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賓熊樂的名字,京城中很多人都不太清楚,但說他的妻子,大名鼎鼎的德陽郡主,幾乎每個京城官宦人家都知道。
畢竟身爲皇帝的親妹妹,卻只封了個郡主,可是兩代隆恩都不減的,也就這麼一位了。
石益和張遠水性都很好,張遠從小在煉丹池(簡直是褻瀆啊)裡跑出來的水性,石益自己就是吳州人士,水邊長大。熊樂被拖上岸的時候臉色蒼白,也沒有了什麼氣息,看來在水裡漂浮了有一陣子了。
他們發現熊樂的時候上游還沒有決堤,那就只能說明他是遭遇了突發的情況。
張玄通曉醫術,很快就讓熊樂醒了過來,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四個人一起掉水裡的,仇靖和我一直拉着手,快去找他!”
仇靖是工部侍郎,張玄不敢怠慢,張遠用着輕身功夫上山去找道兵們一起下山沿河搜尋,石益則幫着張玄把熊樂擡到乾燥的地方,然後也返身去找張遠了。
“熊大人怎麼會掉到水裡?”張玄一邊推宮活血一邊問着熊樂。他運氣比較好,一直卡在倒掉的樹幹上,而且明顯懂得水性,頭保持在水面上,沒有遇見窒息的情況。
溺水者是無法呼救的,他們必須先能呼吸,才能說話。一個人溺水時嘴巴會沒入水中再浮現水面,中間沒有時間換氣加呼救。所以若想找到也掉下水的仇靖,只能靠眼睛看了。
“我和仇靖一起看餘杭的某段河防,猛然間有人推了我們一把,我們就掉下去了。然後就聽到另外兩名一起前來查驗的工部官員落水的聲音。我和仇靖會水,但連日暴雨,水太深,水流速度又快,我們抓在一起遊了沒兩下就被沖走了。”熊樂說道自己的遭遇兩眼都是怒火,
“餘杭的堤壩明顯年久失修。但工部官員說這裡因爲錢塘漲潮的原因,年年都撥款修葺。想來是有地方官剋扣了修葺的款項,又怕我們回報朝廷,就將我們給推了下來。他們真是好大的膽子!”
“無人看見嗎?”張玄好奇的問道。御使出京,一般都有中軍或禁衛護衛的。
“這也是此地縣令的奸詐之處。他找我們借了中軍疏散堤壩兩岸的百姓,我想着在餘杭城中無需防止流寇,便借了他們一隊中軍,誰料到剛到大堤上就遭遇此事,此地從縣令到下面的衙差竟然各個都是內裡含奸的!”
“大人休怒,等下官的師兄們找到了仇大人和其他幾位大人,下官就派人送你們回錢塘。”張玄出門帶了三百道兵,如今娘娘山上還有一百多道兵在幫着官府維持秩序。
只是片刻之後,他就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大人,你是說,這餘杭從縣令到衙差,竟然各個都參與到了此事?”
“我上堤壩時,正是縣令和屬官陪着一起上去的,我被人推下堤壩,那麼多雙眼睛看着,卻無人下來救援,豈不是人人都有問題?”
張玄倒抽了一口涼氣。
“娘娘山上,還有五十個餘杭調來的差兵在指揮百姓上山,若是那推你下水的惡官派人來找,發現你和仇大人沒死,豈不是又要再生事端?”
