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好的預感不幸成真。張姨決定走了。下午手術後,她說了好多話。聽話方說,我們一個個都被數落了一遍。張姨沒有結過婚,育有一子,卻英年早逝。來聽話的大多是她的學生,還有學生的學生。她是有名的心血管專家,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做過多少臺心臟手術。今天輪到她躺上手術檯,主治醫是她學生的學生,也是被她數落最多的那一位。主治醫是人造心臟的促進派,是多數派。張姨笑稱自己是天馬行空的逍遙派,不是獨豎一幟的消極派。學生們卻不大認同,說她是無原則派、心安派,她也都認下了。張姨試用學生賦予的再生心,回首一生,終歸去,無派纔是她本心之所願。孩兒們,用心去讀這歸去的心吧。
按照計劃,迎賓宴的收尾將引導六老一展歌喉,動情的老歌唱一唱,最後欣賞惠子新編喜劇《說走就走》。命運捉弄人;老歌不在意,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新劇泣無聲,原本就是陪襯,陪貓狗跟屁箱上發佈會,陪老歌祝酒撩人心,陪來陪去問世無門。
張姨留下話走了。最後的話留在便條上。
我領養的曲麻萊娃娃魚,明年8月15日滿3週歲,請幫他們兄妹6個迴歸自然。我很高興走到了心力所及的遠景高臺,知足心休,安已。
拜謝 叩首
炎黃小山羊 敬上
張姨帶着回味走了,有濃烈,有清淡。喜劇《說走就走》又是怎樣走的?偷瞄一眼結尾,果然目的地是墓地。爲什麼是喜劇?往前倒再偷瞄一眼,因爲目的地還沒到,在路上?對,終歸是在路上的;不,還沒出家門。再往前倒一倒,倒啊倒一路向前,喜味越來越濃。主角與配角,主與僕,任性與反任性,捉弄與反捉弄,理性與感性……揉搓成團,碾壓成餅,層層疊疊,喜上添喜。無意間,婦好窺見婦好遙望虎門銷煙,向死而生。張姨您說走就走吧,路上有林家爺們般強悍的婦好,爲您保駕。這廂婉約的婦好爲您唱輓歌。
張姨安詳地走了,無痛,無悲。婦好通報六老。“怎麼說走就走了哪?”還問,王老先生您不是也一樣,只是在劇中,在任性的路上,在呆膩的家中。惠子已爲不知去哪裡、不知何時歸、說走就走的您,安排了戲劇性的終點乃至頭七。
張姨走後,弟子們爲她換回了逍遙本心。這是做人的尊嚴,也是後人對先人的孝。完成使命的人造心臟被清洗一新,送回臟器庫,靜待下一次跳動。六老自己動手帶上白花,隔着屏幕,鞠躬默哀,以行動默默送上“一路走好!”祝福。
6月的廣州天氣已經很熱了。酒神帶着酒氣低聲說,他準備過幾天就走。沒有更多時間可遲疑的陳曦當即下令,讓婦好安排王老爺子在他的A型房內歇息,其餘人各回各房。他偕夫人一起去料理張姨的後事。婦好不是人,不是吾空行,沒有資格參與人的後事。
後事走後門,張姨也是從那裡被送走的。人們更喜歡稱其爲太平門。前門,又稱正門,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從這裡進來。酒神要走就請走正門,還有機會再踏入。
陳曦是壽而康的經營法人,他自稱是這寨子的守門員,一守就守了45個年頭。本世紀初,他還被老爹稱爲乳臭未乾的小子,就知道了人有生老病死,且有顯著的扎堆秉性。此刻,112位紮營在此,均齡82歲,最長者102歲,多病,經驗數據表明,走後門者居多。近一年來,陳曦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包括婦好在內6名惠子一號的入圍恐怕是他打點自己後事的開端。
諸事祥和,平靜入夜。婦好代替惠子戳在王老爺子的牀腳,百無聊賴。惠子也承認這都是她過度服務給慣出的毛病,但她依然要依照主人的意願繼續慣下去。惠子的後事將是像吾空行那樣存在嗎?吾空行的後事又怎樣?陳曦的後事將由婦好接續嗎?陳氏家族的經營套路該堅持什麼?怎麼堅持?堅持多久?該變什麼?怎麼變?何時變?……排列輕重緩急及其評審標準編纂成冊。人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婦好非人也,反其道而行,偏偏期待萬一。
早晨4點半,天剛矇矇亮。住在隔壁的陳健勝起牀了。清嗓子是他老人家一天的開始,今天有些缺底氣,中氣也不足,應有的豪邁長嘯般的擬狼嚎微縮成低嘆短吟。唉,後事和酒後迎來的破曉少了幾分爽快。對呀,公雞打鳴有時也會換個調嘛。
一天開始了,全新的開始。
醒了,王老爺子輕咳兩聲,搓臉揉眼。
“該死的老文頭擾了我一宿。”婦好可沒掌握惠子給您解夢的能耐。
“早上好”婦好拿捏好惠子聲,清爽悅耳。
“嗷嗚”低沉陰森,可怕。他是在效仿陳健勝嗎?不太像。輕搖頭,何意?無解,索性用上惠子“精神閃電”秘籍,懟他一懟:“狼,不好冒充的呀”婦好把微笑臉湊過去,好讓他認清現實。夢裡喊惠子,醒來罵老文頭,是婦好我溜溜守了您一宿。
老人家抓住婦好殷切援手,道一聲“嘿,謝謝”像是拉縴號子。起,直立下地行走,楊帆起航了。看,舉步到窗前,仰面盡朝天,腹式深吐納,雙手乾洗臉。這是老爺子多少年來養成的生活習慣,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婦好按惠子方下藥,先奉上一杯清水,待一飲而盡之際,開始敲打一番。臂、背、腰、腿,敲敲打打了10幾分鐘。經過初步檢查,判定:脈壓正常,肌力尚好,呼吸平穩,情智待定,近期走後門跡象皆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