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馬二爺身上的血就此永遠粘在天賜身上了,天賜常無緣無故嗅到血腥味,覺着自己每身衣服上都沾着馬二爺胸腔流出的血,那血像極好的肥,於無聲之中追育着天賜心裡那顆仇恨的種子。不管卜守茹咋說,天賜就不信麻五爺是他爹,每每看見麻五爺來找卜守茹,眼睛便狼一般兇惡,話卻是不說的,這就讓麻五爺和卜守茹感到怕。

大殯之後,麻五爺夢想中對馬二爺家產、轎號的接管未能得逞。不論麻五爺如何張狂,馬家族人就不依從,聲言要與麻五爺拼到底,還託城裡商會的湯會長和一幫有面子的紳耆,找了劉鎮守使,說是馬二爺在日,麻五爺便與卜守茹有染,幫着卜大爺殺了馬二爺,如今又欲登堂入室,奪人家產轎號,實爲天誅地滅之舉。劉鎮守使一直知道麻五爺和卜守茹有染,可卻不願被人當面說穿,一說穿,劉鎮守使就火了,當即表示要辦麻五爺的殺人訛詐罪。卜守茹怕劉鎮守使把麻五爺殺了,再釀下一場血案,便跪在劉鎮守使面前,爲麻五爺求情,且一口咬定馬二爺不是麻五爺殺的,劉鎮守使纔沒大開殺戒。不過,劉鎮守使也講得清楚,再見着麻五爺出現在馬家就要辦了。

麻五爺不怕,仍是常到馬家來,還想和天賜套近乎。麻五爺還存有幻想,以爲好歹總是自己的兒子,只要對天賜好,天長日久必會拉過來的。那當兒,麻五爺已決意要和劉鎮守使較量了,揹着卜守茹私通了秦城的王旅長,和叛逆的錢團長,要率着幫門的弟兄在城中起事,策應王旅長和錢團長的兵馬攻城。

這就惹下了大禍。

60天后,是卜大爺和馬二爺的旮河之期,二位辭世的爺要在這天過陰間的河,卜守茹和天賜到卜大爺、馬二爺的墳前燒船橋。燒船橋時,卜守茹還和天賜說,他的親爹不是馬二爺,實是麻五爺。天賜不睬,只對着馬二爺的墳不住地磕頭、流淚,這讓卜守茹感到脊背發寒。

晚上就出了事,劉鎮守使的兵突然圍住了馬家大院,把剛到馬家的麻五爺和麻五爺帶來的七八個嘍囉全抓了,說是麻五爺和他的幫門黨徒通匪。卜守茹不信麻五爺會通哪路的匪,認定劉鎮守使是因着醋意發作才下的手,遂帶着六七個月的身孕,隨那些兵們去了鎮守使署。

到得鎮守使署卜守茹才知道,麻五爺真就通了匪,和秦城的王旅長傳了三次帖子,相約在7日後動手,先由麻五爺的幫門弟兄在城裡起亂,王旅長和錢團長再打着濟世救民的旗號攻城。王旅長和錢團長都答應麻五爺,攻下石城,特許麻五爺專營全城轎業,再不容任何別人插手其間。

卜守茹看着劉鎮守使手中的帖子,將信將疑,問:“這……這該不是你造的假吧?”

劉鎮守使道:“我就是想造假也造不出什麼轎業專營的事來,只有麻老五能想到這一條。”

卜守茹立時記起了麻五爺多年來野心勃勃的夢想,覺着這無賴如此行事恰在情理之中,便於惶惶然中默認了劉鎮守使的話。

劉鎮守使又說:“我沒料到這麻老五會如此毒辣!這雜種不但要壞我劉家昌的事,也要算計你呢!你想想,真讓麻老五的計謀得逞,你那‘萬乘興’和‘老大全’還不都落到這人手裡了?你這十幾年的拼爭不就毀於一旦了麼?你甘心?”

卜守茹自是不甘心的,想了想,問劉鎮守使:“那你打算咋處置他?”

劉鎮守使手一揮:“簡單,辦掉嘛!”

卜守茹又問:“咋辦掉?”

劉鎮守使很和藹:“槍斃嘛。”

卜守茹只一愣便叫起來:“不,你……你不能讓他死!”

劉鎮守使臉上現出不快:“咋,還舍不下這麻老五?”

卜守茹搖搖頭:“不是舍不下他,我也知道他不是東西……”

劉鎮守使逼上來問:“是真話麼?”

卜守茹道:“是真話,我和這人的交往起先就是出於無奈,如今仍是出於無奈,沒有他和他的幫門,我支撐不到今日。”

劉鎮守使說:“日後只要有我,啥都好辦,誰若敢和你卜姑奶奶作對,就是和我作對,我自會辦他!今天,我就先把麻老五辦了……”

卜守茹堅持道:“你不能辦他!他再混賬,也還是天賜的親爹,你就算是可憐我,可憐天賜吧!”