“熊大人,餘杭不能去了,我觀天象,洪水怕是今明二日就要爆發,你此時上路,又無中軍保護,怕是要遭那羣惡官的毒手,到時候大水一過,那才叫無聲無息。不如藏於我龍虎山的道兵之中,一同上娘娘山先躲避洪水。我派幾個道友去錢塘和餘杭送信,讓中軍與吳州布政使司派人來接你們。”
熊樂見張玄心細如髮,且有勇有謀,又是朝廷官員出身,自然是滿心同意。
“如此,叨擾張大人了。”
張遠帶着一羣會水的道兵沿着上下兩岸找了半個多時辰,終於找到了下游處抱着一塊大石的仇靖。
這條河到了娘娘山附近拐了個彎,熊樂和仇靖都是在這個彎道里被救了起來的。只是他們所說後來落水的人他們都沒有找到,想來是不會水或者落水前受了重擊,一落水就沉下去了,此時再不見蹤影。
仇靖比熊樂要好得多,他比熊樂要年輕,體魄也比較強健,被水沖走了許遠,還是能想盡一切辦法離河岸更近一些。熊樂被撈起來的時候意識昏迷,到如今還是虛弱無力,仇靖離開水後雖然也是全身癱軟,但精神比他好多了,被背到張玄那裡救治的時候,還能開玩笑。
“熊老二,幸好我們都沒死。若是我們死了,我都能想象大皇子抓着我們家兒子手哭的樣子。”熊樂和仇靖的兒子都在大皇子身邊伴讀,他們的夫人向來有往來,此次又一起出京辦差,自然是有了更深刻的交情。
“你還有勁開玩笑,我都站不起來了……”熊樂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又跟一直辛苦的龍虎山道士們拱了拱手。
“實在是辛苦各位,這河流如此湍急,想來各位也是冒着生命危險在救我二人。大恩不言謝,等我回到京城,必定上奏陛下,給各位嘉獎。”
“不敢不敢。”
“兩位大人千里迢迢來救水,做的是大功德,我們救了你們,也沾了功德,說起來,倒是我們佔了便宜呢。”石益溫和地迴應着。
因爲兩人被救上水時全身溼透,張玄就讓他們把衣服全部換了,也穿着他們龍虎山的道袍,爲了防止山上的官兵懷疑,他們把兩位大人的衣服丟進了河裡,這才送了一口氣。
此時百姓們已經上了半山腰了,有幾個官差下來找他們。見所有人都在河邊待着,就遠遠地喊了起來:
“張道長,石道長,你們在幹什麼呢?需要幫忙嗎?”
石益看了一眼熊樂和仇靖,不慌不忙地也喊了起來:“我師弟的道冠被風吹到水裡去了,我們去撈,不小心也掉到了水裡,現在沒事了,馬上就回。”
那官差見張玄果然一身水漬的坐在一塊大石上,頭上也沒有了道冠,心裡罵了句這些道士真的是窮瘋了,連個道冠都要下水去撈,嘴上卻客氣道:
“今日風是大,山上如今百姓繁雜,還望幾位道長主持大局!”
都在趕路的時候自然不會有矛盾,可到了山上,你佔了我的地盤,我偷了你家的東西,這種吵鬧之事實在是頭疼。娘娘山上聚集着餘杭郊外數十個鄉里的平民百姓,有錢人都到錢塘或其他高處去避難了。俗話說破家值萬貫,這能夠爭吵的事情也多。他們一共才五十個人,卻照看着這麼多百姓,若沒這些道兵幫助,還真不知道會不會打起來。
“知道了,我們這就上去。”石益迴應了一聲,又低聲問熊樂和仇靖。
“兩位大人,你們可否自行走動?”
仇靖和熊樂苦笑了一聲,都搖了搖頭。
別說走路,站起來都是天旋地轉,腹內也疼痛如絞。
“小道明白了。甲丁何在?”
“甲丁在此。”七個力士走了出來。
“輪流背兩個大人上山。兩位大人如今被人陷害,需得隱藏身份。如今他是我們的道友,不小心崴了腳,明白嗎?”
“是!”
張玄細心的幫熊樂和仇靖把溼了的頭髮全部束起來放進道帽中,有些擔心地說:
“兩位大人在水裡泡了有一陣子,現在頭髮又溼的,下官擔心兩位會得風寒。到了山上,下官去討點薑茶,給兩位驅寒。”
甲丁是道兵裡力士的稱呼,專門負責搬運東西或負重疾行,背起兩個成人依舊是腳步穩重輕快。娘娘山不高,而且並不陡峭,他們一行人追着百姓們的痕跡往上爬,沿路看見還是有許多雞鴨和羊羔被捆在山腰的平地上,上面還做了標記,便知道官差們最終還是說服他們不要帶這些東西上山了。
路上其實就已經被這些百姓們帶的東西拖累了。上山不比平地,許多輜重在山腳還是丟掉了,一路上還是能看見有人捨不得大件的東西,在半山腰猶猶豫豫不走的情景。
遇見這種情況,張玄只能和幾位師兄出去勸阻,然後拉着人繼續上山。
只要人在,東西遲早都會有的。
石益他們到了山頂的時候,百姓們已經開始紮營了。娘娘山並不大,好在大家都是來逃難的,又不是長住,摩擦不多,都是口角。大多是你看了我娘子一眼,他摸了我女兒一下這種完全讓人無語的事情。
“幾位道長總算是上來了。不過是一個道冠而已,實在不值得各位還專門下山去找。”吏頭見張玄等人上來,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石益讓甲丁上來的時候就先把人送到道兵聚集的地方去,所以吏頭並沒有發現多了兩個被背上來的人。
張遠脾氣最爲跳脫,當下就擰着眉沒好氣地說:“我們穿的都是道宗法衣,那道冠乃是四品道官的帽子,整個正一派都是有數的。若是被人撿了去招搖撞騙,我師弟豈不是要被人詬病死?”
