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院子裡也有麻青石鋪的道,道很窄,也很短,寬約三尺許,長不過五六丈,從大門口穿過正堂屋,到二進院子後門的條石臺階前也就完了。頭進院子很大,麻石道兩旁是曠地,一邊停轎,一邊是水池、花房。二進院子就小了些,且堆着不少破轎,除了從正堂屋扯出的那短短一截麻石道,幾乎看不到地面。
卜大爺住進馬家後,瞅着麻石道心裡就恨得發癢,不止一次地想過要在二進院子的那堆破轎上放把火。有一日夜裡,還真就用兩手撐着地,爬到了那堆破轎前,欲往破轎上澆洋油。可猶豫了半天,終是沒澆。這倒不是因爲憐惜馬二爺,卻是因着自己。卜大爺覺着馬家的一切終將是他的,這老傢伙來日無多,死後斷不會把轎子和麻石道帶進棺材去。
馬二爺卻也毒,自己老不死,倒想要卜大爺死。卜大爺用碗砸了卜守茹沒幾天,馬二爺就在專爲卜大爺煨的蹄髈裡下了毒,巧的是卜大爺偏不小心打翻了碗,蹄髈讓桌下的狗叼去,狗被毒死了。馬二爺心裡很慌,怕卜大爺和他拼,就說這必是卜守茹使壞,買通了哪個下人乾的。卜大爺心裡知道是馬二爺弄出的鬼,卻裝作沒看出,說了句,“不至於吧?那狗還不知都亂吃了些啥呢!”
自那以後,卜大爺就想把馬二爺往墓坑裡趕了,兩手支撐着身子在麻石道上挪時,總覺着自己能把馬二爺對付了。卜大爺癱了,腿不經事,兩隻手卻有無窮的力。卜大爺試過,他一拳能把房門捅破,砸扁馬二爺的腦袋自是不在話下的——想想也怪,老天爺對人真是公道,11年前有腿的時候,卜大爺的手和臂都沒這麼大的力;腿一沒了,上半身便出奇地發達起來,胸上和臂上滿是肌肉,手也變得粗大,結了厚厚的繭,熊掌似的。
今日,麻五爺無意中說起的**,勾起了卜大爺的舊恨新仇,卜大爺往馬二爺面前爬時,就想殺了馬二爺。後來被架到自己房裡,卜大爺殺人的念頭益發堅定了,卜大爺認定,他一生的噩運都是那**和洋槍造成的,沒有那洋槍、**,他當年不會敗,他的轎號不會被封,也就不會把閨女聘給馬二爺,以致今日父女成仇。麻五爺說得不錯,他會成爲轎王的,今天石城的麻石路本該都是他的。他的!
於是,在滿城響着的槍炮聲中,在麻五爺和馬二爺吵得不亦樂乎時,卜大爺使着一身蠻力託開了門板,從房裡爬了出來。
復仇的道路是很短的——從卜大爺二進院裡的房,到正堂屋後門,統共不到30步,可這30步卻讓卜大爺記起了血淚暴涌的30年。兩手撐在馬家院裡的麻石道上,卜大爺就在心裡追憶着自己有過的雙腿。那雙腿是他起家的根本,它是那樣堅實有力,支撐着他和他肩上的轎,走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多少人想算計卜大爺那雙腿呀,多少人想把卜大爺的腳筋挑斷,讓卜大爺永遠倒在城裡的麻石道上!可卜大爺沒倒,能明打明鬥垮卜大爺的人還沒有!卜大爺是被人暗算的!今天這個暗算他的人活到頭了!
卜大爺出現在正堂屋門口時,門口有人,有馬家的人,也有麻五爺和閨女卜守茹帶來的人。馬家的人還想把卜大爺勸回去,卜大爺不睬,麻五爺的人都是無賴,想看笑話,就說,人家閨女來了,總得見見的,你們攔啥?馬家的人便不敢吭氣了。
一進門,卜大爺最先看到的是閨女卜守茹,這賤貨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喝茶,喝得平靜自然,就像馬家發生的一切俱與她無關似的。閨女身邊是不得好死的麻五爺,麻五爺一副無賴相,腳蹺着,腿晃着,一邊抓着氈帽扇風,一邊瞅着倒在地上的馬二爺說着什麼。馬二爺倒在八仙桌旁,想往起坐,總是坐不住,兒子天賜去拉,閨女就在一邊喊,要天賜過去。
卜大爺開始往馬二爺身邊爬,兩隻手一下子聚起了無窮的力。在卜大爺眼裡,馬二爺已是一具屍體,卜大爺要做的僅僅是把這具屍體推進墓坑罷了。
馬二爺看出了卜大爺的意思,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快……快來人呀,這……這癱子要……要殺人了……”
門口馬家的人應着馬二爺的召喚,往門裡衝。
卜大爺身子一轉,對馬家的人吼:“你們誰敢過來,老子……老子就掐死誰!”
