三小姐寧馨在梧桐樹下……睡着了。”
白夜終於停止了揉腦袋,那隻手就僵在了半空裡:“……”
“若非陛下執意反對,國後當場就給寧小姐下聘了。”甘棠又覺得這是件好事,遂直截了當說了下去,“國後說世子已到了這個年紀,沒個枕邊人難免孤單,所以——”
“聽不懂。”白夜打斷他的話。
甘棠呆呆擡起頭,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然後侍衛遲疑道:“世子……哪裡不懂?”
“從第一句開始不懂。”白夜面無表情地說,“你說的,和那兩個宮女有什麼關係?她們究竟是來做什麼的?也是來監視我麼?”
“怎麼會!”
停了停,甘棠忽然問:“世子,你知道女人爲什麼會有孩子麼?”
白夜微微皺起眉想了一會。
“大概因爲某種玄術吧。我問過玄明。”
甘棠聽了這個微妙的答案,默默起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裡?”
“回世子,我出去吐口血。”
白夜不知他在說什麼,自己去案上倒一盞茶喝了。
甘棠走出門去,對着空氣新涼的春夜長嘆一聲,輕聲罵道:“雲王,枉費世子對你情同手足,你這……也太不厚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