“原來如此。”那吏頭在心裡呸了一句這些道士毛病多,臉上卻擠出笑容。“不知張道長的道冠可找回來了?”
“找回來啦,勞您煩心。”張玄客氣的回他。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
他們到了山頂沒多久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夜裡的山上還是很冷的,他們出門在外,只帶着薄毯,找個平整的地方一趟,薄毯一裹,也不覺得怎麼冷。可熊樂仇靖二人身體正虛,被山風一吹,整個人都哆嗦,熊樂更是有些發熱。
“張玄師弟,去找哪個小姑娘要牀被子,再要些蔥姜來。”石益看這樣子不行,連忙指使師弟去要東西。
“不過是要牀被子,爲何還要找小姑娘要?”張玄一頭霧水的站起身,看着自家的師兄。
“如今都是逃難的,又是夏天,誰家帶那麼多被子!能有一牀就不錯了,借你怕是不行。但你臉皮俊,從小受小姑娘和大嬸大媽的喜歡,找她們借肯定借的來。”石益在道友們戲謔的眼光中笑着打趣,“熊大人和仇大人都是世族出身,讓他們睡大媽大嬸睡過的被子肯定不樂意,小姑娘睡的被子自然是乾淨的,快快快,快去討要!”
“出門在外,我們不講究的……”熊樂剛開口,張遠就在後面捅了捅他的腰,對他擠了擠眼。
這顯然是要戲弄自家師弟了。
熊樂也是風趣之人,見張遠如此作態,話到了嘴邊打了個彎。“當然,若是有乾淨的被子,我們自然更加歡喜。”
仇靖望着天上,嘴角憋着笑意。
“這……我畢竟是一成年男子,找小姑娘討要被子……”張玄扭扭捏捏的看着衆師兄,“要不,張師兄陪我去?”
“我得帶着道兵去巡邏了。”張遠站起身,正兒八經的點了幾個道兵,準備起身。
“那,寇師弟?”張玄看了看自己的另一個師弟。
性格溫潤的寇師弟對張玄笑了笑,搖了搖頭。“此處就你我二人精通醫術,我要看顧兩位大人,只得煩勞師兄了。”
張玄見師兄們都不肯陪他去,白天也確實和熊大人說過會討些蔥姜來熬驅寒的湯水,只得一咬牙,豁出臉面往人羣那邊去了。
“被子被子。”張玄嘀咕着往前走。
前面的百姓都是按村劃分的區域,聚集在一起的都是親戚人家。姑娘們都被圍在最中間歇息,想要直接面對小姑娘去借被子……
張玄想到自己分開一條道擠進去找姑娘的樣子。
然後打了個寒噤。
可是直接和人家姑娘的父母親朋說:“我要找你女兒借一牀被子?”
會不會被當做登徒子打破頭?
張玄像是無頭蒼蠅一般的在逃難者聚集的地方趟過來走過去,於是所有人就看着這個面目英俊的道長紅着一張臉挪着步子走來走去,半天也不見他有什麼動靜。
是餓了沒吃飯?還是渴了要口水?
他性子溫柔,長得又俊秀,路上許多大媽大嬸都喜歡他,看着他一臉爲難到處跑的樣子,恨不得上去問問到底是在愁什麼。
直到張玄看到一位姑娘在搭起的圍火上煮粥,眼睛一亮,連忙擠了過去。
衆人這才心中頓悟。
哦,原來是餓了。
張玄湊到那姑娘身邊,一番思索後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從小到大,接觸的最多的女人只有三個。一個是他娘,不過自他上山以後見的也不多了。第二個是大他二十歲的大師姐,說是師姐,其實和師叔差不多了。還有一個就是大他三十歲的邱老太君,也是他全心仰慕之人。
但無論是哪一個,都和年輕姑娘搭不上邊。
那姑娘自然是知道有人站在她的面前,擡起頭一看,正是白天一起上山的英俊道士,不由得露出一個甜甜地笑容,張嘴問道:
“儂行呶撒斯體?”(你找我有什麼事?)
張玄瞪大了眼睛,看着這位說着吳語的姑娘。
呃……好像吳州人都聽得懂官話?
可是他聽不懂吳語啊!
張玄紅了紅臉,聲如蚊吶地說道:“能不能請姑娘,借我一牀被子?”
由於實在太是羞赧,張玄的聲音還有些模糊。
那姑娘頓時手中的勺子都掉到了地上,臉色漲得比張玄還要紅。
她捂着心頭亂跳的小兔,用比他聲音還小的話反問他:
“儂要幫呶困一則披頭啊?”