劉鎮守使嘆了口氣:“你這人心咋這麼軟呢?其實,我今日辦他,一半是爲自己,一半卻是爲了你。你想想,我這鎮守使能當一輩子麼?總有走的一天,或是垮的一天。我在啥都好說,我不在咋辦?王旅長和錢團長的兵馬進了城咋辦?麻老五能讓你安安生生當城裡的轎主?還不奪了你的轎行,再把你一腳蹬了!你再想想。”

卜守茹覺着劉鎮守使是爲她考慮,真就想了,想得脊背發涼。麻五爺除了牀上的功夫好,其它再無好處,殺人越貨,欺行霸市,藏奸使壞,沒有不幹的,連他自己都說,只怕哪日死了,閻王爺都不會收。當年就是這混賬東西往她爹的轎號裡塞了**,才把她和她爹弄到絕路上的。一旦王旅長和錢團長的隊伍真的進城,麻五爺必會奪她的轎行,也必會蹬她……

劉鎮守使似乎看出了卜守茹的心思,又說:“你真不讓我槍斃他也行,只是你得從心裡捨下你的轎行,乾脆進門做我的四姨太,免得日後在麻老五那兒落個人財兩空,也讓我爲你難過……”

卜守茹不想做劉鎮守使的四姨太,她的命根是和轎、是和城裡的麻石道連在一起的,不是和哪個男人連在一起的。她寧願日後去和麻五爺連血帶火拼一場,也不願今天就認栽服軟。

於是便說:“我倒要看看這混賬東西如何就蹬了我,你就聽我一回,先把他放了……”

劉鎮守使道:“就算不辦他,也不能就放,我總還得教訓一下,給他點顏色看看!”

卜守茹說:“你只管狠狠教訓,只是別傷了他,還有,得把面子給我,讓這東西知道,是誰救了他的狗命。”

劉鎮守使笑道:“你卜姑奶奶也真算個人物,有情有義,也有主張,我真恨你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我立馬和你拜個把兄弟,咱就一起去奪天下,沒準能鬧出點大動靜哩!”

卜守茹眼圈紅了:“你……你就不知道我心裡有多苦……”

劉鎮守使不笑了,摸着卜守茹隆起的肚子說:“我知道,都知道哩,我的兒都在你肚裡養着,我能不知道你的心麼?你的心裡除了轎只怕就算我了!我呢,心裡也是有你的,我就喜你這樣心性高,膽識也高的女人。”

說畢,劉鎮守使爲卜守茹吟了首做好的詩,詩道:

一劍在握興楚爭,風雲際會廿年兵。

城中轎輿幾易主?驚見轎魁置紅粉。

男兒苦戰尋常事,未聞巾幗亦善徵。

欲催花發遍咸陽,寶刀磨血消京塵。

劉鎮守使將詩吟完,還解釋了一通,以證明自己確是喜歡卜守茹的。卜守茹只想着麻五爺還在劉鎮守使手裡,極怕劉鎮守使變卦,殺了麻五爺,讓天賜變成沒爹的孩子,就說,自己心裡也真是隻有他的,並要劉鎮守使保證,教訓完麻五爺便放。

劉鎮守使保證了。

原以爲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沒料到麻五爺最後會讓天賜殺了!

10歲的孩子竟會用三響毛瑟快槍殺人,且是殺自己的親爹,許多年後想起來,卜守茹還認定這是一場陰謀。陰謀的策劃者就是劉鎮守使,不論劉鎮守使如何狡辯,卜守茹都不信劉鎮守使會是清白的。

事情發生在第四天晚上,據劉鎮守使說,他已準備天一明就放麻五爺了,天賜偏來了,去拘押房看。麻五爺是在小號關着的,五花大綁着,看押的兵士就鬆了心,任由天賜隔着鐵柵門和麻五爺說話,且又把上了膛的三響毛瑟快槍靠在鐵柵門旁去上茅房。那兵在茅房裡聽到槍響,提着褲子趕到時,已見麻五爺在血泊中歪着了,頭上中了一槍,身上中了兩槍,天賜則傻乎乎立在門外,臉上有不少淚。

卜守茹問劉鎮守使:“那當兒,這爺倆都說了些啥?”

劉鎮守使道:“這我不知道,得問當值的兵士。”

找來了一個叫小蠻子的當值兵士。

小蠻子說:“回卜姑奶奶的話,天賜和麻五爺沒說啥要緊的話,也沒扯上姑奶奶您。我只聽到麻五爺連聲嘆氣,還聽到天賜喊麻五爺爹,感情像是挺好的。”

卜守茹問:“既是這般好,咋會動了槍?”

小蠻子直搖頭:“那我就不知了,要問你兒。”

卜守茹盯着天賜:“你自己說。”

天賜不說。

卜守茹便問:“誰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賜仍是不說。

卜守茹再問:“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賜兇狠地看着卜守茹:“你管不着!”

卜守茹火了:“我是你親孃!我管不着你,這世上還有誰管得着你!”

天賜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陰笑,兩顆虎牙呲着,道:“不管我爹是誰,你都是賤貨!”

卜守茹氣昏了,一把拽過天賜就劈頭蓋臉地打。天賜並不老實捱打,兩手被卜守茹抓着,就用兩隻腳踢卜守茹,還用膝蓋猛頂卜守茹的大肚子。這就觸怒了劉鎮守使,劉鎮守使喝令小蠻子把天賜拉住,讓卜守茹可心去打。

卜守茹偏又不打了,只瞅着天賜嗚嗚哭,邊哭邊說:“天賜,天賜,你……你是狼種!我……我和你沒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