馬家下人硬是衝到卜大爺面前,要架卜大爺。
卜守茹“呼”地站起來:“出去,都給我滾出去!這是我們家裡的事,你們都他娘少管!”
馬家下人瞅着馬二爺,不走。
麻五爺也火了,桌子一拍:“打架要講公道,你們都上來像什麼樣?都滾,再不滾老子就給卜大爺討個公道!”
麻五爺一發話,門外五爺的人進來了,硬把馬家的人轟了出去,還把兩扇門反手關上了,弄得屋子裡一下子很暗,彷彿黑了天。
馬二爺這才知道大限已到,不拼命不行了,遂硬撐着往起爬,剛哆哆嗦嗦爬起來,佝僂着身子尚未站穩,卜大爺已逼至面前。
卜大爺很沉着,兩隻大手幾乎是緩緩伸出來的,馬二爺未防,竟讓卜大爺給扳倒了。
麻五爺在一旁看着,挺感慨地對卜守茹說:“二爺不行了,實在太老了!”
卜守茹淡然一笑:“這二爺又何曾年輕過?”
麻五爺追憶道:“你沒見過二爺年輕,我是見過的,35年前我頭一回找二爺收咱幫門的月規,二爺摔過我兩個好跟斗呢!就在獨香樓門口!”
這邊說着,那邊卜大爺和馬二爺已扭成一團了。卜大爺山也似的身子壓在馬二爺身上,兩隻手揪住馬二爺花白的腦袋直往地上撞,撞得咚咚有聲。馬二爺真就不行了,連討饒的氣力都沒有,只是兩腿亂蹬,手亂抓。
卜大爺不想讓馬二爺一下子就死了,撞過馬二爺花白的腦袋,又把手伸到馬二爺臉上,生生挖下了馬二爺的一隻眼,疼得馬二爺殺豬般叫。
被卜守茹硬拉到身邊的天賜,掙開卜守茹,撲到卜大爺身後,摟住卜大爺的脖子,把卜大爺往下拽,還哭着罵着,不住地用腳踢卜大爺的背。卜大爺被踢得很痛,用胳膊肘狠搗了天賜一下,天賜才鬆了手。剛鬆手,卜大爺便去掐馬二爺的脖子,天賜又撲上去,兩手扯住卜大爺的頭髮,差點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扯下來。
卜守茹對麻五爺怒道:“還不快把天賜抱走?!你……你這爹就這樣當的!看着天賜打我爹!”
麻五爺不敢怠慢,上去把天賜抱住了,說:“天賜,你不是馬二的兒,是我的兒,我不是和你說過了麼?你可不能幫馬二這老雜種!”
天賜偏就不認五爺,死抓住卜大爺的頭髮不鬆手,麻五爺硬拉,結果就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拉開了。
馬二爺得到這難得的機會,從懷裡掏出了一把匕首——這匕首馬二爺常帶在身上,夜裡就放在枕下,防卜守茹,也防卜大爺,馬二爺算計別人性命時,也時刻防備別人算計他。卜大爺被天賜拽個仰面朝天,沒看到馬二爺的匕首,這就吃了大虧,待馬二爺撲到卜大爺身上,使盡全身的氣力把匕首捅進卜大爺的心窩,卜大爺一下子呆了,沒想到去奪馬二爺的匕首,反倒本能地往後閃了閃。馬二爺便又得了第二次機會,順着卜大爺的力拔出匕首,又顫顫巍巍在卜大爺身上捅了一刀。
馬二爺老終是老了,殺人的手段卻沒忘,第二刀插到卜大爺胸上後,死勁攪了一圈,攪得卜大爺胸前血如泉涌,造出了沖天的血腥。卜大爺捂着渾身是血的胸脯,向卜守茹看了一眼,喚了聲“妮兒”,身子向後一仰,轟然倒地。
卜守茹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結局,衝過去一巴掌把天賜打倒在地,陰陰地看着麻五爺問:“這……這場架打得公道麼?”
麻五爺訥訥道:“我……我可不知道馬二爺有匕首……”
卜守茹滿臉是淚:“我只問你公道不公道!”
麻五爺承認這不公道,略一沉思,即走到馬二爺面前,把馬二爺手上的匕首奪了,放到卜大爺手上,而後,一把揪過馬二爺,一把抓住卜大爺的手將匕首捅進了馬二爺的胸膛,也猛攪了一通,讓馬二爺身上生出了同樣的血腥。
馬二爺胸脯上插着匕首,滿身滿臉是血,卻在笑,還用耳語般輕柔的聲調兒對天賜說:“天賜……天賜,今天的事你……你得記住,得……得一……一輩子記住哇……”
天賜喊着爹,大哭着,摟着馬二爺再不鬆手,直到馬二爺軟軟倒在他懷裡,閉上昏花的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