(你要和我睡一個被子啊?)
張玄沒太聽懂這是什麼意思,只大概的看出那姑娘是在問他是不是找她要什麼。
張玄心想着大概是問他是不是要被子,連忙點了點頭。
“是。被子。”
那小姑娘低着頭,顫抖着聲音說:
“呶心蕩,儂找呶娘……”
(我好怕,你找我孃親……)
提親啊。
張玄這下聽懂了。
哦,大概是她做不了主,要去找她娘問問。
“哦,那還是算了吧。”張玄敢和小姑娘開口,可是找她家人索要她的被子,他實在是做不出來。
他總不能和人家解釋說“我這裡有兩個世族達官非要睡小姑娘的被子”吧?
那小姑娘聽到張玄一聲“哦,那算了”,臉立刻垮了下來。
什麼要和她睡一牀被子,原來只是想佔她便宜!
虧他長得這麼俊秀,而且還聽說是個年輕的朝廷官員,要不然她纔不給他調1戲呢!
“呸!啊是要吃生活哉!排皁!”
(呸!真是沒事找抽,下流!)
被人莫名其妙罵了一通下流的張玄再接再厲,又找到了一個正在做飯的綠衣姑娘。
這次,他顯得沉着穩定的多,走到那姑娘面前,先是行了個禮,讓人家姑娘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來,這才輕輕問道:
“姑娘可否給在下一牀被子?”
他雖然態度沉着,可那聲音依舊大不了哪裡去。
沒辦法,要被旁邊人聽到借被子,肯定要問爲什麼借啊。
他可不想被人當發了癔症。
“偶喲歪……”綠衣姑娘瞪大了眼睛,覺得自己似乎是聽錯了,又覺得好像是沒聽錯。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
一時間,她腦海裡全是“越人歌”、“採蓮曲”這樣的東西了。
她就知道自己長得這般貌美,一定不會嫁不出去的!
綠衣姑娘不好意思的仔細打量了一下張玄。
長得白淨俊俏,個子也高,氣質溫潤如玉,又是四品的道官,出家人清心寡慾,想來說這種話,一定是注意她很久,情不自禁的緣故……
她捂着臉,不好意思地問:
“儂要幫呶過一輩子?”
(你要和我過一輩子?)
哎呀。這句話說出口好羞喲。
張玄一怔。好像不太對?
這姑娘好像是說我給她一牀被子?
他連忙搖手。
“不是我幫你,是你幫我。”他想了想吳語,又學着她的音說道:“是儂幫呶,不是呶幫儂哇!”
他到哪裡找一牀被子給她啊!
死相!你和我過一輩子,與我和你過一輩子有什麼區別啊!
好像是有區別。嫁雞隨雞嘛。
綠衣姑娘看着這俊俏的郎君心臟跳的快要蹦出來了,看看左右沒人注意,快速地點了點頭。
“來賽格。儂找呶娘……”
提親。
張玄的臉抽了抽。
果然直接找姑娘借被子這招行不通嗎?
是不是鄉下人家被子也是貴重東西,得父母答應才能借啊?
還是姑娘家都比較矜持,不好意思直接借被子?
就知道師兄是在害他!
“既然如此,那還是不麻煩姑娘了,在下去問問其他人吧。”
張玄拱了拱手,不好意思的轉身就走。
綠衣姑娘心涼了半截。
她剛纔說錯什麼了?是讓他找她娘他有些害怕嗎?
不要啊!回來啊!她娘很和藹的!
不對,他說要去問問別人!
原來是登徒子!
下流!
張玄走出去好遠還聽到後面那姑娘叫了一聲什麼。他自嘲地搖搖頭,師兄說他臉皮俊,好借東西,看來他長得好也沒什麼用,都出師不利了兩次。
俗話說事不過三,再借不到被子,只好回去請罪,讓其他師兄想辦法了。生薑倒是好借,隨便找個人家要一些就好。
他看着有一個姑娘拉着一個小女孩在給她擦手,連忙跑過去作禮請教。
這姑娘倒還大方,也福了福回禮,和那小女孩一起好奇地看着他。
張玄不自在的在一大一小兩個姑娘的凝視中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大的似乎聽得懂官話也會說一些,想了想,還是爽快地說:
“好啊。”
可那小的似乎不太懂,一聽到張玄的文化,立刻扯着嗓子大叫了起來:
“啊是要吃生活哉!爹!有排皁子!出塞唔撲撒特儂!”
(你這是要找抽啊!爹,有登徒子,出來打死他!)